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古代不會批判「娘炮」?

說實話,我對突然反娘炮這件事感到驚奇。這件事最初發酵自父母的擔心,認為開學第一課就給孩子們看「油頭粉面 A4 腰,矯揉造作蘭花指」會影響他們的認知,應該給他們看軍人的奉獻、科學家的堅持、醫學工作者的醫道仁心。這個邏輯看似有道理但又非常費解,因為後幾者不關乎審美。而從審美講,我國自古就欣賞並讚美男性氣質里比較溫柔的部分。

關於容貌,我國至少有兩種書寫傳統,一種寫在正史里,一種寫在各種筆記小說里。正史里寫的,比如《三國志》。對於品貌好的人,陳壽在作傳時總不免描摹兩筆。諸葛亮和彭羕「容貌甚偉」,關羽和太史慈「美須髯」,公孫瓚等人「有姿儀。」這是男性氣質的一批,通常高大強壯,有一部好鬍鬚,至少身材挺拔、舉止有度,若是如崔琰「聲姿高暢,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危重」,那就是美男子。

《三國演義》里的周瑜

除了這一類,還有一類是脫不了「狀若好女」的嫌疑的,不然如何解釋袁尚「貌美」,荀彧「清秀通雅」,周瑜「有姿貌」,劉基「姿容美好」。而這一類,恰恰是筆記小說最偏愛的一類。翻開《世說新語》「容止」一篇看看就知道。何晏,面若敷粉,出了汗用硃色衣袖去擦,誰也看不出他擦了粉,娘不娘?潘岳妙有姿容,出洛陽道,姑娘們拉著手圍住他要一次看個夠,衛玠也帥,出門坐車,總有姑娘師奶往車上扔水果。這兩人都不是嵇康這樣高大偉岸的運動員身材,衛玠又病歪歪的,恐怕齊名的兩人都不免有些「娘」。再如王恭,體態如「春月柳」,恐怕穿女裝也是一屆大佬。

《美人製造》里的張易之

或許有人說,這樣偏向陰柔的審美是魏晉時特有的,是特定時代風氣的反映。這恐怕不是事實,自唐以降,都少不了陰柔一派的審美。尤其是在士人中間。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就有「桃紅復含宿雨, 綠柳更帶朝煙」。這是文學,若論姿容行止,也少不了美女一樣陰柔的男人。詩人李山甫姿容秀美,頭髮有五尺有餘,每次入浴都讓侍女將頭髮捧而梳之,不知道的真以為是美人出浴呢。傅粉施朱的男子亦有不少,張易之兄弟倆都是如此,其中張昌宗面如桃花,當真是美人一個,武則天喜歡的不也是這一類。考慮到有些時候,文官上朝要口含雞舌香,懷揣蘭草,怕是士人們的整體形象也 man 得很有限。

宋代也是如此,婉約派又不全是女人,宋代的男人們是很愛簪花的。襆頭簪花謂之簪戴,是當時士人們很喜歡的一項裝飾,蘇軾也未能免俗,因此有「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的句子。金庸先生在《鹿鼎記》中借韋小寶之口吐槽過。慕天顏給韋爵爺講解「四相簪花」的典故,韋小寶心想怎麼大男人頭上也簪一朵花,像麗春院的姑娘似的。宋代又有重文輕武之風,久而久之,男子連馬都不會騎,雞都縛不住,自然是娘一些。所以張宏傑認為中國人的氣質,從唐到宋來了個大轉彎,唐朝男人都很 man ,而宋朝男人很娘。而唐朝男人的 man ,還要歸功於胡風。

明朝就更不必說,男風最盛。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自己遊歷天下幾遍,「未有不知此好者也。」可見範圍之廣,流行之普遍。相公、像姑之類,不知凡幾。張岱說人無癖者不可交,舉的例子就是自己的朋友祁止祥。祁止祥愛孌童愛到老婆孩子都不要,差點要乞討為生。張岱自己也是此道中人。除了有一半的男性偽娘化供另一半的男性欣賞之外,明朝扎紮實實出過一些美男,王世貞、徐階、韓琦、夏言、張彩等都至少是秀眉目、膚白皙,有幾分女相的。

由此可見,陰柔即便不是古代審美傳統的主流,至少也是「半壁江山」,受到尊重的,甚至是士人中頻佔上風的一脈。朱熹論南北,就說北方風氣剛勁,南方風氣柔弱,這柔弱之風至少從戰國時的楚國就開始了。如今的「娘炮」,不妨理解為南方柔弱風氣的精緻化、客體化。無論是誰,總不好將傳統審美的一半否定掉。

有人會反駁,說中國也有尚武的主流,先秦就有專諸、荊軻一類死士,威武雄壯,為什麼不發揚這一脈。俠以武犯禁,雄赳赳氣昂昂的偉丈夫,實在是不能讓人放心啊。而且發揚一脈,不等於要貶抑另一脈。以反娘炮主義者的甚囂塵上和堪憂的認識、邏輯水平,作為中國一以貫之的審美傳統的一半,這一脈或許不是太強了,而是太弱了,更該發揚才是。

有人將反娘炮上升到民族主義的高度,說什麼「少年娘則國娘」。這句話糟改自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此公也是東亞病夫論的大力傳播者,若無他,此說不會有如此廣闊的市場。他也發表過體育教育的宏論,認為兩千年來的重文輕武之習使「武事廢墮,民氣柔靡」,終於使中國人「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溫溫如菩薩,戢戢如訓羊。」這些話當然是有道理的,我也這樣想,而且認為如今尚沒有多少人做到。

若是做到,不會有那麼多猥瑣的直男癌,那麼多油膩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不會有那麼多蝴蝶袖,那麼多小肚腩,以及那麼多心胸很不開闊、智力未全開化,容不下幾個偶像的人。他們的少年時代想必不怎麼強,以他們的人數之多,他們少年時代的不強尚不足以讓中國不強,幾個偶像又怎麼會令大廈傾頹呢。他們擔心偶像的示範效應,而全然忽略自己是最應該身教的那一個,這樣的盲目,不如就把孩子送給更可以教育他們的人吧。

還會有人舉一位偶像謝霆鋒的話來作證。謝霆鋒說他有些膩煩韓風了,希望男孩子們找回應有的荷爾蒙。很遺憾,荷爾蒙跟中國男人關係一直不太大,那種充滿荷爾蒙,充滿 Sex Appealing 的男性,倒真一直不是審美的主流。且不說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中國文人們是如何崇尚守雌、虛牝,單論養生文化的繁榮昌盛,就足以消滅崇尚這樣男性氣質的土壤。

《喜宴》

養生之道所崇尚的男性身材,是如嬰兒般圓潤的,沒有六塊雞排也沒有人魚線。中國人向來拒絕展露 Sex Appealing 這件事,不然李安在《喜宴》里吐槽的那句「你們現在看到的是中國五千年的性壓抑」是怎麼一回事。這倒也不怪中國文化,六塊雞排、人魚線的身材,是 19 世紀末德國軍官在軍營里搗鼓出啞鈴之後才可能大批量誕生的,古典健身很難練出這樣的身材來。所以對這種身材的推崇倒是很晚近的事,而且是舶來品。

而對它的推崇多見於女性,反而是真正應該在乎這一趨勢的男性要遲鈍得多。他們總是有無數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承擔起這一任務,他們的功能是賺錢,他們工作太累了,他們已經結婚不需要如此注意身材,等等……上海租界修建第一個回力球場時,混跡上海報業的秀才們去看,邊看邊嘀咕,這些洋人傻的嗎,豈不知一動不如一靜。比之一百年前,如今的中國男人的進步不能算大,所以直男癌的盛行簡直是必然。

現在躲在屏幕後面發言的男性們,恐怕也沒有幾個有這樣的意識,有這樣的 Sex Appealing 。這種男性氣質的衰落和虛弱,人類學家鄭田田說得很到位。舊的男性氣質是和勞動者的形象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那種樸實、遒勁、濃眉大眼,在舊範式崩潰後被消解掉了。新的男性氣質的崛起,恰恰發生在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基礎上,當香港的卡車司機拿著七倍於對岸的收入包養二奶,當包工頭可以買得起一個工人十年工資也買不起的商品,舊有的秩序被扭曲了。

所以鄭田田說,新的男性氣質是通過「對女性的侮辱以及物化」被找回的。這種男性氣質對大多數男性和幾乎全體女性都是侮辱和壓迫,一部分女性的自我意識在覺醒,另一部分女性通過「身體和愛情的商品化把女性的自我貶損變成了某種權利的賦予」,或與這樣的扭曲展開鬥爭,或與這樣的扭曲合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那些個人生活的意義感和價值感幾乎為零的普通男人,常常忘了站在個人層面來思考問題,他們訴諸更大的實體,比如民族主義,因為剖開蕪雜的荒草看底下的血肉模糊,需要格外的勇氣。他們是可有可無的人,漂浮的幽靈,以致於虛弱到害怕看到好看的同類,這甚至比自己的丑更讓他們懷疑自己性別的價值。

但這種懷疑毫無必要。早在很多年前,村上隆在《所有的男人都是消耗品》中就指明了,普通男孩最好學著把自己打扮的好看些,讓女生們看起來賞心悅目。否則,他們真的什麼價值都沒有。何也?女生比男生進化得更完全,更自足,完全可不靠男性活得漂亮。

男人恐怕就不行,且不論他們是如何被生活和工作壓迫到躺平,他們生殖本能的焦慮也會使他們發瘋,而在舒適、缺少挑戰的環境里成長起來的男人,不論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會變得越來越不行」。他們默默地工作、生活,而忽略了生活中還有追求快樂和自我完善的另一種策略。而這正是他們最需要的。悅己者才能悅人,自己看自己都看不順眼,何至於要求異性看得順眼他們?所以我對突然反娘炮這件事感到驚奇。

所以你看,有時候時代更進步了,技術更先進了,生活更精彩了,包容性卻越來越差了。

文:喪無 / 編輯:紅先森 / *部分圖片來自於網路

「打賞才是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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