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又一秋 | 夢唐離世兩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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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匆匆,轉眼間,我們塵世中人和夢唐又多了一個秋天的暌違。那些曾經的傷慟和懷念散漫在歲月里,終如鹽化在水,變成一絲若有如無的滋味,而再難蒸曝還原。
一年來,我依舊偶爾能在一些公眾號里散見夢唐的詩選,自己當初懷念夢唐的那篇文章也遭遇了一回洗稿,但涉及朋友,我也實無心力去一一慨喟應付,也便任他更行更遠還生了。
究竟這一樁樁故事都如日常偶遇,讓我覺得在我們周圍,依然有他嘒嘒的笑影不時閃見。
數日前,因要幫朋友拍攝一部紀錄片,我重去了一回法源寺。雲衣囑我代她懷悼夢唐,而我最終能做的,也不過是人來前的一晌默立而已。
法源寺隱在南橫西街北面一廣場之後,昔日夢唐與我和雲衣相約,便是等在廣場後沿。這番獨自穿過行其間,我總有些不敢抬眼,彷彿要避著記憶中夢唐稀疏鬢髮間透出的、那日金憁憁的陽光。
天氣入秋,寺中自早已不見丁香玉蘭,但秋光流轉,古木高陰,倒另見一番肅爽。幾隻狸貓慵慵抱著尾巴坐於灰檐上,俯看就中僧人垂首往來。黃色或灰色的衣袍兼和履聲,沉靜悠揚,一如我們對坐在大殿前談論往事的那個春午。
因為審美偏愛不同,導演和攝像認為法源寺上鏡不美,與我商議要放棄這個取景。究竟只是幫忙,我當不能放任自己的追緬,也便點頭同意,依她去了陶然亭。但因詩友燕河同來,又先有了法源寺的觸動,在拍攝間隙,我們還是不免會談起夢唐。
燕河熱忱爽快,是京中成名頗早的女詩人,與夢唐的相識也較我要久得多。我們在百坡亭中臨水而坐,她看著荷葉下的天影也有所追思,閑閑講了一段當初與夢唐同舟春遊的故事給我聽,卻是之前我所不知道的。
她說十幾年前某次,幾人約在動物園一帶行游聚會。夢唐作為地頭蛇,興緻勃勃地介紹稱園中水系直通頤和園,建議不妨坐船西去。
詩人們一拍即合,登舟而去,奈何上岸後夢唐一馬當先帶錯了方向,經歷了一個多小時南轅北轍的步行,最終見到世紀金源才知大謬已成。文人體弱,烈日下行走數站地距離便俱已腰酸腿軟,最終頤和園看花之行變成了商場里的共餐一飯,飯後灰溜溜各自散去。
燕河口才便給,妙語如珠,雖然故事很簡單,也把我聽得拊掌大笑。這番笑罷,我們卻沒有如往日一般陷入傷感的沉默,而是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話題,而那個迷迷糊糊帶錯路的、尚還年輕風發的夢唐,也便帶著斯日的啼笑皆非,漸漸重新隱入了這個秋日的荷風魚影中,終又不知蹤跡了。
從追憶漸漸變成話題,或者在外人看來是頗值惆悵的減重,但在我而言卻正相反。走過沉哀的年景後,我漸漸感到夢唐在我們的記憶中已逐漸掙脫了時間,幻化出了諸多的——或可謂,法相。他已能更自由地借循詩景,回到記得他的人周遭探謁。
在這樣的景境里,他有時年輕,有時卧病,有時豪邁,有時善感。感謝記憶的不能窮極性,夢唐每次的出現,都在我們的追幻里較上一次有更加豐富的變化。就彷彿人世間的聚會一樣。
我以為人境的一番番的重逢,也不過是在彼此的變與不變中掙扎沉淪後,最終交疊成的一場朦朧笑影,只是在世的人,來日的相見只有老去這一個方向,而夢唐卻已出離了這樣的洋流,巨鯤鵬化,終能俯瞰北海。
他只是從我們曾共處的四維空間去到了五維。
我的微信簽名一直是慕容的一句詞:「算一生共汝不多時,倉皇甚」,猶記得夢唐加我時曾嘆道:「我真想把你的簽名拿走。」——而他去世後我也在蘇無名兄的回憶里看到類似的段落,夢唐說:「兄那句『一生相見不多時』,是聚會讓人無法拒絕的邀請函」。
想起他曾經這樣緊握刀鋒般的珍重相見,我便忽然對他的離去能有一些釋然。我們共同的朋友很多,也還都不太老。以後,我們這一干人也便或許還能在各自回憶里與他更多的樣子重逢。想到這一節,我便覺得一場結交,前路也未必便是地圖的終端了。
夢唐,別來兩年,一切安好,前路未盡,我們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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