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想像力:馬伯庸、《四海鯨騎》和中國的現代奇幻

投資想像力:馬伯庸、《四海鯨騎》和中國的現代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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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創作一個東西的時候,千萬不要考慮它的商業價值,當你苦心積慮去籌劃,說這個東西怎麼樣迎合市場、迎合現代人的喜好的時候,這個東西多半不會成功。」

作者 | 羅立璇

今年38歲的馬伯庸離「中國最具商業價值的作家」這一個頭銜越來越近了。當人們提及這個話題時,他顯然對這種說法不太感冒,並回答,「我就是個寫字兒的」。他順便開了個緊跟熱點的玩笑,「但我稅都交了啊!」

但接下來,馬伯庸又有一部新的作品會被改編。這一次將由愛奇藝改編成至少3季動畫和超級網劇,動畫在周四已經上線。《四海鯨騎》以落難太子建文為主角,講述了他和自己來自不同國家的夥伴在海上尋找佛島的故事。馬伯庸從小看聖鬥士長大,這是他的作品被第一次改編成動畫。他的第一反應是,「能不能配個日文版啊?」

至此,馬伯庸的《長安十二時辰》、《古董局中局》、《風起隴西》、《龍與地下鐵》等多部作品,都已經進入了影視改編的通道,正準備在未來兩到三年的時間不斷佔領觀眾的電視熒幕和電影銀幕。

它們多數涉及了一種被他歸納為「歷史可能性」的想像辦法——比如,誰都知道鄭和下西洋的故事,但你知道鄭和下西洋時真的遭遇了什麼嗎?不管是在自己的作品還是在自己的微博上,馬伯庸用他的想像力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常人很難想像到的設問,延展出了一個寬闊的世界,並且用「對歷史的尊重」填滿了細節。同時,儘管自稱歷史小說家,他對於自己的作品如何和現代生活勾連起來,依然保持嚴肅的態度。

這樣的創作方式讓馬伯庸的作品成為了被影視製作方高度重視的養分:即擁有足夠真實的歷史細節,尊重歷史事件發生的順序,不會擔上「篡改歷史」的嫌疑;同時又足夠有趣、聰明,找到了歷史之間充滿戲劇性的縫隙,能講中國觀眾似乎有些親切,又挺意外的故事。

「得我特別喜歡寫這個東西,寫出來以後讀者才會認可。」馬伯庸試圖打消《三聲》(微信公眾號ID: tosansheng)對於某種掘金可能性的探尋,「你在創作一個東西的時候,千萬不要考慮它的商業價值,當你苦心積慮去籌劃,說這個東西怎麼樣迎合市場、迎合現代人的喜好的時候,這個東西多半不會成功。」有趣的是,馬伯庸的作品正好完成了他描述的目標。

「歷史可能性」

馬伯庸的寫作起點大約在20年前,當時他還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商學院讀大學,上網費還很貴。為了省錢,他事先在網吧集中下載好小說,就到學校1小時1元租金的機房裡看小說。有次磁碟壞了,小說後半段的內容都不見了。他無意中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發現句子居然連上了。

「我也能寫啊!」馬伯庸對《新京報》記者回憶當時的心情。實際上,這並不是「能寫」就可以概括的。在21世紀初的互聯網世界,社區小型、但氣氛活躍,風格戲謔的馬伯庸大受歡迎。對於當時還在紐西蘭留學的馬伯庸而言,這些網友的鼓勵讓他越寫越多,題材涉及懸疑、科幻、奇幻、武俠、恐怖、推理等等,而文體也涵蓋了散文、評論和小說。如果你願意考古,可以在晉江文學城搜索一個名叫「馬力」的ID,那是當時的馬伯庸蓬勃創作慾望的見證者。

最開始引起注意的是一系列戲仿他人的小文章。馬伯庸有一篇名為《三篇作文》的作品,分別以田中芳樹(日本科幻小說《銀河英雄傳說》作者)、村上春樹和王小波的口吻,寫了常見於小學作文題目的「一隻小船」、「送傘」和「記一次難忘的勞動」。

如果要為中文互聯網找一個「一本正經地說瞎話」的開山鼻祖,馬伯庸至少能在這一份名單里排到前三名。在論壇時期,他還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從<機器貓>看階級鬥爭本質》。

2005年7月1日,馬伯庸,不,剛畢業的大學生馬力入職一家法國公司,施耐德電氣。但6月30日,他還坐在從朝鮮開出的火車上,不知所措——暴雨沖斷了朝鮮到丹東的火車鐵軌,他很有可能無法按時到新公司報道。「雨滴在粗糙的玻璃上流瀉,勾勒出一個剛入職即被開除的死大學生背影」,馬伯庸在自己的文章《十年》里寫道。

當然,他沒被開除。他甚至還在好幾年後,由於「官方歷史過於無聊」,給公司寫了一個摻雜了「從拿破崙三世到李鴻章和鄧小平,從一戰、二戰到改革開放」的「野史」介紹,傳播範圍之廣,所有來面試的新人都能給老員工複述一次。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把寫作當成開會時偷摸進行的一項業餘愛好,正經的職業是公司白領。

《十年》實際上是馬伯庸在2015年決定辭職成為全職作家時,給公司寫的一封告別信。在這十年時間裡,馬伯庸找到並且逐漸完善了自己的方法論,從一名單純在互聯網上寫故事的人,漸漸成長為一個專業作家,保持一年1-2本小說的速度,中間還包括一部系列小說《古董局中局》。

馬伯庸在《四海鯨騎》發布會上

「這就是一個創作的次序,首先你會有一個大的主題,比如說,你最遺憾的歷史上沒發生的一件事情是什麼?你最希望看到的歷史上的走向是怎麼樣的?」馬伯庸對《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說道,「當你能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的時候,其實故事的走向就確定了。剩下的只是為這個方向去增磚添瓦、填充細節。」

這樣的嘗試首先出現在2006年出版的《風起隴西》,這是一本三國背景的諜戰小說,講魏蜀對峙時期,一個蜀國的小人物奉命追查來自魏國的姦細,最後發現了來自諸葛丞相連環計的故事;而2007年的《殷商艦隊瑪雅征服史》則讓想像力發揮的空間更加充足——根據殷商殘留下來的青銅器和瑪雅文明的金字塔,馬伯庸寫出了一個上古時代的文明碰撞的故事。

想像力還必須建立在馬伯庸的另外一個幾乎可以和寫作並肩的愛好上——歷史考據。馬伯庸對於歷史細節的積累和體會在某個時間段以歷史讀物的方式展現了出來。2012年,《明朝那些事兒》還很風行的年代,他出了兩本書,一本是和閻乃川合作的《觸電的帝國——電報與中國近代史》,講述了電報這一種媒介在中國由盛轉衰的過程;另外一本則是和汗青合著的《帝國最後的榮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從中、日、韓三國採集了大量的資料,講述了中國歷史上漢人皇朝與日本的最後一次戰役。

考據中發生的趣事甚至成為了馬伯庸擁有400多萬名粉絲的微博的「運營方式」。去年3月,他發現有中國有很多類似於「死人灣」、「陰魂鎮」、「鬼門」這樣陰森森的地名,群眾開始熱心給他分享各地的有趣地名,直到現在還經常能在他的微博上看到;還有就是,自從他分享過各地特別不靠譜、不符合史實的景點介紹和特產介紹以後,他的粉絲就經常給他發相關的照片。

在閑暇的時候,他就出去採風,幾年前就重走過諸葛亮當年的北伐之路。他也經常跟著考古隊開墓、探查。前不久,他還去了一趟貴州,考察楊粲墓和海龍屯。

2016年的時候,馬伯庸在《澎拜》舉辦的論壇上演講,題目是《怎麼把小說掛在歷史的釘子上》。第一個要做到的就是滿足「硬體」需求,對生活器物和細節的描摹到位。「比如說花錢,明代用銀子,唐代用銅錢和布帛、大宗交易用黃金,漢代只用銅錢。」二是滿足「軟體」需求,要合理呈現當時社會的規則和觀念。比如,1980年出版的《金甌缺》中,徐興業描寫皇帝出行用了「錦布障」,就很有歷史感。因為古代貴人出行要遮得嚴嚴實實的,不能讓外人看到。

當讀者對作品內容感到真假難辨時,或許是馬伯庸覺得挺有成就感的時刻之一。在接受《上海書評》採訪時,馬伯庸回憶,《風起隴西》里,曹魏的人曾經評價從蜀國偷過來的弩機技術含量不高,要是讓他們來改,效果能好十倍。「書迷以為這是假的,其實於史有據。《三國志·馬鈞傳》記載,鈞見諸葛亮連弩,曰:』巧則巧矣,未盡善也。』言作之可令加五倍。」

一種進化

這種方法論最新的成果則是馬伯庸和馳騁合作的海戰題材作品《四海鯨騎》。為了營造一種水光粼粼的感覺,愛奇藝特意把發布會放在了北京海洋館舉辦。

「我們都知道中國是大陸文明,大部分傳說一定是和陸地有關的。所以,在中國關於海洋的故事、傳說和文化,其實是相對邊緣化的」,減脂成果喜人的馬伯庸站在海洋館寬闊的水池邊上解釋自己的創作初衷,「在14世紀以後,如果能夠控制海洋,實際上就能讓海洋成為文明進化的大窗口。中國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但是後來錯過了。」

「抓住和中國擦肩而過的、拓展海洋文明的機會」成為了這次的題眼。在這個故事裡,除了主角一行人以外,出現了來自日本、印度、東南亞,在未來還會有荷蘭、英國等多個國家和民族的角色。

不過,這次馬伯庸不再單打獨鬥了。2016年,他簽約了「不那麼空」文化(簡稱不空文化)。這是由前鼓山文化聯合創始人「銅雀叔叔」成立的新IP公司。在寫《四海鯨騎》的時候,實際上有一個團隊在支持馬伯庸的創作。

馬伯庸將這樣的團隊形容為一個「美劇」團隊。輔助性的歷史資料搜集、技術考證、文字修訂,都有相關的人員負責。在去年12月不空文化宣布獲得來自華蓋資本和新浪閱讀的7000萬A+輪融資時,銅雀表示,他們希望做一個能夠為IP創作者提供產業鏈各個環節的全配套服務的公司。

但更重要的或許是創作視角的補充。3年前《北京青年報》採訪他的時候,他就承認過,「我不會寫言情、不會寫女人,難得寫上幾段,總被嘲笑是『直男的想像』。」到現在寫《四海鯨騎》,他也依然吐槽自己:「一開始寫女主角,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個宅男想像中的樣子。」

幸運的是,「我們團隊里的一些女性成員,包括我們請的外援,他們看到以後就覺得,(女主角)太刻板化了,不太討喜。」《四海鯨騎》的團隊經過不斷的討論後確定,要挖掘角色,特別是女性角色本身的魅力,除了身材、樣貌,或者說萌度以外,真正重要的是這些人背後的故事。「我們現在喜歡的每一個高人氣角色,打動人的一定是這個人物背後的某種性格,因為這一種性格,才導致後面發生了這樣的故事。」

另外一點則是,「好萊塢有一個定律,給我們的觸動很大。這個定律說,如果兩個女性角色在一部電影里沒有交談超過5句話,那麼說明這個作品至少對女性是有一種比較保守和傳統的觀點的。」

馬伯庸希望能把作品處理得更「現代」一些。「後來我們設定的女主角,和另外一個女海盜,她們都有自己的事業、世界觀和獨立的行動線,不會因為受到男性角色的影響就改變。一般我們想著故事結尾男主角和女主角會在一起吧?沒有。女主角有自己的事兒,男主角也有自己的事兒,走了,回見。」

關於現代性的思考貫徹了整個故事。馬伯庸後來繼續深挖故事裡人物的想法的時候,做了一個比喻:「我把海上比喻成了北上廣,大陸比喻成了老家,其實每個人都在海上找機會、冒險,就是這種感覺。」

文明的碰撞更是海上的常態。「你可以看到,《四海鯨騎》故事裡面的鄭提督、皇帝、燕王,還有海上的七殺、破軍、貪狼和海盜,都會呈現出來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之間的碰撞。這裡有一些是小型的,比如說海盜和官兵之間的碰撞;還有一些是更大的,國家和不同的自由而散漫的團體之間的碰撞。雖然我們並沒有明確指出這種理念,但我們會深植在故事背後,讓讀者能夠感受到。」

開發想像力

今年6月,清科創業、投資界和華蓋文化在廈門聯合舉辦了一場文化峰會。銅雀在峰會上發表了一個演講,裡面提到不空文化在之前以370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賣出了一本「關於海上冒險故事、在微博上連載」的小說的影視授權。馬伯庸的作品正在迅速得到影視市場的認可。

除了已經上線的《四海鯨騎》動畫以外,愛奇藝還在今年5月舉辦的世界大會上宣布,《四海鯨騎》網劇將由《建國大業》、《建黨偉業》的導演,《湄公河行動》的製片人黃建新擔任監製,進行36集電視劇的製作和開發。

愛奇藝方面表示,這次的製作投入將會是「歷史級別」的。與之相互映襯的是,馬伯庸的另外一部作品《長安十二時辰》則由優酷、微影時代和留白影視等公司聯合出品,劇集投資不少於6億,主演為雷佳音和易烊千璽。

「黃老師一開始也不認識任何愛奇藝的人,他就是看了小說以後,被故事打動的」,楊曉軒回憶。而現在馬伯庸已經和黃建新開了好幾次會,開始進行網劇的初期開發工作了。楊曉軒是愛奇藝副總裁,主管動漫創投事業部,從《四海鯨騎》前期籌備到現在製作完成、上線,她和她的團隊已經工作了一年多的時間。

《四海鯨騎》是愛奇藝動畫「長番」策略中的下一個重點項目。長番指的是內容長度達3季以上的作品。愛奇藝之所以選擇在這一方面加大投入,是因為「賬算得過來」。以已經完結、播放了6季的《靈域》為例,第一季一開始免費,重度用戶(一季至少觀看6集)比例為26.3%;從第二季《靈域》全部轉為VIP付費後,到第五季時,重度用戶比例達到了35.8%。

換句話說,開發長內容幫助愛奇藝留住了更多重度用戶。

「當我們要選擇開發新內容的時候,就更像是找人過日子了。」楊曉軒解釋,選擇《四海鯨騎》來「過日子」,主要的原因就在於故事的延展性極強,在這樣架空世界觀的背景下能給予故事發展更多的可能性和想像空間。

「首先,海戰題材的作品還是很罕見的;其次是,它在海戰的基礎上,還疊加了權謀、冒險、奇幻的元素。而且《四海鯨騎》走的是正劇風格,和以往比較常見的熱血打怪升級,或者談情說愛的故事不太一樣」,楊曉軒說,「我們揣度它的氣質更像發生在海上的《權力的遊戲》。」

當真正進行開發的時候,楊曉軒才明確意識到,《四海鯨騎》將會帶來一個重大的技術難題:海水。「我們找了國內優秀的2D動畫團隊,沒有團隊敢接。他們很認真,有興趣合作的製作公司把書全部看完了,都覺得沒有辦法用2D動畫表現海戰。」於是愛奇藝只能轉而尋找3D動畫製作團隊,並最終找到了主要承接動畫電影和大型遊戲特效的每日視界進行中後期製作。這是一支已經有20年歷史的團隊,能夠保證長期、穩定地製作同一部作品。

另外的一個改編難度則在於,負責前期策劃部分的愛奇藝依然需要把文本轉換為視覺,並且從劇集角度對內容進行更合理的編排。《四海鯨騎》小說由於是冒險小說模式,圍繞不同的地點展開。如果按照這個模式走,劇情的連續性就沒有這麼強。愛奇藝動漫就和馬伯庸商量,在敘事模式上進行了比較大的改編。

「我也把他們坑壞了,我隨便寫一句,『遮天蔽日的艦隊正在從海上衝過來』,他們就得做上好長一段時間。」動畫的呈現效果也讓馬伯庸發現了新的創作層次,「比如衣服上的花紋,我最多寫,『他穿著華麗的錦袍過來了,上面有很多繁複的花紋』,但是他們能把具體的紋路做出來。」

對於馬伯庸而言,在作品第一次被開發成動畫以後,他發現動畫能夠完整重現他想像中的奇觀。動畫開頭有一段,呈現古代的船隊在海里遇到了風暴,馬上就要被卷進漩渦里了,這時候皇上頒布了一道印有玉璽的聖旨,拋向空中,無限擴大,赫然止住了風浪。

「這也是小說的第一個場景。人可以和自然對抗、人定勝天,也是中國樸素的神話。如果放在別的國家,來了洪水可能我們造條船就走了;中國不是,我們是洪水來了得治,大禹治水。」馬伯庸對於這樣的場面更加珍惜,「我覺得動畫片必須有你沒見過的新鮮的場景,不然你做和海怪打架?那做不過《加勒比海盜》。」

他忍不住又開始再一次拓展自己的「腦洞」。「也不是一定要實現,我有好多幻想類的、少年類的東西,如果能夠用動畫呈現就會更好」,他說道,「我現在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會在腦海里過分鏡、一遍一遍地過分鏡,每次失眠都過一遍,就慢慢地把這個細節補全。」

當馬伯庸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他曾經在2003年寫過一篇評論,名為《關於中國式奇幻特點的一些思考》。他寫道,相比起注重個人經歷和體驗的西方奇幻,東方的奇幻作品往往有強烈得多的歷史氛圍——也就是對於國家政略的推演和權謀鬥爭的描寫。中國歷史的嚴密延續性,使得作者在構建中國風味的新世界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先在歷史坐標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封神演義》、《西遊記》、武俠小說,都進行了一致的選擇。

「中國式的奇幻,不一定要生搬西方的特色——那隻能叫中國人寫的西方奇幻——中國准奇幻作品比如古典名著武俠之類已經做出了中國風格的榜樣。」很高興看到,在15年後,這一位年輕人的中國式奇幻正在逐漸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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