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丨偉大的思想都是有毒的
『讀書、喝茶、沙龍、小住,繁華靜處遇知音』
春秋戰國的哲學黃金時代,奇就奇在出了一批天才——三百年出十個哲學家,以西方概率論,不算太多——不幸,中國從那時以後不再出哲學家了,吃老本吃了兩千多年,坐吃山空。
一窮,窮在經濟上;二白,白在文化上;三空,空在思想上。
所以,唯物論之類進來,沒有抵擋。
老子
(生卒年不詳)
,姓李,名耳,又稱聃,楚國人。傳說很多,反而真相不明,壽年大概很高,總是百歲以上,有說是超過兩百歲的。
為何我相信他特別高齡呢?是從他的哲理判斷的。中國哲學,我定名為「老年哲學」
(西方哲學可以定名為「壯年哲學」)
。其中,李耳的思想最透徹、孤寂、凄涼,完全絕望。
他看破兩大神秘: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天,宇宙,是不仁,是芻狗。這是李耳觀察到最後,咬咬牙做出的判斷。
老子的哲學著作只有一本:《道德經》,分上下篇,共八十一章
(九九八十一)
。傳說他要出關,官吏勸他留下一些言論,他才口授,別人記錄。我猜想,並非如此平平靜靜,魯迅寫出《出關》也是依照通常的傳說,加上摩登的挖苦,旨在諷刺世道。
我來寫,就寫老子出關,一不是遁隱,二不是仙去,三不是旅遊:他老人家是去自殺的。他在出關之際,內心的矛盾痛苦達於極點。
老子恨這個世界,覺得犯不著留什麼東西給後世,他又愛這個世界,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給後來的智者。他的精神血統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他的同代人沒有一個配得上與他談談,他徹底孤獨了二百多年。
但他要在未來中找朋友,找知音,於是有《道德經》。從文體看,他不是寫給「芻狗」們看的,而是寫給與他同等級的人。
所以,老子的文體與其他的諸子百家截然不同,就是不肯通俗,一味深奧玄妙,也許一邊寫,一邊笑:你讀不懂,我也不要你讀,我寫給懂的人看。
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宇宙中,渺小的人都是奴隸,即使當了皇帝(包括教皇),如果人格渺小,一樣是奴隸——偉大的人,必是叛逆者。
中國,上、中、下三等人,都尊「天」為無上的主宰,尤其是儒家,以及後來的理學家,說到「天」,就跪下來了:「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天人合一」,「天命不可違也」。
獨有老子,一上來就拆穿把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叛逆的氣勢好大!
當然,奴隸們不服,反問道:「那麼聖人呢,聖人是最仁的呀。」老子立即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我常要講我的認識論,次序是這樣的:
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在座有人說,這個次序誰不知道呀。那我改動兩個符號的方向:
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不從宇宙觀而來的世界觀,你的世界在哪裡?不從世界觀而來的人生觀,你不活在世界上嗎?所以,你認為你有人生觀,沒有、也不需要世界觀,更沒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觀——你就什麼也沒有。
飛禽走獸不需要「禽生觀、獸生觀」,一樣地飛,一樣地走,這是運氣、福氣。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識分子、藝術家,不免就要有一個人生觀:它是從世界觀生出來的。那世界觀呢,當然溯源於宇宙觀。
爽爽快快地說一遍:宇宙觀決定世界觀,世界觀決定人生觀。老子、莊子、尼采、釋迦牟尼,都從這樣順序而思考的。
我說,正是這一代代的愚昧無知、剛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觀、厭世、消極。
中國哲學家只有老子一個,莊子半個。
老子是阿波羅式的,冷靜觀照,光明澄澈。莊子是狄俄倪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鬱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莊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莊子是享受的。老子內斂克制,以少勝多,以柔克剛;莊子外溢放射,意多繁華,傲慢逍遙。
奇妙就奇妙在,兩者其實一體。
世界上所有「烏托邦」構想,以老子最徹底,最有詩意,最脫離現實,絕對不可能。他的理想和當時的現實,他對他之後的一切歷史現實,都是宿命地叛逆。明知做不到,不可能,他偏要這樣說。
這種近乎橫蠻的心理,一定來自極大的痛苦。
天地不仁。
這個觀念,真是偉大卓絕,當時極摩登,現在更摩登。這一點,老子超越了多少思想家、宗教家。有沒有更摩登的觀念呢,有:
天地無仁無不仁。
所以老子悲傷、絕望、反激、咒詛,出壞主意,制定了很多對付自然、對付人的策略,歷代軍事家都藉此取了巧、學了乖。老子,也免不了被異化的命運。
老子的文學性呢?語言直白,可是含蓄,這是很難的。幾乎看不到還有別人能用這種文體。直白,容易粗淺,含蓄,晦澀了,而老子直截了當說出來,再想想,無限深意,我喜愛這種文體!
文學、藝術、哲學、思想,像人的肉體一樣,貴在骨骼的比例關係,肌肉的停勻得當。形體美好,穿什麼衣服都好看——最最好看,是裸體。
老子奇特,他主張退、守、弱、柔,這在全世界的思想領域中,獨一無二。一是他的氣質,二是他吃夠了苦,對付宇宙自然,對付人事生活,退、守、弱、柔,才能保全自己,立於不敗。東方文化、東方精神,無疑老子是最高象徵,《周易》也和老子哲學通,都是吃足苦頭的經驗。
老子的理想世界,全然夢境,是他個人的詩的烏托邦。老子之後,世界背向老子而發展,無論大綱細節,處處與老子的理想相違背。老子沒有歷史眼光?沒有群眾觀點?老子一個人空思妄想?我不這樣看。老子的想法、原則,是對的,問題在於,人類是壞種、壞坯,做不到,也不肯做老子所希望的,不能怪老子。
另一面,是老子哲學的實用性,一步一個腳印哩——你要「揚」,先「抑」之;你要得到它,先放棄它;你要推翻它,先擁護它。最簡單比喻:你要收穫,先埋種子。
哲學、文學屬於極少數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數人沒關係。
全世界讀《道德經》的人,還真不少。二次大戰前,德國大學生讀尼采。大戰後,必讀李耳。《道德經》的英譯、法譯、德譯,版本不斷更新。最近美國的什麼書店又請人重譯老子,李老先生就有這點魅力,世界忘不了他。
偉大的思想都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得到益處。老子的觀點和方法,可供與老子同品格的人借鑒應用。但不幸,老子的方法論,常被壞人拿去為非作歹了,還反咬一口,歸罪於他。大陸有青年犯法,交代時說,讀了尼采著作的緣故。
(本文節選自木心《文學回憶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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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回憶錄》
作者:木心 陳丹青
出版社:廣西師大&理想國
出版日期: 2015年2月1日
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八十年代末,木心客居紐約時期,亦自他恢複寫作、持續出書以來,紐約地面的大陸和台灣同行在異國謀飯之中,居然促成木心開講「世界文學史」,忽忽長達五年的一場「文學的遠征」——從1989年1月15日開課,到1994年1月9日最後一課,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在座者有畫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等等。
聽課學生陳丹青說,「我們當年這樣地胡鬧一場,回想起來,近於荒謬的境界:沒有註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后區、曼哈頓區、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如今,聽課學生陳丹青整理那五年那五冊聽課筆記,共八十五講,逾四十萬字,結集這本大書時,已不再將之僅僅看做「世界文學史講座」。誠如木心所最早時設想的那樣,這是他自己的「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荒誕小說」,「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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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木心
排版丨慢師傅
編輯丨WEY L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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