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醫生拆解《葯神》劇作:好在哪?遺憾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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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廢飛
近十年來,站在政府對立面的韓國電影產業不斷捧出優秀的現實主義影片時,中國觀眾往往表現出難以被外人理解的渴望和讚美。而在《我不是葯神》上映之後,一種常見的評論是本片達到了《辯護人》、《熔爐》、《計程車司機》等影片的高度,成為了「如果我們也能拍出這種電影就好了」的那種電影。
中國觀眾對當代中國背景下現實主義電影的渴望可見一斑。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是葯神》爆了。
《我不是葯神》講述了走私藥商程勇在白血病人呂受益的提議下,組建團隊從印度走私藥效與高價正版葯相同的仿製葯的故事。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程勇從唯利是圖的奸商變成了捨己救人的「葯神」。整部影片的劇作、導演、表演、美術、剪輯都非常流暢,是一部教科書級別的優秀故事電影。
現實主義電影最為困難的是塑造可以被觀眾理解和相信的人物。俗話說畫鬼容易畫人難,類型電影中的角色相對固定,在宇宙飛船上用刀劍格鬥的角色比較容易被觀眾接受。但現實主義電影中的人物的寬容度則低得多,稍有不慎就會落入不被觀眾相信的危險。而在現實主義電影中做出讓人信服,讓人感動,讓人回味的角色需要包括編劇、導演、演員等諸多工種親密無間地配合。
《我不是葯神》做到了。
影片中的人物群像是最為人稱讚。劇本在技巧純熟的同時做到了感情充沛,在情感充沛的同時做到了敘事準確。
對於絕大多數中國電影來說,技巧純熟是一個很難邁過的門檻,情感充沛則更加困難,而敘事準確則少之又少。
先來講講技巧純熟。導演文牧野是北電碩士畢業,師從田壯壯導演。本片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有意義,每一個高潮都有伏筆。
舉例來說,劉思慧出場前的鋪墊非常學院派。程勇和呂受益賣葯受挫,根本沒有病人相信他們。呂受益想到了病友群的群主,她是二人賣葯事業的救星,這是第一重鋪墊。
隨後場景切入喧鬧的夜場,脫衣舞女在台上大跳鋼管舞。程勇和呂受益在這裡尋找劉思慧,營造劉思慧是一個聲色犬馬的富豪的預期,這是第二重鋪墊。
長鏡頭跟隨二人找到台上最閃耀的舞女,呂受益介紹這就是劉思慧。觀眾誤以為劉思慧通過跳舞掙錢,為自己買葯。這是第三重鋪墊。
最後,藉助二人台詞,觀眾明白劉思慧不是病人,人到中年還在台上跳艷舞,是為了給女兒治病。至此,劉思慧的人物形象徹底建立,通過不斷的營造預期和打斷預期,影片在淺層次的喜劇性反轉之中做到了深層次的悲劇性人物背景。
其次是情感充沛。幾乎所有觀眾都被本片感動,我看的場次中觀眾甚至在片尾自發鼓掌。這是我第一次在非電影節、非首映式上聽到觀眾自發的掌聲。對於本片情感的分析已經比較常見了,我只做簡單的分析。
呂受益和黃毛的死亡是影片後半段的重要情感段落。但這兩個情感段落在牽絆部分都有非常細緻的鋪墊。呂受益第一次見程勇時遭到了他的拒絕,呂受益討好似的請他吃個橘子。這個動作清晰地描繪了他靦腆善良的性格。第二幕下半段,程勇不再買葯後呂受益病情迅速發展,在程勇愧疚地探望他時,呂受益打頭的兩句台詞一句是「頭髮短了蠻精神的」,一句是「吃個橘子吧」。在這種大悲大喜的情緒段落中,只有生活化的台詞才能夠打動人心。橘子再次成為了重要道具。隨後的葬禮上,呂受益的遺像前擺著橘子,程勇在眾人的注視下離開,看到了坐在旁邊樓梯上無聲地吃著橘子的黃毛。橘子貫穿始終,承載了影片豐沛的情緒。
與橘子類似,黃毛標誌性的黃髮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的頭髮一直是眾人調侃的對象,在前半段承擔了大量喜劇功能。在第三幕中,黃毛剪去長發,買了回家的火車票。在當天晚上,他為了保護程勇而車禍死亡。頭髮這個細節成為打動觀眾的關鍵。
在情感充沛之上的最高的要求是敘事準確。對於一部充滿生死悲歡的影片來說,在影片的創作者掌握了熟練的敘事技巧之後,仍然能夠保持敘事的剋制和準確是非常艱難的要求。
影片第二幕下半段的火鍋散夥戲是影片的重要轉折點,是核心重場戲。在這場戲中,每個人的態度都驚人的準確。
眾人歡飲,感謝程勇,而他懷有一絲歉疚,告訴眾人自己懷有家庭責任,不能繼續買葯。
風月場上見多識廣的劉思慧首先開口,以喝多了為借口試圖打斷這個話題。但程勇堅持,自己不再買葯。
沉默寡言但做事衝動的黃毛開始與程勇爭吵。程勇轉而生氣,他自己並非白血病人,根本沒有必要冒著被捕入獄的風險賣葯。儘管殘酷,但這就是程勇在這個階段所秉承的準確立場。
隨後黃毛倒滿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向程勇表示感謝後把酒杯摔在桌上,雙手沾滿鮮血,離開店鋪。
明白程勇不可能回頭的劉思慧和牧師先後感謝程勇,然後離開。只有呂受益留了下來,繼續討好地希望程勇改變主意,在程勇的斥責下無奈離開。
這一場戲起到了將影片氣氛由高昂轉向低沉,將主角團隊由團結轉向分裂的作用。在這場戲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色為了將情感推到更高的位置而做出不符合人物性格和所處情景的選擇。這是一種難得的精確。
這場戲之外,程勇放棄潛規則劉思慧、呂受益的妻子宴請程勇也都是國內現實主義電影中少見的精準的重場戲。篇幅有限,這裡不再具體分析。
在簡要介紹了影片的主要配角之後,我們仔細分析主角程勇。
程勇的人物設計是救贖類影片中最為典型的一種。與《辛德勒的名單》類似,主角在一開始是一個追求利益的商人,只要有錢賺,坑蒙拐騙在所不惜。據說本片的原型人物陸勇從未賣葯掙錢,因此曾經對本片的改編非常不滿。但只有逐利到極致,人物在故事中發生的轉變才足夠迷人。幸運的是主創順利地說服了陸勇,使得創作順利進行。
從敘事動力的角度來說,救贖類影片遇到的最為常見的問題是如何平衡「人物轉變」和「事件阻力」之間的關係。對於絕大多數劇情片來說,主角在第一幕經過一個敘事段落就可以從「拒絕介入事件」轉變為「主動參與冒險」,因此影片第二幕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鋪陳主角不斷遭遇並戰勝事件阻力的過程。
但是,對於救贖類影片來說,主角的「人物轉變」較為複雜,往往持續到影片第二幕,這有幾方面的原因。
首先,現實主義影片需要從人物邏輯上解決「唯利是圖」到「捨己為人」的轉變。這種轉變比「geek高中生決定戴上面具成為蜘蛛俠」或者「窮畫家決定和富家女約會」相比,要困難的多。
其次,救贖類影片的主要情節線就是主角的性格轉變,這也是影片為觀眾許下的類型諾言。觀眾希望在《蜘蛛俠》的第二幕中看到蜘蛛俠學習技能並飛天入地,希望在《泰坦尼克號》的第二幕中看到傑克和露絲快樂地享受戀愛時光。那麼,在《辛德勒的名單》和《我不是葯神》中,觀眾在第二幕中希望看到的就是貪心的商人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自我奉獻和自我犧牲。
因此,陸勇的性格轉變是本片的核心情節線,我在這裡進行詳細分析。
本片第一幕,迅速建制了程勇在生活中遭遇的種種危機。影片快速的通過幾場戲交代了他交不起房租,父親在養老院的費用只能按月繳納,兒子要被跨入上層社會的妻子帶出國外移民的種種困難。「上有老、下有小」和「急需用錢」讓程勇決定前往印度走私模仿葯。由因害怕走私被抓變為為了金錢利益鋌而走險,這是程勇人物轉變的第一步。隨後,影片進入第二幕。
在第二幕上半段中,程勇招募了病人黃毛、牧師以及病人家屬劉思慧,然後大把大把的賺錢。第二幕上半段是全片情緒最為高揚的段落,在這個階段,程勇像救世主一樣幫助了大量的病人,同時賺取了巨額收益,還贏得了團隊成員的尊重。這是程勇人物轉變的第二步,在獲取金錢利益的同時,收穫了團隊的敬重和病人的尊重。
在這個段落,程勇想要潛規則劉思慧但在見到她的女兒後良心發現的橋段可以看做是程勇人物轉變第二步的標誌。當然,如果在影片第一幕加入程勇好色和鬼混的橋段則會使得這個良心發現的橋段更加有力。與之相對,《達拉斯賣傢俱樂部》的第一場戲即是馬修·麥康納在馬廄里和妓女做愛,一場戲就完美地建立了麥康納私生活混亂的德州牛仔人物形象。但在中國,一個在「性」方面具有瑕疵的角色可能很難在觀眾心中建立認同。因此本片第一幕中通過「印度神油」和滿屋的招妓小卡片隱晦地展示了這一點。
隨後影片進入第二幕的中間點,即情緒由高變低的轉折點。病人家屬找上門來,表示自己的母親因為吃了程勇的葯而狀況變差。程勇等人因此發現了假藥販子張長林。
從此之後,影片進入第二幕下半段,程勇報警後得知售賣假藥可能會被判處無期徒刑,在張長林的威逼利誘下,程勇收下兩百萬元,解散團隊,並把經銷商的身份轉讓給張長林。
複雜人物的成長具有階段性,第二幕下半段是全片情節逐步下沉的段落,也是程勇人物性格轉變的反覆期。在這個階段,程勇膽小怕事和注重利益的性格佔了上風,他做出了合理的選擇,放棄冒著入獄的風險兜售假藥,利用張長林送的資本開了一家服裝廠。
第二幕與第三幕之間的情節點2是呂受益妻子帶來的壞消息,程勇得知自己不再買葯之後,張長林大肆漲價,並隨後遭到追捕。病人們已經斷葯很久,而呂受益的白血病進入急變期,只能等死。
程勇被呂受益的劇變和痛苦所震撼,重返印度帶葯。在印度,他遭遇了本片中最具形式感的段落:印度街頭煙霧繚繞,民眾抬著巨大的佛像從他面前走過。
在這個階段,他完成了人物成長的第三步,即由身邊人的痛苦而體會到所有人的痛苦,願意冒險為病人帶葯,不僅承擔被抓捕的風險,而且自掏腰包,把已經漲價的藥品壓到和原來一樣的定價。
從情節設計來看,本片較為順利地完成了「人物轉變」的任務。但上文提到了,救贖類影片遇到的最為常見的問題是如何平衡「人物轉變」和「事件阻力」之間的關係。
對於絕大多數電影來說,人物的性格問題可以被分為內在困境和外在表現,性格的外在表現部分在第一幕中就會被解決。因此,第二幕主要展示主角和各種阻力的鬥爭。而人物性格的內在困境會在第二幕的結尾被重新挖掘,並在第三幕中徹底解決。
但在本片中,程勇的性格轉變起到了領導情節主線的作用,在前兩幕中得到了完整地展示,因此「事件阻力」真正對主角的行動產生影響在前兩幕中徹底缺席,只在第三幕中有所表現。
我在下表整理了本片程勇的行動遭遇的障礙。
第一幕:沒錢交房租、父親血管瘤、兒子要移民、前妻爭兒子
第二幕上:病人不買葯、葯被黃毛搶
中間點:病人吃假藥出問題,發現張長林賣假藥
第二幕下:張長林威脅、團隊解散、呂受益病重病逝
第三幕:警方追查、藥廠減產、黃毛車禍死亡、被捕入獄
我們可以發現,在影片前兩幕中,所有障礙都沒有對程勇的行動產生實質性的影響。有的讀者可能會問,為何沒有將瑞士醫藥代表加入上表。答案是瑞士醫藥代表並未對程勇的行動產生任何阻礙,這個角色的作用是提供一個情感反派,供觀眾厭惡。
讓我們來仔細分析,本片中起到反派作用,即從情節上阻止主角行動的角色只有小舅子曹斌一人。曹斌在本片三幕中都有出場:第一幕中,他向姐姐保證自己一定會解決程勇不讓兒子移民的問題;第二幕中,他向局長和醫藥代表保證一定會抓到假藥販子。
這兩個「保證」在觀眾心目中起到了提升懸念,增加緊張感的作用;但如果我們仔細探查便可以發現,他不僅完全沒有完成這兩個「保證」,而且對程勇的行動線沒有產生任何干擾,甚至連對手戲也屈指可數。
所以,反派的行動線索在前兩幕是斷裂的。它對觀眾許下了為主角製造障礙的諾言,但沒有完成。
到了第三幕中,在程勇徹底完成人物性格的轉變之後,電影才開始正面展示曹斌的行動。他抓了一批病人,但病人拒不交代藥品的來源。
隨後,曹斌抓捕了張長林,但張長林此時已經被程勇的義舉所感染,保護了他。第三次交鋒,曹斌發現程勇曾經舉報了張長林,但調查後被程勇裝出來的貪財所蒙蔽,再次放過了程勇。最後,在碼頭保安的舉報下警察找到了裝車的程勇和黃毛,黃毛代替程勇開車,又一次洗脫了程勇的嫌疑。
也就是說,在反派逼近主角,並對主角產生威脅後,戰勝障礙的並不是主角自己,而是病人、張長林和黃毛。四次正反派交手,由主角推動情節正向發展的只有一次。
因此,在本片細緻地鋪陳了程勇人物性格轉變的情況下,事件阻力在影片情節中本應起到的作用被大大削弱。
一般來說,這是在劇本結構上出現了巨大紕漏。但是,這部電影的監製是寧浩和徐崢,他們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如果有這樣的問題,一定可以找到辯護的理由。
重新梳理程勇的人物弧光之後,我找到了原因。
影片第一幕中,程勇遇到的所有困境,即沒錢交租、父親重病、兒子移民、妻子嫌棄,歸根到底,是沒有得到「尊重」。
影片尾聲中,程勇獲得的獎賞,是警車駛出法院後,曾經幫助過的病人自發地為他送行。所有人都把口罩摘了下來,歸根到底,他得到的,是「尊重」。
找到了「尊重」這個題眼,我們就可以從影片的每一個段落找到其具有劇作力量的源泉。程勇之所以要在第一次見到病友群群主時要求他們摘下口罩,是為了獲得尊重;他之所以在第二幕上半段這麼開心,是因為團隊的每一個人由衷地尊重他;他帶團隊在夜場教訓領班,是為劉思慧贏得尊重;之所以放棄潛規則劉思慧,也是因為孩子的尊重;他在放棄賣葯後轉而做服裝廠後對老闆卑躬屈膝,失去的就是尊重;張長林之所以迅速被捕,是因為他大肆漲價,失去了病友的尊重;而警察之所以一直抓不住他,也是因為他的義舉贏得了所有病友的尊重。
尊重,是本片的題眼,是程勇這個角色充滿力量的源泉。事實上,影片第一、二幕中一直起到阻礙作用的並不是哪個具體的角色或者事件,而是程勇對於「尊重」和其他利益的不同選擇;在影片第三幕幫助程勇一次次從警察手中溜走的,並不是其他角色,而是他贏得的尊重。
從這個角度來說,主角的「人物轉變」和「情節阻力」不僅沒有顧此失彼,反而相互照應,平行交織。《我不是葯神》從一個更高的角度解決了救贖類影片這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人物」和「情節」的矛盾。
我已經看到太多對本片的誇獎和讚譽了,但所有讚美的人中絕不多我這一個。現實主義電影難得的是在認清現實、批判現實之後永遠對現實心懷希望的少年心氣。但《我不是葯神》做到了。
我在朋友圈裡看到一句話,《我不是葯神》和其他優秀影片的區別在於,作為創作者你根本不會對他的成就感到嫉妒,而是由衷地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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