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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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一,女眷都要去上香。若昕原不大想動彈,但經不住雲裳的熱情。她笑道:「以前太太在時,大少爺是認了廟後的松樟樹做乾爹娘的,為的就是萬古長青的好兆頭。可惜二少爺命苦,一出生太太就沒了,也沒人替他操辦這事。說起來怪可憐的,我們幾個做小的也不夠格管正房的孩子。如今大爺明說了讓你帶他,正好讓他少受些委屈,該全的都補全了。」

  她不能拒絕了,遂起身去收拾打扮,又聽雲裳說:「不必打扮了,你這樣乾淨的正好。佛前聖地忌諱花里胡哨。你看我就插了支檀木簪子,衣裳也是舊的。」

  一行人上了黃包車,直行到菜市口,又往南走了一里多地,到南橫西街右拐走一段路就能隱約看見法源寺的古剎廟檐。她下了車,才發現來的人只有雲裳和蘭馨。王渝謙是不信神佛的人,春黛昨夜和幾個下人打了一宿的牌,此時估計正酣睡,這些她都知道。但是連認了乾爹娘的王嘉昊也沒有來,讓她略感奇怪。

  雲裳正替她牽著嘉明往前走。若昕遂走近蘭馨笑道:「怎麼就咱們幾個?」

  「大爺不信這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大少爺呢,我聽說他是認了這裡的樟樹松樹做乾爹娘的。不用來拜一拜么?」

  「這我也不清楚,我是兩年前才來的。不過這兩年,大少爺是從沒來過的。」她的笑意極溫順柔和,和她的長相一般,總是讓人心在面對她時塌軟了一方。

  她年紀其實和若昕相差不大,才十八歲,至於怎麼來到王家,又是如何做的五姨太,就不得而知了。她在王家彷彿得不到任何人的關心和注意,她也總是保持一副溫婉柔弱的含笑模樣,在各種宴會上扮演著毫無存在感的傾聽者。她還想問些什麼,就看見嘉明從前面跑過來。他說:「六姨,二姨說你要給我認乾爹娘,什麼是乾爹娘?」

  若昕不大好解釋,把他抱起來笑道:「就是再給你認另外的爹娘,他們會保佑你一輩子健康平安的。」

  「我有爹娘,為什麼還要再認另外的爹娘。六姨,你是不是不想要阿灃了?」他低下眼睛,彷彿就快要哭出來了。若昕道:「沒有,他們呀,是一顆樟樹和一顆松樹。所有小孩子都要認的。阿灃這麼乖,六姨怎麼可能會不要你。」

  他點點頭,不知何時拿出一顆糖迅速塞進若昕的嘴裡,讓她措手不及。一股清甜的奶香四下漫延。「這個——這個是爸爸昨天給我們帶的牛奶糖,我吃了一顆,可好吃了。我給六姨留了下來。」

  她莞爾一笑,把他抱在懷裡往前走,問:「剛才二姨和你說什麼了?」

  他眨著眼睛,努力地回想後一字一句地說:「二姨說,六姨對我很好,要我也一定要對六姨好。」

  若昕心裡雖然納悶但也不再多想。到了廟裡,她只拜了大雄寶殿和觀音殿,藥王殿後就不想再走了。蘭馨和雲裳在這事上很虔誠,每逢一處佛或菩薩都三跪九叩,又說要去拜四天王殿和一百零八羅漢街。

  若昕遂帶著阿灃在水邊看放生池裡的鯉魚。不知是否在佛前聖地的緣故,那些魚的鱗片光澤很好,在清澈的水中閃出金色的光。它們不需要做任何事,僅在水裡沒日沒夜的游曳。偶爾會有香客扔下一枚銅錢許願,將它們驚得四下亂竄。池底鋪滿了銅錢,甚至有不少大額的銀圓。它們就是接受著紅塵俗世的供奉,活成佛前至尊靈物的模樣。

  「我從來不相信,扔幾個錢就能實現願望的?」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心跳忽然亂了一拍,轉過身去。王渝謙西裝革履,立在她身後。她起身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坐在池研的圍欄上,坐姿根本不像個虔誠的香客,倒是個來公事公辦的使者。「怎麼不說話?難道你相信嗎?」

  若昕搖搖頭,平靜地說:「我也不信,不過這是在佛前,也不該出口狂言。」

  「你是在教訓我?」他咧出一絲冷笑,打量著她今日的裝扮。淺青色袍子,穿一領灰色的兔絨上襖,髮髻間也沒有金銀珠玉,就插了支潔凈的水晶簪。

  「您多心了,我只是說一句實話。」

  他哂笑道:「你很不會裝溫順守矩的樣子,那還裝什麼。既然是佛前,我也聽過一句眾生平等,那你也就不必裝模作樣了。」

  她手心滲出了冷汗,被他突如其來的一拉就給拽到身邊。「坐著,你又不是我的下屬來彙報工作的。」

  他的手掌很大,因為常年握筆,食指和中指上有很粗糙的老繭。她像觸了電似的迅速把手抽出來,放在自己的膝上,蹙眉不快地說:「佛前凈土。」

  她也聽說他喜歡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事,所以愈發謹慎逃避。他倒也不生氣,只是嗤笑道:「你個懶人也知道佛前凈土。」

  他知道她只拜了三座大殿就沒有繼續,難道他一直都跟在後頭?她聽他用這樣一種類似雜誌上的笑話般的語氣說出來,彷彿受到了理所當然的跟蹤和窺視,忽然感到異樣的惱火。她冷笑道:「大爺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來呢,偏要做尾隨蟲?」

  毫不顧忌的諷刺,雖然她懼怕,但好歹說出來舒服多了。

  「呵,你倒怪我。你們悶不做聲地出了門,也沒人叫我一聲。我還想質問你們呢。」他的語氣中彷彿是委屈,但眉目神情依舊是玩笑一樣,神態幅度很小,只有口齒在動,根本猜不透他是否說過真話。

  嘉明忽然興沖沖地跑過來,手裡捧著些什麼東西,眉開眼笑地說:「六姨,你看你看,我撿了好多松果。你能給我染顏色嗎?」他看見王渝謙坐在一邊,頓時猶如一盆冷水澆了下來,釘在那兒,半晌才喊了一聲:「爸爸。」

  王渝謙皺眉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怕什麼?」

  若昕嗤笑一聲,對他招招手,把他攬在懷裡。王渝謙不滿地睨她一眼,又換了類似賭氣的方式說:「難道我長得像鬼嗎?」

  她抿唇一笑,淡淡道:「大爺,佛前凈土,切勿妄議。」

  「我從不相信什麼神佛魔鬼。命運當然是攥在自己的手上。」

  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更加不以為意地笑著說:「是么?我一個女人家,自然是隨遇而安,聽不懂這些。」

  他聲音驀然加重,好像動了真氣,冷聲道:「我說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她索性不再言語,低手玩弄著嘉明手裡的松果。嘉明也被他的嚴肅嚇得不輕,一動不動地靠在她懷裡,不時睜大眼睛怯怯地看一眼兩人。王渝謙不耐煩地說:「你去別的地方玩,別杵在這裡。」

  若昕含笑溫聲道:「去吧,別跑太遠。待會兒我一叫你,數二十下你就必須跑到我面前。」

  他乖巧地點頭,剛跑出去兩步又折返從兜里拿出奶糖,取了一顆遞到若昕嘴邊。他的聰明體貼讓若昕不由得心頃刻化開。她捋捋他的額發,換來王渝謙冰冷一句「真不知道他是我的兒子,還是你的兒子。」

  他看了父親一眼,也從手裡取出另一顆,舉到半空中,小聲地問:「爸爸,你要吃嗎?」

  王渝謙冷眼盯著他,又轉身看看若昕。她依舊是銜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低首撥弄一兜的松果。彷彿那些東西才是她今日的唯一收穫。他板著臉,本人都難以置信為什麼會張嘴讓他把糖放進自己的嘴裡。這個才剛四歲的孩子,眼睛和過世的妻子一模一樣,彷彿凝聚了一江春水。他不大願意去看這樣的眼睛,忙把臉移開,打發道:「你去吧,別跑太遠了。」

  二人獨處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她只能不時地看周邊的風景。王渝謙又道:「你說你是新城人?」

  「嗯。」她隨意地應付著,只期盼雲裳她們快點回來。

  「過兩天我要去新城辦個公務,你有什麼想要帶的嗎?」

  她以為自己聽岔了,表情驚詫,又問了一句,「什麼?」

  他居然笑了,「我是問,你有什麼在家鄉想念的東西,比如吃的穿的用的,我可以順路給你帶回來?」

  她連連搖首,小聲說:「我沒什麼想要的,不用費心了。」她低著頭,並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但很久都沒有回應。倏然間一陣冰涼的觸感附上她的脖頸。她嚇得一瞬間跳去,不由自主地豎起眼睛微怒看他,待回過神來才收斂了神情,低聲又補充了一句:「大爺,若是您記不住。那我每隔三分鐘就和您強調一句『佛前凈土』。」

  他輕嗤一聲,笑道:「我記住了。我只是覺得你穿這衣裳太老氣,趕明我讓人從上海給你帶幾件洋裝來。」

  她還是下意識地想拒絕,不過也明白多說無益。幸好他不再有近一步動作,也沒有對剛才她的排斥發怒。雖然他的笑比他的怒更讓人感到懼怕。她很想走,但是又礙於他的臉面,若是現在走,他又跟上來敢如何是好。等離開了佛前,自己名義上是他的所屬品,於情於理都該對他言聽計從。不能再借佛的名義退避三舍。要是不聽話了,哪怕是打一頓甚至打死,他也不必償命,無非托關係賠點錢。更可能的是,她就算是死了,世上也未必有人知道這麼一號人物消失了,自然不會去找他算賬。他完全可以繼續逍遙自在,尋他的七八九十姨太以及更多的花朵。不對,還有他,或許他會為自己拚死討伐。可是她若真的走投無路,也不願意拖他下水,倒寧願他能去追求他自己的靜好生活。若昕並不知道自己把景行看成什麼身份,自從他拚死護她於馬蹄之下,她總覺得恍惚奇怪。彷彿生命中就該有他,才會不那麼絕望。她後來也不願意去想了,反正人生能得一知己也無遺憾,她是喜歡這種感覺的。

  她清楚自己一定會反抗,骨子裡任性叛逆的性格始終無法消去。她並不情願來這裡,穿上旗袍,挽起髮髻,她都不喜歡。但是她也不會對別人耍性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景行那樣縱容她。她在人前盡量溫順守禮,因為懼怕。

  王渝謙忽然站起身說:「我們去走走吧,干坐多無趣。」他這樣提起,她也不好駁回。正好她也覺得兩個人僵坐在這裡實在是太尷尬。動總比靜能緩和人之間的壓抑。她一起身就看見雲裳站在一棵樹的後面,那個伸頸的樣子像是在偷看。雲裳的眼神也很快就和她對上,於是走出來笑道:「大爺什麼時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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