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一生中的女性

蘇東坡一生中的女性

蘇軾和王弗

公元1054年,偏僻的四川舉行了一場毫不起眼的婚禮。男方名叫蘇軾,青神縣中岩書院的學生。新娘是他老師王方的女兒王弗,這一年,剛滿15歲。按林語堂的說法,一切婚姻都像賭博,都像在茫茫大海里行船。蘇軾與王弗也不例外,婚姻的幸福不可預測。但是蘇軾無法說,不行,我不了解她。如果這樣,他的父親蘇老泉就會大叫一聲:你奶奶的!然後一巴掌扇過去。一切都是天定,蘇軾能做的只能是等待。他就像神話里的王子,渴望愛情臨空降臨。新娘王弗則只是希望從此能夠好好兒做蘇家的女人。這幾乎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所有中國女人的心愿。王弗也渴望愛情,但她更渴望平平安安地做一個女人。她是知書達理的閨中賢媛,自然明了社會賦予她的重任是相夫教子而非風花雪月。她知道應該讓蘇軾感激,使蘇軾滿意,但是不該叫蘇軾浪漫。王弗把自己的婚姻包裝得很標準,她自己也準備成為一個理性主義者。不過她所嫁的蘇軾偏偏是一個天生樂天派,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以愛情為食的美食家。於是一個大眾化的妻子,一個卓爾不群的丈夫,在婚姻的黑森林裡不和諧地匹配。巨大的反差,註定了這樁平常婚姻的不尋常。

在王弗看來,蘇軾是一匹多情的野馬,很需要她的馴導。喜歡無拘無束的蘇軾離開家鄉之前,很喜歡呆在岷江邊的王方家裡。那裡有古廟,清溪,但更多的是王弗設置的陷阱。王弗常常炒瓜子,炸蠶豆給蘇軾吃,同蘇軾坐在茅屋外聊天,還陪他去不遠的瑞草橋畔野炊。王弗安排的都是蘇軾喜歡的生活方式,這給了新婚的蘇軾一個誤導,蘇軾傻乎乎地大口喝著美酒,卻不知王弗的遊戲秘訣在一個「栓」字——只要聽話,認認真真地讀書,她是願意做廚師和玩伴的。這就是蘇軾所能擁有的全部浪漫。不過精明的王弗也有一個疏忽,她沒有發現那個人稱二十七娘的小姑娘王潤之正用一雙明亮的大眼盯著蘇軾,後來她成為蘇軾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給蘇軾以浪漫,卻讓蘇軾去尋覓浪漫。王弗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王弗還要扮演紅袖添香的角色,她的父親是鄉貢士,大約有點兒家庭熏陶。蘇軾以為王弗給予他的是愛情的浪漫。蘇軾躍躍欲試地要把王弗也當成一本書來讀,那該是多麼美好的宋朝夜晚啊。可惜蘇軾又錯了。王弗不睡覺,陪蘇軾一夜一夜地熬著。蘇軾喜歡讀書到也罷了,可王弗何苦?現在廣泛流傳一個故事:一次蘇軾因疏忽而有錯漏,王弗便笑著指了出來。蘇軾驚異地問:你還能知書……王弗的讀書面遠不及蘇軾,要想插上嘴發表意見何其難也。她能做的只有專心,甚至比蘇軾還專心,才能找到這個千夜難遇的,她能知蘇軾又恰好犯的知識錯誤。蘇軾驚詫之餘,想煩也煩不起來,心裡反而很感動。他已經很幸運,有一個可以讓他感動的好妻子。同時他又最不幸,他是少有的可以把感動和愛情分開的人。和所有的書房雅事一樣,王弗假性的完美和蘇軾高貴的殘缺扭曲在一起誕生了一個宋朝進士。王弗很在乎這個進士。

蘇軾很快擔任風翔府簽判,王弗跟隨丈夫前往。這時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就是後來陪蘇軾游石鐘山的蘇邁。蘇軾做官的感覺從來都不太好,他開始廣交朋友,他是真正為朋友而活著的人。朋友們經常往家裡來,蘇軾是相信天下無壞人的,全部熱情款待。大家天南海北,侃得唾沫橫飛,蘇軾知道王弗躲在帘子後面偷聽。蘇軾的背上真是涼颼颼的,萬一讓朋友知道,豈不笑掉大牙?有一天章敦來了,說了許多讓蘇軾高興的話。章敦一走,王弗從帘子後面走出來,說,今天這個人不可靠,熱情過了分,你要小心,恐怕將來對你不利。後來章敦迫害蘇軾果然最起勁兒,心胸開闊的蘇軾也恨得他要死,甚至做鬼也不願跟他碰面。王弗實在是具有女人那種憑直覺判別好壞的非凡本領,她的簾後偷聽也確實幫助過丈夫不少。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中也承認她是賢內助。但是我敢斷言,蘇軾無論如何不會喜歡王弗垂簾聽客語之舉。做太太做到偷聽丈夫與朋友們一言一語的地步,為官的丈夫還有什麼意思?做丈夫的朋友還有何樂趣?王弗在一相情願地促使蘇軾成熟,蘇軾卻已經開始顯露大詩人大文豪的另類風範。這對總是錯位的夫妻,一直在對抗。這一年5月,王弗去世了,年方27歲,留下了一個6歲的兒子。突然殘破的家庭讓蘇軾很傷心,但是王弗不去,王潤之不來,蘇軾就不會碰上美如春園,眼若晨曦的王朝雲,不會有西湖船上的靈思妙想,就不能享受以後的多災多難,不能展開綺麗的雙翅,整個文化史都在期待蘇軾的飛翔。王弗之死,應該是對歷史的成全。

蘇洵對這個兒媳婦是滿意的,他對兒子蘇軾說:「你太太跟了你,卻無法享受你的成就。你該把她葬在她婆婆的身邊。」蘇洵大約是想找個人陪著亡妻。第二年,蘇洵也死了。蘇軾將二人運回故鄉安葬。蘇軾在墳墓周圍的山坡上種植了松,同時也種下了一絲牽掛。自此以後的10年,蘇軾的心裡都裝著這片墳地這片松林。的確,王弗需要牽掛。冷峻清高的蘇洵是不會成為她的談伴的,婆婆程夫人肯定又在忙著大事,她除了凄涼還是凄涼。蘇軾多次在夢裡遇見王弗,醒來都異常難受。曾給予他實實在在生活的王弗,死後竟然帶來了如此刻骨銘心的浪漫思念。蘇軾又尋找回來了婚前的那種心態。不過蘇軾每次都不知該對王弗說些什麼,他心也亂,頭也亂,不能亂說,不能不說。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晚上,他再一次夢見王弗,終於想清楚了要說的話,這就是凄美絕艷的《江城子·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裡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一首奇怪的悼亡詞,我們從中看不到任何應該提起的生活往事。蘇軾一門心思只要王弗就坐在小軒窗前,為她梳妝。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心愿,卻是一個時代都不能給予的奢侈。沒有人會想到,這就是名滿天下的蘇大學士10年來的所思所想。看來蘇軾一點兒沒變,還是那個追求浪漫愛情的蘇軾,他就這樣一意孤行地情意纏綿著。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從前勇敢了許多,勇敢到當著天下人的面說那些令人臉紅的情話。流淚的蘇軾,讓這個民族都多了一份溫情和天真。王弗墳墓的那抔黃土關閉了一個平凡女子的故事,卻吸引了無數男子的真純目光。王弗不為蘇軾而生,但為蘇軾而死,死了就完完全全屬於蘇軾了,她的美麗第一次具有了飛越時空的質地。這種美麗去掉了她活著時的庸常和瑣屑,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純粹愛情的承諾。直到今天,我們還看見一個身影正在跨進蘇軾翠竹掩映的大門,雖然這只是一個安慰性的造型。

蘇軾還有要說的話,接著又寫下《蝶戀花·春景》。他喜歡的是一個在鞦韆上蕩來蕩去笑個不停的女孩,蘇軾繼續讓人吃驚,也許他已被壓迫得有些癲狂,才會出現這些胡言亂語。實際上蘇軾還留著傷感的清醒,他問自己,這樣的女孩有嗎?有的,他回答。她在何處?在天之涯,他無奈的笑著。惠州的那年秋天,他命王朝雲歌唱這首詞,朝雲歌喉未發,業已淚滿衣襟。天佑蘇軾,他終於有了一個僅僅是為他的愛情而哭泣的女人。數年後,蘇軾與世長辭,他的梳妝殘夢永遠地留在了王弗墓地的明月之下,松濤聲里。

蘇東坡與王閏之

公元1101年,65歲的蘇軾在從荒蠻之地嶺南應召回京途中凄然而逝,弟弟蘇轍把他和在京西寺院里停放了10年的王閏之的靈柩一同安葬。

蘇軾終於實現了他在王閏之的祭文中所說的「惟有同穴」的誓言。

王閏之是蘇軾的第二任夫人。在蘇軾的一生中,先後有三個妻子,伴著他走過命運多舛,孤獨坎坷。而蘇軾對這三個女人,都極盡呵護。這在中國歷史上多如星子的文人中,是僅見的。

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王閏之是進士之女,以11歲的年齡差距給姐夫做填房,我相信這個小姨子是被蘇軾對堂姐的一片深情所感動,還有,就是對蘇軾文采和人品的仰慕,她知道,這樣的男人足以託付一生,嫁給這樣的男人,才有真正的安全感。

王閏之充當的是賢妻良母和糠糟夫妻的角色。她不但視王弗之子如己出,而且陪伴蘇軾經歷了宦海的大起大落。他們共同生活的25年中,先後歷經了著名的烏台詩案和黃州貶謫,經濟最困難時,和蘇軾一起採摘野菜,赤腳耕田,變著法子給蘇軾解悶。應該說,她與蘇軾之間,最濃的是親情,最真的是同心。她去世時,葬禮極為隆重,蘇軾親自寫了祭文,承諾「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王閏之百日祭上,蘇軾請他的朋友、著名畫家李公麟畫了十張羅漢像,在和尚給她誦經超度時,將十張足以傳世的佛像獻給了妻子的亡魂。其後,王閏之的靈柩一直停放在京西的寺院里,10年後終於和蘇軾合葬一處。

蘇東坡與侍妾王朝雲的患難真情

北宋紹聖三年(1096)七月五日,與蘇東坡相依為命的王朝雲在惠州病逝,享年34歲。八月初三,年過花甲的蘇東坡依照王朝雲生前所囑,將她葬於棲禪寺松林中東南,與大聖塔相對。因王朝雲臨終口念《金剛經》「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而氣絕,寺僧建亭於墓前,榜曰「六如亭」。

王朝雲英年早逝,蘇東坡悲傷至極,他在《惠州薦朝雲疏》中痛苦地寫道:

軾以罪責,遷於炎荒。有侍妾王朝雲,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

侍妾,侍奉丈夫的小妻。男子在正妻之外所娶的女子,稱為妾。《左傳?僖公十七年》:「女為人妾。」杜預《注》:「不聘曰妾。」

患難真情

熙寧七年(1074),39歲的蘇東坡在杭州通判任上。為了給繼室王閏之減少家務負擔,蘇東坡收養了一個12歲的小女孩作為王閏之的侍兒,她就是前面所說的在惠州病故的王朝雲。

王朝雲字子霞,錢塘(今杭州)人,嘉佑八年(1063)出生。因家境貧寒,未曾讀書識字。王朝雲天性聰敏,善解人意,打從她進入蘇門,便覺得蘇東坡雖然學富五車,但和藹可親。基於此,王朝雲對蘇東坡的照料特別細心。當時的蘇東坡對王朝雲的愛護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教她讀書識字,教她彈琴吟詩。打從王朝雲進入蘇家,蘇東坡的心情比起以往似乎舒暢了許多。

元豐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一場災難突然降臨在蘇東坡的身上,身為湖州太守的蘇東坡以「謗訕朝廷,無人臣之節」的罪名,被朝廷派來的欽差皇甫遵命人綁紮,頃刻之間拉扯如驅雞犬。蘇家也被抄得狼籍一片。王朝雲面對來勢兇狠的官兵,她無力制止,眼見蘇東坡被逮捕的景象,心如刀絞。她一邊安慰蘇東坡的妻子王閏之,一邊照料著王閏之親生的兩個小兒子蘇迨與蘇過,一邊又暗自乞求神明保佑蘇東坡。她最大的擔憂就是蘇東坡的生命安全,此時的王朝雲已經17歲了。

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震驚朝野的「烏台詩案」終於結案。由於宋神宗惜才刀下留人,蘇東坡在牢獄裡得到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島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誥命。翌年正月初一,在御史台差人的押解之下,蘇東坡與長子蘇邁凄涼就道,前往黃州。

元豐三年(1080)五月下旬,王朝雲與蘇家老小在蘇東坡的弟弟蘇轍的護送之下,來到了黃州。十個月不見,王朝雲眼見蘇東坡憔悴的模樣,心中疼痛極了……

謫居黃州的初期,蘇東坡在黃州做了一件令黃州人永遠難以忘懷的事情,那就是拯救鄂黃溺嬰。雖然蘇東坡頭頂著「罪臣」的惡名,但他仍以個人名義與鄂州太守朱壽昌去信,懇請他出面革除此種陋習,並在黃州自發地組織一個拯救溺嬰的小組。在自己生活異常困難的情況下,他率先拿出一千錢,幫助那些即將生養小兒的窮困人家。自以為一年救得百十個小兒,亦是謫居黃州的一大樂事。

蘇東坡高尚的人格、菩薩般的心腸,讓王朝雲感動不已。王朝雲曾見過蘇東坡任密州太守時拯救由於饑荒被遺棄的孩子,而今又看到了身處逆境的蘇東坡心胸依然是如此的坦蕩。她從內心深處對蘇東坡產生了無窮的敬意,決意一生侍候好這位心地善良的蒙難之人……

王朝雲對蘇東坡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蘇東坡自然心領神會,眼看著婷婷玉立、日漸成熟的王朝雲,他也生出了愛慕之情…… 就在蘇東坡人生旅途最為艱難的時期,徵得王閏之的同意,他將18歲的王朝雲正式接納為侍妾。

雖然兩個人的年齡相差27歲,但愛情無有年齡的分界。火熱的激情,將一對才子佳人緊緊地凝聚在一起:一個學富五車,一個敏而好義;一個心懷坦蕩,一個柔情似水……

由於古人納妾不需訂婚、迎娶,故蘇東坡未將此事大加張揚。雖然如此,他在給鄂州太守朱壽昌的書信中,還是委婉地道出了此事。信中說:「所問菱翠,至今虛位。雲乃權發遣耳,何足掛齒牙!呵呵。」菱翠,王閏之的另一位侍兒;「至今虛位」,即到今天還未有名分。雲即指朝雲;「乃權發遣耳」,即表示已將她正式納為侍妾了!

當年七月初七之夜,蘇東坡攜王朝雲同游黃州朝天門樓。眼見一輪新月高掛天邊,蘇東坡詩興大發。他笑問王朝雲,如此乞巧良夜,你最大的心愿是什麼呢?朝雲深情地回答道:「天下女子在此夕皆向織女乞求才智技藝,但妾身卻只想祈求與先生永不分離,再也不受那提心弔膽的別離之苦。」

黃州朝天門,宋代黃州城的東南門,一名朝宗門,明代展築城牆改名為一字門。今黃州考棚街南端即其舊址。

蘇東坡被王朝雲的真情感動了!回想一年前,自己在湖州被捕,確實給家人帶來了許多的痛苦。就在樓頭上,他即興吟出兩首〈菩薩蠻〉詞,記下了王朝雲那發自內心的純樸地表白。詞中之一如下:

畫檐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玉簾鉤,天孫梳洗樓。佳人言語好,不願乞新巧。此恨固應知,願人無別離。

七夕,陰曆七月七日之夜。相傳天上牽牛星與織女星因彼此相愛私自下凡結為夫妻,被王母娘娘罰以天河(銀河)阻隔,一年一度只允許兩人於七夕相會。《荊楚歲時記》載:「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

「孤光」句,是說月亮還沒有圓就擔心它會缺,比喻人還沒有團聚,就擔心又要離別。此處借寓王朝雲飽受離別之苦後的憂慮。孤光,指月亮。

「遙認」二句,是說仰望天邊月亮像一隻玉鉤,可以想見織女正在梳洗樓內獨自梳頭。天孫,指織女。《史記》卷27〈天官書〉載:「婺女,其北織女。織女,天女孫也。」《索隱》:「織女,天孫也。案:《荊州占》云:『織女,一名天女,天之女也。』」梳洗樓,唐玄宗天寶年間為楊貴妃所建之樓,在連昌宮內。

佳人,美女,此處指王朝雲。元豐三年,蘇東坡的繼室王閏之已有33歲,其子蘇迨10歲,幼子蘇過也有8歲了,故蘇東坡常戲稱王閏之為「老媳婦」或「老妻」(見與朱壽昌、章惇的書信中)。但「佳人」對於18歲的王朝雲來說,則是恰如其分的。

「不願乞新巧」,即不願向織女乞求新的技藝。此五字更能看出「佳人」不指言王閏之,因「乞新巧」是年輕女子所為之事。相傳織女星能給人才慧,年輕的女子往往在七夕向織女星乞求才智技藝,使自己變得心靈手巧,民間稱為「乞巧」。《太平御覽?時序?七月七日》引《風土紀》說:「七夕,祈河鼓(牽牛星)、織女,言此二星辰當會。守夜者咸懷禮願,乞富乞壽,無子乞子。唯得乞其一,不得兼求。」

「此恨固應知」二句,是說夫妻分離的痛苦您織女星應該是感受最深的,我祈求的是請您保佑天下有情人永不分離。

喪子之痛

元豐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王朝雲在黃州臨皋亭為蘇東坡生下一子,48歲的蘇東坡在歡喜中將其取名為蘇遯,小名乾兒。

乾兒長得頎然穎異,神情面目酷似蘇東坡。蘇東坡給好友蔡景繁寫信報喜說:「雲藍小袖者,近輒生一子,想聞之,一拊掌也。」朝雲喜穿藍色小袖的衣服,蔡景繁在黃州曾見過幾面,故蘇東坡以「雲藍小袖者」戲稱之。

十月二十七日,乾兒來人世間已經一個月了,按照黃州的習俗,蘇東坡為乾兒舉行了滿月洗兒會。黃州太守楊采帶著同僚前來賀喜,黃州的文人雅士、商賈市民男女老少都來臨皋亭祝賀。

臨皋亭的正中放置大木盆一個,盆內注滿熱水,水內飄浮著紅棗、采線與蔥蒜,香氣撲鼻,數丈長的彩布將澡盆圍繞。一位年長的太婆手拿一釵在一旁將水攪動,謂之攪碗,圍觀者相繼投錢於水中,謂之添盆。水盆中的紅棗凡是直立者,年輕婦女們爭相取食,以為生男之徵。王閏之在眾人的簇擁下,將乾兒抱出朝雲的卧室,放入水盆中,十分小心地沐浴著。沐浴過後,又請理髮師給他剃掉胎髮。儀式完畢,蘇東坡與朝雲向前來賀喜的賓客表示誠摯地謝意。黃州父老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要求蘇東坡賦詩一首。蘇東坡稍加思索,隨即口占曰:「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東坡在黃州又接到內遷「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島島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聖命。在雪堂設宴答謝黃州父老之後,蘇東坡攜家眷踏上了趕赴汝州的征程。

天不作美,又一場災難於當年七月二十八日降臨蘇東坡,不到一歲的乾兒由於旅途奔波致病,不幸夭折於金陵。王朝雲經不住這殘酷的打擊,哭得死去活來,僵卧在床上,水米不沾。老淚縱橫的蘇東坡眼見朝雲這般模樣,心中不安。在痛苦中,他拿起筆來,寫詩二首,以慰朝雲失去愛子那無法癒合的悲哀情懷:

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遯,小名乾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於金陵,作二詩哭之。

其 一

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

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

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

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其 二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終日僵。

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儲葯如丘山,臨病更求方。

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知迷欲自反,一慟送余傷。

蘇東坡的哭兒詩,給王朝雲不少安慰。只是王朝雲因悲傷過度,乾兒夭折之後,從此無有生育。

當年十二月一日,蘇東坡抵達泗州,因淮水淺凍,在泗州度歲。此期間,王朝雲從泗上比丘尼義沖學佛。

官場浮沉

元佑年間,蘇東坡官於京城,因哲宗的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蘇東坡的政治生涯逐漸抵達他一生的巔峰。

一日,在家食罷捫腹徐行,顧謂眾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道:「滿腹都是機械。」東坡亦未以為恰當。至王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東坡捧腹大笑。

元佑八年(1093)八月一日,蘇東坡繼室王閏之病逝于于京師,享年46。九月,太皇太后高氏病逝。十月,哲宗親政,國事大變,詔定明年年號紹聖。

紹聖元年(1094)四月,御史虞策、殿中侍御史來之邵共言蘇軾任翰林學士日行呂惠卿制詞,譏訕先帝,詔蘇軾落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罷定州任,以左承議郎責知英州軍州事。六月,來之邵等又言蘇軾詆斥先朝,責授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行至當塗,又獲「落左承議郎,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誥命。

連續三次謫降,蘇東坡知大勢不妙。在萬般無奈中,他將家中侍兒及差人遣散,令次子蘇迨攜家歸宜興,從長子蘇邁就食於宜興。由於王朝雲執意侍奉蘇東坡白頭到老,蘇東坡將其與少子蘇過並二老婢帶在一起趕赴貶所。

途中,蘇東坡與陳季常去信一封說:「獨與幼子過及老雲並二老婢共吾過嶺。」

蘇東坡謫居惠州,一日與王朝雲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蘇東坡問其故,對曰:「奴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蘇東坡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

王朝雲在蘇東坡的政治生涯從最高處一下子跌落到最低谷的非常時刻,執意要與蘇東坡一起同到謫居地惠州的舉動,再一次感動了蘇東坡。為了彰顯王朝雲的大義之舉,他於紹聖元年十一月專門為朝雲寫了一首律詩,詩前還附有小序一則,這就是膾炙人口的《朝雲詩並引》。

世謂樂天有《鬻駱馬放楊柳枝詞》,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云:「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好去落誰家?」樂天亦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則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雲,姓王氏,錢塘人。嘗有子曰乾兒,未期而夭雲。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葯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楊柳枝》,漢橫吹曲辭,本作《折楊柳》,至隋時始為宮詞。唐人白居易依舊曲翻為新歌,白居易有妾名樊素,善唱《楊柳枝》詞,時人以曲名愛稱之。白居易老病之時,樊素棄主而去。「不似楊枝別樂天」,是說王朝雲不像樊素那樣無情無義。清人王文誥案:「公道過都昌縣,有『東風吹老碧桃花』詩,今石刻猶存。此句似因前詩發也。」桃花,為蘇東坡侍妾,此前亦如樊素離東坡而去。

絡秀,晉周顗母李氏,字絡秀,汝南人。顗父浚為安東將軍,出獵遇雨,過止絡秀家,強求為妾,父兄不許,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獲大益。」遂歸浚。後生子顗、嵩、謨,顗、嵩皆列顯位,絡秀謂顗等曰:「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家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見《世說新語?賢媛》、《晉書?周顗母李氏傳》)蘇東坡將朝雲比作絡秀,意思是說朝雲你做我的侍妾太委屈你了。

周顗弟周嵩外出飲酒大醉,怒目還家,面謂周顗曰:「君才不如弟而橫得重名。」須臾,舉蠟燭火擲周顗,周顗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蘇東坡此處以阿奴比作早夭的乾兒。「阿奴絡秀不同老」,是說乾兒未能長大成人,不能給父母帶來歡樂。

「天女維摩總解禪」,即以朝雲比作天女。《維摩經》載:「天女居維摩室,與舍利佛發明禪理。維摩曰:『此天女已能遊戲,菩薩之神通也。』」

《苕溪漁隱叢話》云:「東坡《朝雲》詩,略去洞房之氣味,翻為道人之家風,非若樂天所云『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但自詫其佳麗也。」

病逝惠州

朝雲撒手人寰,蘇東坡的精神近似崩潰,心中的痛苦無人訴說,他不得不拿起筆來,追和前詩,以《悼朝雲並引》寄託自己的哀思:

紹聖元年十一月,戲作《朝雲》詩。三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於惠州,葬之棲禪寺松林中東南,直大聖塔。予既銘其墓,且和前詩以自解。朝雲始不識字,晚忽學書,粗有楷法。蓋嘗從泗上比丘尼義沖學佛,亦略聞大義。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葯,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卧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苗而不秀」,是孔子痛惜顏淵早死的話。《論語?子罕》:「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後用「苗而不秀」比喻人未成長而早夭。南朝梁人庾信《傷心賦序》:「苗而不秀,頻有所悲。追悼前亡,唯覺傷心。」

「不使童烏與我玄」,典用《揚子》:「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烏乎?九齡而與我玄文。」此言朝雲所生子乾兒,未一歲而亡。

「駐景」句,是說想留住王朝雲的生命,可恨的是無長壽之葯。「贈行」句,是說朝雲臨死只能以佛教中的小乘禪送行。

「傷心」二句,用白居易「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結後生緣」詩意。

「歸卧竹根」句,典用杜甫「傾銀瀉玉驚人眼,共醉終同卧竹根」。

「夜燈勤禮塔中仙」,是說在夜晚我點上青燈陪伴著大聖塔內朝雲的靈魂。

當王朝雲在棲禪山寺之東南安葬之時,蘇東坡在《朝雲墓志銘》中悲傷地寫道:

東坡先生侍妾曰朝雲,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聖三年七月壬辰,卒於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寺之東南。生子遯,未期而夭。蓋常從比丘尼義沖學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是歸。

朝雲臨絕口念《金剛經》四句偈,驚動十方世界。葬後三日,大風大雨相繼。八月六日一早,蘇東坡與幼子蘇過一起到棲禪院東南探視朝雲墓,只見墓旁有巨人足跡五個,自覺奇異,於是在《惠州薦朝雲疏》中寫道:「方負浼瀆精藍之愆,又虞驚觸神祇之罪。而既葬三日,風雨之餘,靈跡五蹤,道路皆見。是知佛慈之廣大,不擇眾生之細微。敢薦丹誠,躬修法會。伏願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墳墓永堅。接引亡魂,早生凈土。不論幽顯,凡在見聞。俱證無上之菩提,永脫三界之火宅。」

當月九日,蘇東坡在棲禪院壁上題字曰:「紹聖三年八月六日夜,風雨,旦視院東南,有巨人跡五。是月九日,蘇軾與男過來觀。」朝雲既逝,蘇東坡痛苦難熬,在萬般無奈的孤寂之中,他只有借詩詞來抒發自己的情感。《西江月·梅花》一詞即為朝雲而作。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麵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又有《雨中花慢》詞云:

嫩臉羞娥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床。長記當初,乍諧雲雨,便學鸞凰。又豈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風霜。

丹青□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減余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後思量。應算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王琳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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