真正的好文言文章,永遠是用詞簡單,語句清通,卻意味無窮的
4 人贊了文章
文/史傑鵬
現在網上不少人喜歡寫文言,我就經常看到朋友圈有轉發,基本都是給當今網路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名人做傳。比如馬雲啊,羅玉鳳啊,甚至羅爾啊,胡正高啊。有的公號里,大多數文章是文言傳記,點擊量都非常高,但說老實話,以我一個大學古漢語教師的眼光來看,都非常不堪。
很顯然,這些人讀的古書很少,就靠肚子里中學課本選的那些文言文墊底,然後有意識地用一些奇字怪癖字網上堆砌,顯得很有文化。普通讀者一看,乖乖,這麼多字不認識,這麼多古怪的句式,不好懂耶,就覺得很有才,很了不起。卻不知道,這正反應出外行的典型特徵。
其實,真正好的文言文,應該讀起來是很順的,如果其中的生字都認識,是很好懂的。就像白話文,好的白話文,一定讀起來很通暢;差的,往往要讓我們來回讀兩遍。
我們讀《史記》《漢書》,需要看注釋,但並不是因為句式彆扭,給人產生閱讀障礙,而是因為裡面有些當時的特有辭彙,主要是有關文物典章制度的辭彙,現在人不知道(當然還有一些當時的俗語),其他都文從字順,符合標準古漢語語法。對於讀書認字的人來說,都基本不會有閱讀障礙。
古書沒有標點,不是故意難為人,而是的確用不著。看出土竹簡,真正有可能讓讀者產生誤解的句子,都點有墨點,就是那時的標點符號,怕人理解有誤。就像現在寫白話文,即使不標點,也不會有點讀錯,一個道理。
但現在人寫的文言文,很多都佶屈聱牙,語法不通。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沒有真正掌握文言。文言文是死鬼的口語。自秦漢以來,死鬼的口頭俗語成了文人墨客的高頭講章,於是忘記它的鄙俗了。兩千年來,無數文人孜孜不倦地借用死人的話來寫文章,自科舉廢除,追慕此死人俗語的,連這也無法寫得地道。因為要模仿死人說話,非得把他們的話背誦得爛熟才行。現在有幾個人能做到?
所以,我一旦看到那種讀起來很怪異的文言,就知道這個人文法不通,半桶水都沒有,硬拽文。可惜這種鑒別力,很少有人具備。
記得幾年前,在《文史知識》編輯部的朋友發給我一則消息,點開一看,題目是「江蘇理科生駢體作文獲高分專家贊其可讀碩士」,要我寫一點看法,我的看法,就和那些「專家」不同。那篇文章名字叫《綠色生活》,為了說明這個問題,先把那篇作文複製如下:
呱呱小兒,但飲牛湩[dòng],至於弱冠,不明犍[jiān] 狀。佌佌[cǐ]之豚,日食其羓[bā]。洎[jì]其成立,未識豜豭[jiān jiā]。每嚙毚臑[niè chán nào],然竟不知其夋[qūn]兔。方彼之時,窋[zhú]詫之態,非闠闠[huán huì]之中所得見也。
今北方久熰[ōu],瀵[fèn]氿[guǐ]甃[zhòu]眢[yuān],坌[bèn]坲坲[fó],燾[dào]天幠[hū]日。土地皴[cūn]崩,罅[xià]可容人。南疆霶霈[pāng pèi],洚水肆虐,當此之滈,茅舍盡走。欲苫(shàn)不能,啼口立啾啾[jiū]。
凡此異態,非天之咎。
君不見斵[zhuó]楩[pián]焚樟,岵[hù]之為屺[qǐ],睇眄[miàn]之下,萬山盡屼[wù],百尺篔[yún]簹,化為竹著。於彼幼蛇,匌[gé]不盈寸,巴蛇王虺[huǐ],盡化柈[pán]饈。玈[lu]氣烰烰,上格瑤池,貧地徠賈,以豐其貲[zī]。然千丈方圓,萊菔不生,九天之上,星河不見。
嗚呼!漫山設棙,遍地盡罘。此天災也?人禍也!河海黟[yī]然,濁水仍傾,此天災也?人禍也!斵木[算刂]竹,彍[guō]弮[juàn]待獸,以至鹿不得走,翬不得飛,蟻不得宭[qún],髬髵不見。此天災也?人禍也!
翕合沴[lì]氣,終日涽涽。天不復藍,水不復清。未有烏雲,天何暝暝?赤烏既出,焜耀無復。看天下,鳥飛不下,鮮見狉狉,當此之時,何處貣青天?
所幸者,人知之也,人更之也。然,上作網法,下偩幾何未可知也。
今天下多災。北國井冞[shēn],陣主復至,當與孔張俱歾[mò]。南域之霖,大禹洊存,只得扼腕而歎息。人不咎己而咎旱魃,不誚[qiào]己而諑共工。未之可也。闤闠所趨,不可恈恈。當思子孫後代,人己知之。然行之效,則體躆廟堂者思之,媕娿[ān ē]之徒,棄不婟[hù]嫪,國之大蠹,捐而必究。
吾所思者,河泮水墺,楊槐蓁蓁,町疃[tuǎn],柳榆其秝[lì]。苾葌柅柅遊屮[chè]葳蕤,見柳而人不攦,視草而眾不蹸,日駕雙軑[dai]之車,斐斐閭巷之間,目不復睺,鼻不再鼽[qiú],鳥不驚人,鮒遊沴然。
人者,天地孕育。今其反萬物,此獍也。今其不宜瞡瞡,遺禍搙孫,當修長遠之道以藾萬世。
今吾執筆於此,所思者,舍旁早蟠一株,今當唪唪,攲枝水上,當復駕舴艋,扌玄其落桃,投於苙。坐銀杏樹下,觀兒童嬉於樹下,延於磚祴[gāi],搤[è]腕而惜水中未置菱藕幾株。燠[yù]熱之時,而可摘菱冣[zuì]菂,爇之為饘[zhān],以奉親房。
我的看法如下:
首先,這個後生不錯,高中生能認識這麼多的生僻字,相當不容易。可以說,當今在大學中古典文學、古典文獻、中國古代史的教授,能全部認識這些字的人都很少。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教授的古漢語水平比這個高中生低,其實這些生僻字,一本《史記》基本也都囊括全了。只要搞文史專業的教授,沒通讀過《史記》的應該很少。但《史記》中的僻字,不是搞語言文字的,也就一掠而過,不會留意。就算搞語言文字的,也未必全記得。高中生年輕,記憶力好,只要有心,記住這些生僻字,也不算多奇怪。
但是,光記住這些字的形體和粗略的意義,並不算真正掌握了它們。因為它們每個字都是有詞性的,在句中擔負不同的語法功能。一個本來只作名詞用的僻字,即使意義差不多,放在動詞的位置上,就不正確。
從這位高中生的作文來看,他只是簡單地認識了這些字的形體,對它們的精確意義和語法功能並沒有掌握,所以文中有不少病句,有些句子甚至不知所云。這樣的古文,當然不是合格的古文,甚至不能算一篇合格的高考作文。按理說,不能因為你會寫生僻字就給高分。作文主要還是為了表達思想,不是考認字。
古代有些文人喜歡用僻字,比如歐陽修批評過的宋祁,明明是簡單的詞能說清楚的事,他偏用複雜的詞。近代的章太炎、劉師培也是這樣,其實很沒有意思。不過他們都精通小學,加上古書都能背誦,只要隨便把古書的成句改造一下為己所用,就不大可能出錯。
我上面說過,讀先秦兩漢文章辭賦,還比較好懂,如果不懂的話,大多是字詞生僻,或者典章制度不熟,一查辭典類書,多能解決;不能解決的,或者是傳抄有誤,或者是通假不知,或者是典章制度茫昧,或者是不能理解那時的思想。但對唐宋尤其是元明文人的古文辭賦,字也認識,大意也明白,也不涉及什麼典章制度,卻非常費解。時間久了,才知道他們大多是把些辭彙生累硬砌,不但文思不順,語法也或有不通。
文人大多喜歡矜奇眩博,因為他們也知道,自己那點見識,如果用清通的語言寫出來,實在超不過街販小兒(白話文作者也存在這類問題,比如《讀書》雜誌上的文章)。所以,胡適、魯迅等人提倡的白話文革命,我是永遠舉雙手贊成的。如果現在推崇高中生這種做法,等於回到了五四前,反而是退步了。
另外,這篇作文並非如記者所說是駢文,因為絲毫不講平仄格律。這當然是記者的文化水平不夠的緣故。看見四字一句就以為是駢文,這可以反映整個知識階層的文化水平,就像高考語文閱卷老師也感到慚愧一樣,因為古典文化的修養低,看不出端倪,一眼看過去,首先就被滿紙的生僻字嚇到了,而沒有能力究其實質,所以才會慚愧。
每年高考,總有個把小孩喜歡寫點古文來駭人耳目。雖然我覺得才華可嘉,但不值得提倡。當然,如果你的古文用詞既典雅,又能流暢地表達出自己的思想,還頗有一點見識,那也例外。但說老實話,在現在不要說一個高中生,全國也未必有任何一個人能達到這個要求。像余秋雨那種蹩腳的古文也唬住了不少人,一個低古典文化的受眾群體,是無法培養出真正的古文大家的。
最後說一句:真正的好文言文章,永遠是用詞簡單,語句清通,卻意味無窮的。
文章來源:梁惠王的雲夢之澤(ID:tingzhangxiaowu)。作者:史傑鵬,網名「梁惠王」,古典文獻學家、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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