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買碼二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瘋狂買碼二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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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上至七八十歲的老者下至七八歲的孩童,都堅定自己寫下的那個數就是「特碼」,所有人的邏輯都是——沒有誰會像六合彩一樣給予他們希望。

作者:蔡莫琰

2016年元旦,老肖提了一塊臘肉幾個雞蛋來我家,說這次不是要找我幫忙,知道我回來了過來看看,聊表心意。

我給他泡了茶,他端起抿了抿,輕輕放下,「唉」了一聲:「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要和誰說了,你也知道,我兒子正是說媳婦的關鍵時期……」

他先是雙手捂臉,繼而又猛拍前額,順手捋下好幾根白髮:「你看,頭髮大把大把地掉,我真恨我這不爭氣的身體啊……去醫院檢查了,是癌症中晚期,人姑娘家要知道我得了這病,哪裡肯進門……」

我就在一邊聽著,沒有說話。

1

24年前的那個夏天午後,5歲的我在鎮里的集市上第一次見到老肖,那年他25歲,接近1米8的個子,顴骨明顯,倒八字眉,小眼睛,笑起來好寬的嘴。

大街上的商鋪鱗次櫛比,篩子里的瓜子堆了老高,飽滿大個;地上圓滾滾的西瓜虎頭虎腦地對著大家,小販捧起一個敲了敲,扯了嗓子喊「包紅包甜」;後排大樹間栓了繩子,繩子上掛滿了五彩斑斕的衣服;路人籃子里的香芹我聞了又聞;然後便是老肖的包子鋪。

老肖的包子鋪做了近10年,每次趕集,店門前總是排著長隊,去晚了就買不到了。剁肉餡兒、洗碗、抹桌子,老肖就在裡面笑嘻嘻地忙碌著。老肖的妻子譚姨也在,譚姨長得很精緻,有一個漂亮的鼻子尖兒,黑絲網包住圓圓的髮髻,話不多,總是忙著給客人下餛飩。

在一次次吞咽口水後,我忍不住向母親提出要吃包子。母親似乎心情不好,只說「沒錢」,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招她常用,以為我自然就會跟上來,也沒多留意。可那天,我分明看到她小腿絲襪里鼓鼓地放了很多錢,心裡不快,杵在包子鋪前不肯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沒多久,一位衣著乾淨、扎馬尾的女人拿著個糖包子,輕柔地對我說,她是母親的朋友,來接我回外婆家,問我還想不想吃別的。

老肖的包子可真好吃,鬆軟皮薄,咬一口,糖水沿著舌尖流過,腮幫里一陣顫抖,咀嚼幾下,才制住那酸脹的滋味,喉嚨里散出來的全是包子的清香。吃完包子後,那個女人將我抱上了單車后座。

那天的夕陽火紅如烈焰,女人載著我很快就出了鎮,看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我漸漸有些心慌。確定女人要帶我回的並不是外婆家、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後,我哭喊著說自己要回家。心裡想著,她一定不是什麼媽媽的朋友,是抓小孩的壞人。

沒想到那女人反倒加快了車速,嘴上還說著,這條路就是去外婆家的,讓我聽話,等下還買包子給我吃。

我不肯,一咬牙,從單車上跳了下去,膝蓋、手肘、臉蛋全摔破了,嘴巴鼻腔里粘著沙土,血跡從各個地方滲出,我不停地哭喊:「我是XX老師的孫子,救救我!」

傍晚的村道四下寂靜,路邊有幾戶人家,幾個小孩在玩丟石子,水田裡的人在勞作,還有水牛「哞」了一聲,女人沒有下車,也沒再理我,徑直走了。

我一路哭哭啼啼自己走回鎮上,眾人見我這般狼狽的樣子,紛紛跑過來問東問西,知道原委後,又笑又罵,逢人便傳。

老肖也跑了過來,得知我祖父是他中學時的語文老師後,還摸了摸我的頭,彎下腰對我說:「以後想吃包子來這裡拿,不要再跟別人走了,哪怕她長得再漂亮。」

我「嗯」了一聲,就被送回了家。


兩年後的暑假,母親決定在鎮上擺個小攤賣小菜,攤位恰好在老肖包子鋪的隔壁弄堂邊。老肖還不忘當著母親的面拿這件事跟我打趣:「上次啊,到底是因為我的包子好吃,還是那個女人漂亮你才走的?要不是人家只想抱一個兒子養,你現在說不好在吃黑饅頭。」

譚姨在一旁聽老肖那樣說,忙呵斥他過分了,又端過來一碗餃子讓我接住,說客人點錯了,還問我加不加山胡椒油。

母親就笑說沒關係:「人家是喜歡小孩才逗他,換我啊才懶得逗。」

2

那段時間,老肖夫婦對我們母子很照顧。

有一次,幾個混混跑來說我們佔了公家的地,「政府」派他們來收攤位費。老肖趕忙跑出來打抱不平,說人家賣菜能賺幾個錢?吃飽了瞎胡鬧。我以為那幾個混混會砸掉老肖的鍋碗瓢盆,沒想到那群混混看到老肖,立刻掛著一副笑臉,給老肖散煙:「肖哥的親戚?那另當別論了,冒犯了。」後來我才知道,老肖的老表也是個大混混。

母親讓我學著吆喝,說男孩子遲早該獨當一面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要喊得勤,可我只敢坐在凳子上埋頭小聲地說:「賣菜……」母親惱羞成怒,揪起我的耳朵罵:「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倒不如跟人跑了,免得在這裡丟人現眼!」

我越哭母親越罵。老肖聽見了,便對母親說:「這兒子你不要的話,給我算了。」說著過來抱我:「叔叔給你10個包子,你就住我家了好不?」我哭著說:「我要媽媽,我不要吃包子。」大人們又都笑了。


母親的心思不在賣菜上,常往各個服裝店跑,說是看看行情。若是平時得了空,老肖就來幫我吆喝,大聲喊:「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來買菜啊!買菜送娃娃呀!正宗的男娃娃,可以當場驗貨啊!」我捂臉偷笑,譚姨罵他不正經,轉頭又幫著應付那些討價還價的大媽們。

有一次,我在老肖和譚姨忙碌時,獨自賣了一攤子的菜,收到張100元的鈔票,在手裡緊緊攥著,只等母親回來,想著她大概會親我一下,誇我能幹。可母親回來後看到錢,卻氣得說自己連攤子都不想要了——我收到的是一張假幣,倒貼了90多,半個月的忙碌白費了。

母親打我,譚姨就在攔著,說孩子縮在牆角發抖多可憐。譚姨還接過錢,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揉了揉說:「摸著不像是假的,只是被水洗了,我再拿去用驗鈔筆照照。」

過了老半天,譚姨回來把錢給我說:「驗了,是真的,被水洗了,有些顯薄。」

我歡快地對母親說:「錢是真的!我喜歡賣菜,我們還在這賣菜好不好?」

母親從我手裡奪過錢放譚姨手裡說:「你把我也當小孩哄了,不帶這樣的。」

譚姨尷尬地笑了笑:「你那麼較真幹嘛,給孩子買點糖粒子。」

母親拒不接受,老肖就在一旁搭腔:「你先拿著,你的錢我讓老表去用掉。」

母親不好再推讓,只讓我長大後記得叔叔阿姨的好。譚姨就說,有什麼好,不用記啊。老肖也說,見外了,常來往。

那段時間裡,老肖夫婦是我最羨慕的一家人,那時他們有一個兩歲的女兒,我時常想,我要是他們的小孩就好了。

可沒多久,母親就決定不再擺攤賣菜了,我便少有機會再見到老肖了。不過母親趕集回來,常給我帶幾個包子或是一碗餛飩,是老肖譚姨捎給我的。過了好一段時間,母親又捎回來了幾個紅雞蛋——原來是譚姨生了個大胖小子。母親給他們封了個100塊的紅包,可他們在裡頭加了100又退了回來。母親總說這兩口子真是好人,她躲著躲著從他們鋪子門口過,可眼尖的他們看到了總會拉住她,讓她給我帶包子。


等我再次見到老肖,已經是來鎮上讀初中的時候了。

老肖的生意依然很紅火,學校擴建搞募捐,他捐了1000塊,算是大額捐贈。校長邀請他在主席台上講話,並讓我們用掌聲歡迎「肖老闆」。老肖笑著說:「未來真正的老闆是你們這些學生伢子。我就是個做包子的,你們多讀書以後走出去,我就安心了。不然大家都像我一樣賣包子,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連我也一起沒飯吃!」

我在台下拚命鼓掌,他還是那樣,笑臉常在,說話不多,自帶冷幽默。老肖家的包子餛飩也一直是那個味,背井離鄉的人回來了,都要先去他那裡尋找一下家鄉的味道。

但我卻很少過去那裡,主要是有點不習慣老肖和譚姨的熱情,感覺去每一次都是添下新債。很多次,我都想拿錢去買他們的東西,咕嚕咕嚕把一碗餛飩吞下,並大聲喊:「老肖,多放點山胡椒油。」

哪曉得,此後再也沒有吃過老肖的包子——初中畢業後,媽媽帶著我離開了鎮子,後來就很少再回去了。等聽媽媽再次說起老肖和譚姨,已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3

這幾年,家鄉在一片「新氣象」里變得滿目瘡痍。高鐵修通,小城大興土木,道路被重型機械壓得坑坑窪窪,四處塵土飛揚,人聲鼎沸。

短短一年裡,小城物價飛漲,一些酒店、理髮店裡站滿了操外地口音、衣著暴露的女子。從前晚上只留街燈守夜的小鎮,一下就像學壞了的男人一樣,霓虹閃爍,夜夜笙歌。人們開始粗聲粗氣地說話,開口不再是:「吃了嗎?要不要坐會?」而是成了:「哪個項目能騙到貸款?哪條路子好搞?」

原來集市的那條小街,原本幾萬塊錢的地,一下被炒到幾十上百萬。一片混亂之中,老肖那間租了近30年的包子鋪,也被「徵收」了。

老肖和譚姨本打算用一家人半生勞苦攢下的30萬把那塊地買下——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資產,興許還能做成百年老店——價錢是老肖早先就談妥的,可等他過去交錢時,轉眼又漲了10萬。

老肖去找當時混得風生水起的表哥幫忙,梳著大背頭、留長指甲的表哥說,現在就是這麼個行情,他無也能為力。他提議老肖搏一搏,把錢拿出來合夥坐莊。按照他表哥的話說,「買碼」這個事情,本來就只有莊家賺的。

老肖表哥口中的「買碼」,就是地下六合彩。

這些年,家鄉參與買碼的人數之眾,遠超所有人的想像。12個生肖、49個數字,除了第一個生肖代表5個數字外,其他每個生肖管4個數字。1/49的中獎概率,中的那個數字如果與香港當期六合彩的數字吻合,就是「特碼」,1賠40。

很長一段時間,整個鎮的每個山村,人們到處都在談論「特碼」。「出碼」當晚,人們或是欣喜若狂、或是懊惱不已的吵嚷聲,代替了平日的犬吠聲在山間迴響。他們怨天尤人怪時運,卻從來不懷疑自己。

當地那些把自己包裝成「香港六合彩下線」的地下錢莊,其實全是自己包吃包賠,也的確有人因此謀取了暴利,甚至部分鄉鎮幹部、派出所民警都和地下錢莊相勾結。老肖在表哥的飯局上見過他們稱兄道弟——一起有過幾次高檔消費後,賣了一輩子包子並以此為傲的老肖,頓然覺得自己老土寒磣,被時代拋棄了。

回到家,老肖瞞著譚姨,將那30萬塊錢交給了他表哥。一個月後,他拿回80萬,買了兩個門面。譚姨不想老肖心比天高,只想安穩做點小生意,但老肖這慾望的口子一開,就如洪水泛濫,堵不住了——他也想做房地產老闆,開路虎。

老肖越來越忙,脖子上的金鏈子越來越粗,膽子越來越大,電話那頭都是某某「老總」,一起吃飯的不是銀行行長就是某某會計。他自立門戶,籌集資金,以高提成籠絡寫單人,欲大幹一場,上岸做地產商。

小城的「碼民」們也越來越瘋狂,手裡只要有點錢,就往「買碼」里砸,甚至是肥料錢、養老錢、救命錢。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會得到命運的垂青。上至七八十歲的老者下至七八歲的孩童,都堅定自己寫下的那個數就是「特碼」,所有人的邏輯都是——沒有誰會像六合彩一樣給予他們希望。

為了猜中「特碼」,各種荒謬的事情層出不窮,從《天線寶寶》到《尋秦記》甚至是《故事會》,什麼都能被「碼民」們看出「特碼」的端倪,似乎每個人都能看透玄機,若有所思,神情恍惚。

有人當晚夢見狗叫,第二天一定急吼吼去買「狗」,這次落空了,下次做夢再出現生肖動物,照買不誤。

那種模稜兩可、牽強附會的「碼書」備受推崇,我曾看過一期打油詩:「有六捉六,捧旺碼,是九就得,跟碼走,擺成隊伍,定輪贏,十里封疆,馳駿馬。」等這期出來,「特碼」卻是44,打油詩里的數字再怎麼算,都無法算成44——可他們依然深信不疑:「它(44)的生肖是兔子,大白兔跑起來和駿馬一樣一樣的。」

我的故鄉變得沒有理性,沒有文明,沒有追求,只有日益增長的慾望與無可遏制的野蠻。

4

不管是碼民、寫單人、莊家,其實都是輸家。

老肖的庄一夜就垮了,不過在他看來,這只是資金鏈暫時斷裂而已——兩位「碼民」在他莊上每人買中了6萬塊,就是說他得賠480萬。對方在當地有背景,給的是現金,一般「買碼」數額較大的話,「碼民」都會用手銬拷住莊家,以防他逃跑。老肖被困的那一刻,只說要那副手銬是公安局的那就好了。

老肖想著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於是掏出所有現金,變賣房子車子以及家當,每人賠付了200萬。

譚姨做事喜歡留後路,在老肖一無所有時,她拿出了平日偷偷攢下的五萬私房錢,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想頭,就是一家人沒災沒病,現在兒子都已經上了大學,老肖再怎麼折騰從沒有想過要丟了她,這就挺好的了。本來也不是富貴命,不義之財,退回去也好,再租個房子重起爐灶,拉風箱的拉風箱,補鍋的補鍋,再不要妄想一口吃成個胖子。

譚姨的餛飩還是一樣的好吃,舀一勺放嘴裡還是那般柔滑濃郁,肉餡兒依然剁得細碎,燉湯只選後腿筒子骨,一定是要粉紅色略帶腥味的,太紅太白都不要。

老肖的包子卻要麼太咸,要麼忘加糖。來吃的人都想說,這人早廢了,但看著譚姨一臉微笑地對待每一天的生意,也就忍住了。

然而,老肖偷偷在外頭「買碼」而產生的債務卻沒有如此仁慈。

敞開門做生意才3個月,債主就喊了一伙人追上門,譚姨這才知道,老肖又在外面欠了5萬「碼錢」。老肖對債主求情,說自己一直下注的那個生肖20幾期沒出了,下期肯定出,中了就是32萬,還錢綽綽有餘,如果不讓他繼續賒欠,前面的錢他就不付了。

那些人一言不發,轉頭就開始砸店鋪內的東西,鐵鍋被掀翻,湯水流到燃燒正旺的煤爐里滋滋作響,餃子皮亂飛,碗碎了一地,彩電屏幕生生被砸出了一個洞,冰箱橫壓在老肖身上。譚姨跺腳哭喊:「已經沒有錢了,到底還要怎樣?」

債主走了,放了狠話,說要去堵他兒女。

譚姨出走一夜未歸,第二天她平靜地對躺在床上的老肖說:「你欠的債我替你還了,你能好好過日子了嗎?女兒沒出嫁,兒子在上學,我們沒給他們攢下錢,至少也得攢點名聲。」

這是2012年底的事,譚姨39歲,平日里最愛面子的一個人。

5

2013年初,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回家一趟看看譚姨。

譚姨講話很慢,說話間幾排餛飩就包好了,一樣的大小,熟練地往湯鍋里一丟,舀了上來,加醬油、撒蔥花、放辣椒粉,端到我面前輕輕地放下,這才開了口:「你肖叔叔以前多好的一個人,才兩三年的時間,連我都不認得他了。要說他人不好吧,我當年就是相中了他人好。殺人放火的事情,他做不出來的。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一個又一個地撒謊……」

我問譚姨為什麼不一早聯繫我。譚姨說,「不是見外,你沒沾我們半點光,就算有點芝麻豆子的情分在,只希望你能過得好。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哪能挾情分堵人家心口,你能回來,沒有別的,只能說你看得起譚姨。」

我說謝天謝地譚姨沒有尋不好的路,想得開才好。

「尋過好幾次了,農藥老鼠藥的味道聞過不少,安眠藥也攢了幾十片,一想想女兒出嫁,喊不應媽媽,兒媳進門,吃不上一碗熱飯,就把自己的路放一旁了。」


在看守所會見老肖時,他沒認出我,我也沒說自己是誰,例行公事地聊。

他說他沒有殺人,我說我知道。他說那個人在他去之前就死的,我說我知道。

但我也清楚,現場有老肖的鞋印,防盜窗上有老肖的指紋,連農藥瓶上都是指紋,公安機關懷疑是農藥是老肖灌下去的。

死者是一個神棍,也是個老賭徒。有天他突然說自己開了天眼,能準確預測到「特碼」,一開始大家都覺得他胡說八道,但接下來,神棍竟然連中了三期「特碼」,只是他買的數不大,沒賺多少。等下一期出之前,人們慕名而來,都要跟著他買。

那時候譚姨剛幫老肖還了賭債,老肖自覺愧疚無能,老實了一個月。在一次閑聊中,朋友賣關子,說有勁爆消息,老肖花了100塊買下這個「內幕」,心癢難耐,當晚跟風買了1萬塊。

那晚,神棍身後簇擁了一大批人,無奈天不遂人願,對賭徒更是如此。「特碼」揭曉的那一刻,大家赫然看到,自己跟著神棍買的那個數字,與「特碼」整整差了將近20個,神棍更是連自己的棺材本都輸光了。

眾人都說要扒了神棍的皮,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但也只是說說而已。唯有老肖氣不過,想來自己都已經戒賭了,又被害慘了,轉天就像跑去神棍家,打算揍他一頓出口氣。

按老肖的說法,他進去後看見神棍蜷縮在地上,鼻子口腔部分有白沫,他去拿農藥瓶是想看看神棍到底喝了多少,有沒有得救,併當即撥了110和120。

臨走的時候,我沒忍住,對他說:「肖叔叔,你仔細看啦,是我,怎麼看都認不出來了?你在這裡怎麼給我賣菜?」

老肖定睛看了看,忽然就開始痛哭,頭不停地往手上撞,說:「譚姨急壞了吧?」

我說:「還好,她沉得住氣,我答應她儘力帶你回去,她相信你。」

他拭去眼淚問:「你信肖叔叔嗎?」

我說我相信證據,還在努力尋找。


最終,檢察院做出不予起訴的決定,辦案人員經過詳細的偵查,找到了給神棍農藥的當事人,出具了「死者屬自殺身亡」的報告,老肖終於得以釋放。

沒多久,公安機關組織了大批警力,嚴厲打擊地下六合彩行為,老肖的表哥屬帶有黑社會性質犯罪團伙成員,涉嫌強行招攬工程、恐嚇、綁架以及故意殺人,被批捕。

老肖回家後,跪著向譚姨說了「對不起」。譚姨說相信他不會殺人,卻不再相信他不再「買碼 」。聽說譚姨只對老肖說: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希望他懂得回頭。

6

再次見到老肖就是3年後的2016年元旦了。

聽老肖說自己得了癌症,母親暗示我出去一下,似有話對我說,我裝傻充愣,沒理會。母親就把門關得震天響。

我問老肖:看醫生了嗎?需要我做點什麼?老肖說,看不看醫生沒什麼區別,就是沒人相信他,他只能來和我說說。他說自己有個心愿,想去北京看看,沒人給他路費。我說,好,我給您2000塊錢,您要多保重身體。老肖說,足夠了。

老肖發福了,眼神黯淡,從前高高的個子像爛掉了的桿兒,一下縮了下去,鬍子泛白,頭髮卻染得烏黑髮亮,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後,他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人剛走,母親就氣急敗壞地訓我:「你很有錢嗎?這樣糟蹋!他現在滿嘴謊言,能騙就騙。你知道譚姨都不和他說話了嗎?你知道譚姨女兒出嫁那天,她被氣成哪個樣子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女兒談婚論嫁的時候,譚姨一直忙著在家納鞋底,彈棉花做手工棉被,餵了兩隻羊、幾隻土雞,還打了一把銀梳子。譚姨說,別人家母親能準備的東西,她一樣也不會落下。

在我們那裡,結婚時男方送來的彩禮,女方家是要退回去的,不退回去,就得置辦同等價值的嫁妝。老肖女兒出嫁前一晚,男方送來8萬塊彩禮錢,從來沒借過錢的譚姨想著出去借一點錢再添進去,這樣女兒在夫家好做人。

可到了第二天,新娘新郎要跪祖宗、拜父母,譚姨卻躲在房間不肯開門,一直哭:「妹兒,父母就不用拜了,我們沒臉見你,你過去好生過日子,不想回來就不回來,我不怪你。」

譚姨女兒跪倒在房門口說:「媽媽不出來送,我怎麼能出門?不管什麼事情,都不能讓媽媽一人承擔。」新郎也在一旁喊:「媽媽,沒事的,我會好好待您女兒的。」

大家都跟著勸,譚姨才收拾得利利索索,幫女兒擦乾了眼淚,目送他們上了車。老肖醉醺醺地躲在灶屋裡,女兒從來都是他心頭肉,只是他再也擔當不起來了——那8萬塊錢被他前一晚偷拿了出去,4萬還了債,4萬買了碼。

當地老話說,「上等人添錢嫁女,中等人退錢嫁女,下等人賣兒賣女。」拿了男方的彩禮沒退,等同於賣兒賣女。譚姨人活一世,從來都光鮮體面,再不濟也要做一個「中等人」,到頭來卻顏面無存。

辦了女兒的「回門宴」後,譚姨換上女兒給她買的那件大衣,梳洗得清清爽爽,打開了農藥蓋。母親說,譚姨那麼惜命的一個人,那一次實在忍不住,喝了農藥。要不是搶救及時,洗了腸子,你就真沒譚姨了。

我告訴母親,我知道這些事情,老肖的兒子給我打過電話,讓我不要相信他父親的任何話,不借錢給他,就是對他最後的一點敬重。

老肖曾以兒子要交學費為由,向自己遠在外地工作的大哥騙了2萬塊錢,大哥聽到風聲後,打電話給老肖的兒子詢問真假,是他替父親圓的謊,說錢該他來還。

我何嘗不是這樣的心情——老肖說他想去北京看看,我就當他是真的想;譚姨知道他無可救藥,也是盡量護他周全。

「我們曾說過,要記住他的好,也就是此時了。畢竟是長輩,已經沒了個樣子,替他圓這一回,他好受點。」我說。

尾聲

兩個月後,傳來了噩耗:譚姨子宮癌晚期。

母親說,譚姨在病床上對老肖說:「你到處和人說你得了癌症,希望別人給你施捨個仨瓜倆棗,不算你撒謊,我替你得了,很痛的,最後一次替你補漏了。我嫁給你從來不後悔,很多人勸我離婚,那才是一條活路,我想也走不通,我對你還有感情在,離了就成多管閑事了。過日子也一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還能過三年。你以後『買碼』不要寫多了,再沒有誰會替你還債的,少買點,再不要去騙親戚朋友了。我想得開,老天其實待你我不薄,你那麼混賬,兒女都沒有學壞,不然我替你死十次也消不了孽。」

譚姨出殯那天,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停了,太陽恍恍惚惚地出來了,那天的人都說譚姨心好,怕苦著8位抬夫。

我苦命的譚姨就這麼走了。


鎮上的地下六合彩依然存在,如今「買碼」更加方便,一個電話,一條微信,就完成了交易。人心陷下去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在1賠40的誘惑面前,都可以暫時放一放。可這麼一放,就誤了兩三代人。呱呱墜地的嬰兒,聽到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今晚要出牛」——小孩頭上有血,紅孩兒是牛魔王的兒子。

老肖在外頭還有16萬的債務,我讓他不要還了,爭不了的氣就咽下去,虛假債務、非法債務反正不受法律保護。「有人來找你麻煩,就讓人家打一頓、割一刀,這個社會戾氣很重,但你還有什麼可怕的?敢處心積慮地去殺人的很少,都是頭腦一熱就幹上了」。

老肖終於又開始很真誠地說話了。他說他沒什麼可怕的,本想買瓶農藥喝了隨了譚姨去,但是他得活著,他得死於癌症。我笑了笑說:「就怕你到時活到九十九,閻王被你牽著走,碼書翻一番,今晚是條狗。」

離開小鎮時,因為趕集,我在路上堵了一個小時,仔仔細細搜尋每一個角落,已沒有任何當年的痕迹,想找個人販子狠揍一頓,看著都不是壞人。

今晚不出馬,因為白馬非馬,讀書就是這點好。按道理,會出一頭大蠢豬,渾渾噩噩,要死了都不知撒腿跑。

編輯:沈燕妮

題圖:《萬箭穿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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