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一個故事,你就懂得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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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哪裡看的武俠小說,其中有個細節,一直念念不忘。
一個身負大仇的女子,遁入深山,練劍,學武藝,要去向仇人復仇。
十年一晃而過。
她已經成為高手。
不曾想,當她下山,站在仇人家門口,發現她一直渴望碎屍萬段、銼骨揚灰的人,已經去逝。
世界頓時空了,她感到心裡發虛。
就像大地坍塌,她的立身之處開裂,遽然下墜,無所依傍。
黑色的虛空,蒼涼的人世。
她必須要重新找一個目標,最好是新的仇人,才能支撐著活下去。
這個人,她找到了。
昔日仇人的兒子,一個年輕人,大不了兩歲,但無武藝。
她雖有殺心,但仍存道義。
出於公平,與年輕人約好:「你速去拜師學武。一年後,7月7日,青峰山頂,我們再來決一死戰。屆時,你儘管出手,我也不會留情。」
一年後,他們如約而至。
年輕人的武藝並無大漲,雙手孱弱,動作遲緩,她盯著他看了半晌,說:「你武藝仍然不精。此時殺你,我勝之不武。我再給你1年時間。」
次年7月7日,他們再相逢。
可是,他生了病,甚至無法舉劍。
她將約定再次挪後一年。
一年一年又一年。
她坐在僻靜的屋子裡,看著蒼山與白雪,看著流水如時間奔騰,等待一年一期的生死約定。
她從垂髫童女,等成而立之人。
其中碧玉年華,豆蔻心事,俱已如煙雲般湮散。
忘了多少年之後,年輕人也成為高手,一襲青衫,負劍而立,站在她面前,說:「可以出手了!」
她卻不想殺了。
她捏著劍,手開始發抖。
最後還是過了招。
但沒有殺氣,只有漫天的悲愁,和欲語還休的遺憾。
十招以後,她落下眼淚,說:「你走吧!我不想殺你,從此往後,你我舊仇一筆勾銷,你但可行你的路,過你的日子,不必擔心我來複仇。」
而後隱入綠林,消失了蹤跡。
他追上去。
錯綜複雜的叢林間,哪裡還有她的身影。
黃昏的時候,他在山間遇見一間屋子,屋子裡,有一個蒼老的隱士。
他們就著爐火,聽著風吹蒼柏的簌簌聲,看著窗外深沉的黑,聊起往昔和心事。
他絮絮叨叨地說:
我練了7年劍,一直沒有下山。聽說山下已經開過幾季桃花……都錯過了。
從前最喜歡的事,就是在桃花開的黃昏,喝幾盞酒,聽說書人講一段故事。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她20多歲,喜歡穿白衣……她也在等我。可惜,她等我,不是為了跟我喝酒,也不是為了跟我看桃花。她在等我決鬥……
老者問:「你喜歡她?」
他怔了半晌,忽然眼淚滾滾而流。
是的,他喜歡她。
從她第一次站在他家門口,收起長劍,說他說「此時,我不殺你,一年後再會」時,她就像一顆釘子,釘進了他的記憶。
他此後赴約,一為承諾,二為相思。
他是早已做好了準備的,若有一天,他死在她的劍下,他就在閉眼前,含笑告訴她:「我喜歡你!」
可惜,一年接一年的決鬥,一場接一場的廝殺,令他們無法溫柔。
十幾年過去,他們誰也沒有贏。
好時光卻都過完了。
無數人間風景,紅塵歡娛,良辰美意,卻在對抗中被耗盡。
回首時,蒼蒼茫茫,俱無意義。
倘若啊,倘若他們柔軟下來,走向對方,許諾以溫暖,而非殺伐;
許諾以花好月圓,而非生死對戰,是否會有另一個結局。
「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追?人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機會有的是,喜歡的人會像韭菜一樣一茌一茌冒出。但其實,一輩子,你只會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是獨一無二的,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任何際遇都不會令你忘記……」老者說。
他頹然搖頭,「追不到了,她已經走了。」
天涯遠,時光靜,人馬無聲,世事空空。
她不會知道,他畫了238張畫像,堆滿了半間屋子。
畫像里,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站在青峰山頂,著白衣,負長劍,青絲繚繞,俊美無雙,眼睛裡卻是深不見底的哀愁。
他也不會知道,她在水邊的沙地上,寫過23800次他的名字。
潮來,名字隱沒;
潮去,她又寫上新的一個。
反反覆復,不停不休。
但,哪怕有如此燎烈的深情,站在仇恨之籠里的人,是無法相愛的。
他無法放下防禦,她也無法打開心門。
他們在堅硬的、陰寒的、冷酷的仇恨中,眼睜睜看著幸福漸行漸遠,最終消失於江湖。
猶如法常和尚臨終之語:「一笑寥寥空萬古,而今忘卻來時路。」
世間遺憾事總有八九,自困於牢籠,與恨為伍,與愛隔絕,是為最。
譬如復仇女神一生孤獨,人人恐懼,最終被殘忍殺害;
再如李莫愁,痛苦了半生。
還如心懷怨恨的女子,親密關係坎坎坷坷,不得善終。
《東邪西毒》里,張曼玉倚著軒窗,滿臉落寞,回憶起年輕時深愛的那個人。
那時,他們置氣,彼此對抗,各奔東西。
他去往沙漠,做人頭買賣,在黃沙莽莽中,成為「西毒」。
她戴鳳冠,披霞帔,染紅妝,嫁給他的兄長。
新婚之夜,年輕人回來了,要帶她走。她不願意。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這場對抗中贏了,晚年的時候才知道輸了,「在我最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不在身旁……」
而他呢,一生追憶,也一生追悔。
早知如此,何不當初放下執念,走向對方,以至誠至柔之心,執手,相依,同床共枕,生兒育女,過凡俗日子,度民間歲月。
該有多好!
時間湍流不息地走,故事一場接一場地落幕。
在生命末梢的人,回憶起一生,總是說:一輩子太短,不要恨,要愛,這樣的人生才舒坦。
一位友人,在丈夫因車禍而亡後,對自己說:「簽字,接受賠償,不要復仇,更不要困在仇恨里不得安生。」
她是逼著自己遺忘的。
她知道,早日完結,便早日收場。
而自己,也早日放下。
若恨,就會活在過去,失去未來。
就會將自己捆綁,不得自由。
就無法愛。
就會沉溺於痛苦,與世隔絕,成為怪物。
《武林外史》里,白飛飛若不是飲恨而生,與沈浪該是多好的一對。
可是,她是胸口種匕首,血液中養劇毒的女子。
敏感、善妒、對人不信任、患得患失、註定無法相愛。
即便靠近,也成悲劇。
要麼她死,要麼沈浪亡,要麼天各一方,永不相見。
後來,她因幫沈浪擋住致命一箭而死。
閉眼之前,她是含著笑的。因為,那一刻,她是在為愛付出。
《我不是潘金蓮》里,李雪蓮若不是執著於恨,她也會擁有和美的一生。
但為了一場離婚,為了一句話,她和整個世界對抗了10多年。
10年後,她老了,容顏盡毀,無數美好錯失,生活也淪為邊緣化。
一邊是黯淡狼藉的餘生,一邊是明亮歡愉的晚年;
一邊是痛苦的晝夜,一邊是溫柔的歲歲年年。
這之間,距離並不遠,說到底,不過是一念之隔。
愛,還是恨。放下,還是執念。
全在你心。
若跨過去,巴比倫變成長生殿,坎坷化坦途,冰刀霜劍化春風細雨。
跨不過去,則是煉獄一方。
生命是有限的。
你一定要相信,它是作為一個祝福,而存在於世。
因為,你若視之為詛咒,就會害人害己,此生如墮阿鼻地獄。
你若視之為祝福,就會珍惜此生,愛人愛己,建設你的幸福桃花源。
在文初的故事末尾,他回到自己的窮愁與孤寡,千山鳥盡,獨釣寒江之雪。
她繼續她的顛沛流離,見過千秋雪,乘過萬里船,赴過瓊林宴,愛過浪人、俠客、商賈或麒麟才子,但兜兜轉轉,依然是落魄一身。
多年以後,他與她都老了。
滄桑風雨,將種種激烈的情節,都洗舊了,洗黃了,變成了生命的背景。
他不再緊張,她也不再仇恨。
她在某個春天,回到故土,著白衣,負長劍,去往青峰山頂。
一如從前。
青峰山還是那個青峰山。松濤起伏,蒼柏踴躍,怪石嶙峋。
青峰山不再是那個青峰山。山頂上,建有房屋,鋪有院坪,種有花草,旁邊有桑田菜地,秩序井然,一派寧和景象。
那時候,林鳥已鳴,初日已升,照著門前繁樹,屋旁青石。青石上,刻著一行字:7月7日。
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整個人僵直,血液上涌,在大石前愣住了。
然後,一偏頭,她看到了他。
他站在門口,倚著崢嶸歲月,半生風雨,含笑看著她。就像一個家人,看見玩耍的孩子回家,有著波瀾不驚的喜悅。
「你遲到了。」他說。
「是的,遲到了13年。」
「沒事,桃花已經開好了,酒也溫好了,你來得正是好時候。」
是啊,該相忘於江湖的,不是愛人,而是恨事。
該一生追尋的,不是仇人,而是深情。
若你曾被惡事侵襲,若你曾被賊人所傷,請記得,一切要快。
儘快復仇,儘快尋找正義,儘快申冤。申冤以後,儘快放下。
放下,才是重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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