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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識|禪宗的思想與風範(三)——禪宗與尋思

般若本旨在於去舍執著,而從「壁觀」可以得到「去舍執著」的體認,所以禪門的參學始終和禪修結合在一起的。但是他不執著禪修,就是從禪修得到體認以後,就按照般若的理境在日常生活上去實踐,這是和一般禪師不同的地方,也可以說是超出於一般禪師的地方。

佛教傳入我國之後,也和在印度一樣,是時時發展的。到了達摩、慧可的時代,由於成實、三論的教理相當普遍,般若的光焰,已經照耀著整個佛教界,其中如僧肇、道生等談動靜一如、談頓悟成佛的天才著作,對於推動我國佛教思想的發展也發生了主要的作用。所以達摩、慧可的思想,數傳之後就逐漸得到佛教界的信奉而成為禪宗。禪宗的思想內容近於天台宗的圓教,而在日常生活上赤裸裸地付之實踐,則比天台宗更為扼要時取。因此在禪宗盛行之後,天台宗就相形見絀了。

又,慧可禪師的「凈穢埏植」、「從容順俗」,究竟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在他的作風影響之下,可能發生一些偏差。道宣禪師曾經在《續高僧傳》里嚴厲地批評道:「世有定學,妄傳風教,同纏俗染,混輕儀跡。即色明空,既談之於心口,體亂為靜,固形之於有累。神用沒於詞令,定相腐於唇吻,排小舍大,獨建一家,攝濟住持,居然乖僻。」

這或者也就是當時佛教界一部份上流人士的意見,禪宗的祖師們就不能不考慮到修正作風以適合於佛教界條件的問題。經過修正了的禪宗門庭,樹立起樸素的、活潑的、山林隱逸的作風,既符合於一般佛教信徒的宗教要求,也能夠滿足好談玄學的士大夫們的需要。如果說禪宗思想受過我國傳統思想的影響或者受了時代的限制的話,這就是。以下,我想根據上述的觀點,漫談禪宗的風範。

據《顯揚聖教論》卷七說:「無上正等菩提自利利他,無師證覺。」事實上,釋迦世尊在菩提樹下證悟無上菩提,也的確是沒有師承的。既無師承,就談不上從通常所說的「信仰」入手。——通常所說的信仰,是宗教形式或思想系統已經建立起來以後的事情。如果追究到源頭上,也就是問到釋迦世尊為什麼為證悟無上菩提的問題,「尋思」或「參究」就成為發掘真理的工具了。

《景德傳燈錄》卷五云:「六祖將示滅,有沙彌希遷問曰:和尚百年後,希遷未審當依附何人?祖曰:尋思去。及祖順世,遷每於靜處端坐,寂若忘生。第一座問曰:汝師已逝,空坐奚為?遷回:我稟遺誡,故尋思爾。第一座曰:汝有師兄行思和尚,今住吉州,汝因緣在彼。彼言甚直,汝自迷耳。遷聞語,便辭祖龕直詣凈居。

惠能六祖末希遷禪師用「尋思」去悟道,而第一座卻把它當作「去尋行思」的謎語。當然,那樣解釋也是可以的,希遷的確去見了行思禪師,但是他們兩人見面之後,你問我答,不相上下,可見希遷已經得到了「尋思」的利益。六祖所說的「尋思」,還是不應該當作謎語看的。這裡又有一個證據,《古尊宿語錄》卷一云:「南嶽懷讓禪師……直詣曹溪參六祖。祖問曰:什麼處來?曰:嵩山來。祖曰:什麼物,與么來?師無語。遂經八載,忽然有省,乃白祖云:某甲有個會處。

懷讓禪師在八年之中究竟做了些什麼?怎麼會忽然有省的?如果不是他一起在用「尋思」的功夫,「會處」就成為天上掉下來的東西了。六祖自己說不識文字,他從「無師智」悟得了上乘佛法(神秀語,見《壇經》),就是用「尋思」的方法啟發他的門弟子。

《成唯識論述記》卷十八說,尋思有推求的作用,推求就是觀察。《疏抄》卷十六解釋道,尋思是智慧的別名,它不是五十一心所法當中的「尋」,也不是瑜伽十七地中有尋有伺地的「尋」。《瑜伽師地論》卷四十八也說:「未印可位名為尋思,起忍印時名為實智。」  可見「尋思」實在是發掘真理最有用的工具。相傳慧可二祖斷臂見達摩初祖要求安心的時候,達摩只簡單地反問了「誰縛汝?」,這都是靈活應用尋思方法的例子。六祖不識文字,聞慧雖較差,而思慧則特別發達,靈活應用尋思的方法也達到了最圓熟的境地,這是我國佛教其他宗派所沒有的,所以禪宗建立了門庭之後,佛門優秀分子都趨向於禪宗。記得宋朝有人問王安石道:儒家在孟子以後為什麼沒有人?王安石回答道:儒門淡薄,收拾不住英雄,豪傑之士都跑到佛門裡去了,像惠能六祖、馬大師老師的。王安石所說的佛門,其實就是禪門,所謂儒門淡薄,也可能就是缺乏發掘真理的工具,不能進而解決一般人所迫切要求的身心性命之學的意思。

禪宗靈活應用尋思的方法,可以說「上契佛心」,因為釋迦世尊就是從尋思證悟無上菩提的。溈山靈佑禪師稱之為「單刀直入」,通常所說的「教外別傳」或「頓悟法門」應該也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要應用這種方法或得到這種方法的益處不是沒有條件的。從我國佛教發展的過程看來,在佛教剛剛傳入,還有方術並行的時候,不可能有禪宗出現。又在禪修還保持著神秘的面貌,般若思想也沒有普遍的時候,也不可能發展成為禪宗。

自達摩西來到六祖出家受戒的一百五十六年之間,正是我國佛教最興盛的時代,印度大小乘各宗的重要經論已經都譯出來了,三論、天台、慈恩、南山等宗已先後形成,華嚴宗的思想也正在醞釀,佛教思想非但風靡朝野,而且有漸趨煩瑣之勢。例如玄奘門下的著作,有很多是專門分疏名相,使人抓不到重心,其他許多註解經論的著作,也大都是各抒己見、標榜門庭,不容易在那裡面到出正確的理路來。這時候的佛教信徒迫切需要一個簡要易行的法門,作為安身立命的把握,禪宗就帶著「單刀直入」的思想方法,應運而興了。《壇經.機緣品》所載從六祖參叩的人,大都是在經教上花過苦功的,後來在南嶽、青原以及馬祖、百丈位下請益的禪僧,也有很多是「大講得經論」的所謂義學沙門。所以「參禪」必須要有教理的基礎或注重研究教理的時代環境,這是條件之一。

在尋思或參禪的時候,禪師門都認為「從聞入者,不是自己家珍」,也就是不要依傍經論和知解的意思。這樣孤軍深入,勇氣是非常可佩的,但可能發生的弊病也很大,所以又稱為「劍刃上事」,「險路上行」。禪師們為了杜絕流弊和激發學人的勇氣,就用「發心」來鞭策。如雪峰義存禪師上堂云:

「可惜許,可惜許,諸和尚子!若未省,省取好。若未會,會取好。我未有一時不苦口相勸。自己事若未明白……大須努力,莫辜負人好。若知有事便承當去,若也實未會,深信此事不從唇嘴得,不從黃卷上得,不從諸方老師處得。且合從什麼處得?也須仔細好。如今若不了,百劫千生亦不了。欲知久遠,只在今日。且即今是什麼?莫亂走好,看看一生早是蹉跎過去也。……一切人與汝園林田地,供汝衣食,道我是出家人。多少人荷負汝,國王大臣荷負汝,土地龍神荷負汝,十方施主荷負汝,土地龍神荷負汝,十方施主荷負汝,父母不供甘旨,汝將何報答?和尚子!出息雖存,入息難保,時光易過,大須急急。莫只事持唇嘴,臘月三十日受苦去。」(《雪峰真覺禪師語錄》卷上)

這在禪宗門下叫做」生死心切「,是參禪的另一個條件。又如溈山靈佑禪師問香嚴道:「我聽說你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這是你的聰明伶俐,意解識想,解決不了生死問題。父母沒有生你的時候,試道一句看!」香嚴經他一問,茫然不知所答。回寮房去把平日看過的文字從頭到尾尋找一遍,簡直找不到答案。自己慨嘆說:「畫餅不可充饑」。幾次請溈山道破,溈山說:「我說的是我的,與你不相干。我如果告訴了你,你以後會罵我的。」香嚴苦悶非常,把平日所看過文字統統燒掉,發誓說:「今生不再學佛法了,且作一個平常粥飯僧,免得操心。」就辭別溈山到南陽的一個僻靜的地方去自耕自食,努力參究。一天,因為除草把瓦片丟出去碰在竹頭上,嗒然一聲,他就開悟了。當時他灑浴焚香,向著溈山作禮,並對自己說道:「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如果那時為我道破了,就不會有今天開悟的事情。」又做了一首偈寄到溈山去。溈山看了偈對仰山道,此人徹悟了。仰山說,恐怕還是心機意思,著作而成,不是真參實悟,讓我親自去勘驗過。他見了香嚴,經過再次試驗,證明香嚴確實是開悟了,才回去向溈山道喜。

這是禪宗裡面最著名的「公案」,有三點值得注意:一、對於根機成熟而還沒有啟悟的人,可以提出疑難問題,引發緊張的尋思。二、尋思的時候和靜坐、勞作可以結合起來。三、啟悟了還要經過嚴格的勘驗。這都是參禪的條件。有了這許多的條件,集中尋思的力量在問題上,所謂大徹大悟、明心見性是有可能的,因此禪宗門下,又有「超佛越祖」的說法。照通常的宗教觀點來說,信佛的教徒而要超過佛,好象是講不通的,但禪師們認為掌握了成佛的方法,覺得成佛並不是神秘的不可企及的事情,就可能有「超佛越祖」的心量和氣概了。如雲門舉「世尊初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故事道:「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又如溈山問仰山云:「《涅槃經》四十卷,多少是佛說?多少是魔說?」仰山答云:「總是魔說。」溈山說:「以後沒有人能夠奈何得了你。」雲門和仰山的語意如何,現在不談,而他們的氣概和魄力是非常可貴的。我覺得:千經萬論、三藏十二部的聖教,到了禪宗門下都成為活生生的有用的東西了。這是禪宗所以能夠在我國佛教史上佔據最重要一頁的基本原因。


編輯|慧容

攝影|一葉

美編|璐希

責編|妙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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