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與鳥：你之蜜糖，我之砒霜

文|是一是二（讀史專欄作者）

海鳥

一隻海鳥飛到魯國的郊外野地里，多麼新奇的巨禽，它從海上，不遠萬里來到魯國，這一定是祥瑞之兆。

魯侯在太廟設國宴款待這隻鳥，用的是最高規格的太牢之禮，演奏著美妙的九韶之樂，親自舉杯，給與這隻鳥很高的禮遇。

所謂太牢就是牛羊豬，三種牲畜的肉都有的宴席，同時還要列鼎簋。

演奏的九韶之樂就是孔子稱讚的那個「韶樂」，孔子在齊國聽到了「韶樂」，感覺十分美妙。

沉醉其中，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接連三個月中，吃肉都覺得沒味兒。

這是很高的排場，祭祀祖先才用的。

然而這隻鳥，看著這琳琅滿目的陳設，頭暈目眩，十分悲痛，不敢吃一塊肉，不敢喝一杯水，三天後就死了。

太不把鳥當鳥了，鳥兒本來是翱翔在天空之上，棲息於叢林之中，游在水面上，吃著水裡的小魚。怎麼能用人類的國賓之禮來對待它呢？

這是以人自身的生活方式去養鳥，而不是以鳥的生活方式養鳥啊。(莊子·至樂）

己所欲之，亦勿施於人。

先哲們，也許都有著類似的思想。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

鳥兒尚且如此，更何況人呢？

人與人之間不一樣，物與物之間也不一樣，物與人之間更不一樣。

你喜歡的，別人未必喜歡，你欣賞的別人未必欣賞，不要把自己的好惡強加於人，乃至萬物。

互不干涉，少做干預，順其自然就好。

這也算是另外一種，你的人生與我無關吧。

還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吧。

飛鳥

越王勾踐的愛姬毛嬙、吳王夫差的美妾西施是人人都愛的美人。

但是魚見了他們卻會被嚇得鑽入水中深潛不見；鳥兒見了他們會被嚇得往更高的天空飛去；麋鹿見了她們會被嚇得奔跑，鑽入叢林躲藏起來。

人、魚、鳥兒、麋鹿究竟是哪一個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呢？（莊子·齊物論）

看似荒唐的對比，實則在說立場不同，看法自然就不同。

法國有一句諺語，如果你去問雄蛤蟆什麼是美，它回答一定是雌蛤蟆。

萬物平等，誰也不比誰高貴，所以誰也不要強迫干涉別人。

「沉魚落雁」最原始的出處就在這裡，本義是指動物見到人害怕逃走，後來演變成形容美女顏值高的意思。

鯤鵬與斥鴳[yàn]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燉不下。。。咳咳咳，錯了。是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鳥也很大，亦不知其幾千里也。震翅而飛，它大的像垂天而下的雲彩，遮天蔽日，海面颳起大風，旋轉的氣流直衝萬里九天之上，海上水波接天，浪花飛濺，鯤鵬乘著大風飛到南海。

這時，斥鴳看到了，斥鴳是一種小鳥，秋收割麥時候，它經常出現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它笑著對鯤鵬說：

「你將要飛去哪呢？你看看我，飛不過幾丈高，就掉落下來，翱翔在蓬蒿之間，這是我能做到的飛翔的最高境界。」（莊子·內篇·逍遙遊）

後人往往將其解釋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要人胸有大志，要像鯤鵬一樣，而不能做隨遇而安的斥鴳，實際上完全曲解了莊子的本意。

莊子怎麼會說出勵志的話呢？他是隨性自然的，他不是儒家，而是道家，追求的是極致的逍遙。

莊子說「齊物論」，萬物相齊，萬物平等自由就好，何必以鯤鵬的境界要求斥鴳呢？

境界有高有低，但真實而自由地活著最重要。

這就是莊子的「逍遙遊」。

鯤鵬直上九萬里是逍遙遊，

鷃雀翱翔於蓬蒿之間也是逍遙遊。

鯤鵬翔於九天何必強加給翱翔於蓬蒿的鷃雀呢？

鷃雀笑鯤鵬，作為一個小者，卻要笑大者，但鯤鵬卻並沒有理它。

因為鯤鵬不在乎。

鵷[yuān]雛與鴟[chī]

又輪到我們的惠子出場了。

恵施這時候在魏國的丞相。

莊子想去魏國的都城——梁，見見這位老朋友。

不知道哪個好事者多嘴對惠子說了一句：「莊子來梁都，是來取代你，要奪你相位的！」

惠子嚇了一跳，他害怕丟掉相位，於是命人在梁城中搜查莊子，查了三天三夜，沒看到人。

莊子卻在這時候不緊不慢地出來，見到惠子對他說：「你知道南方有一種鳳凰叫鵷雛嗎？

鵷雛從南海起飛，飛往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樹它不會停下來棲息，不是竹子所結的果實它不會吃，不是清澈甜美的泉水它不會喝。

一天，一隻吃腐爛老鼠的貓頭鷹，看到了經過的鵷雛，它以為鵷雛要搶它的死老鼠吃，便呵斥它。現在你還想用梁國的相位來嚇我嗎？」（莊子·秋水）

莊子是追求自由的，他不仕祿，不然也不會辭去宋國漆園吏這個職位。

但莊子不反對別人追求功名利祿，雖然他本人並不主張這麼做，但是卻不會強制要求別人也像他一樣。

惠子錯在「以己心度他腹」。

莊子認為萬物各有生存之道，他以鳳凰自比，卻從來沒有取笑過吃腐鼠的貓頭鷹。

莊子在齊物論里還說，人以家畜的肉為食，麋鹿吃草，蜈蚣喜歡以小蛇為食，貓頭鷹和烏鴉則愛吃老鼠。

萬物自有其理。

只是貓頭鷹卻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鳳凰要搶它的老鼠吃。

就像惠子，不該覺得莊子要搶他的相位。

鳳凰對死老鼠不感興趣，就像我對你的相位也不感興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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