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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屬於白天,孤獨屬於夜晚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1914-1997,二十世紀重要的捷克作家。代表作品有《過於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嚴密監視的列車》等。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讀赫拉巴爾,從重讀《過於喧囂的孤獨》開始,然後是《我伺候過英國國王》,然後是他的傳記體三部曲,河畔小城三部曲,他浩如煙海的創作,其實還沒有全然在國內出版,了解赫拉巴爾是個漫長的過程,他是值得一讀再讀的作家,本人如同詩人一樣的氣質,也浸淫在捷克這個歷史與現實都過於豐富的國度。

《過於喧囂的孤獨》這本薄薄的書,他用十八天寫完,並一個字兒也沒有修改過,這絕對是一本你剛讀完,就忍不住想從頭到尾再讀一遍的奇妙的書。赫拉巴爾是個捷克人,捷克這個陌生的國獨有的氣息從他的書里,如四散奔潰的螞蟻一樣躥出來,每一隻都奔向不同的方向,沒有一隻你按得住,按得死,但每一隻螞蟻都取不同的路徑,最後鑽到你心裡去。

漢嘉,一個廢品收購站的打包機操作工人,表面上看普通極了,他在這個廢品收購站工作了三十五年,他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的肉體,也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的精神,因為廢品收購站收購的是海量的捷克被禁書籍,以及從傳統圖書館清理出來的不應該被讀的書,漢嘉跟一噸堆得高高的,隨時搖搖欲墜的,從廢品收購站偷回家的書生活在一起。

讀《過於喧囂的孤獨》,你不得不一口氣讀下去,因為它氣息那麼連貫,不可切割,確實像是十八天寫完,但它和同樣寫得很快的垮掉聖經《在路上》相比,又不是那麼容易徹底易讀的。在《過於喧囂的孤獨》的內臟當中,挾裹著哲學的處理器,這與赫拉巴爾的閱讀和思考趣味有關,他喜好哲學書,喜歡蘇格拉底和黑格爾,也熱愛寫《道德經》的老子,這本書公認的華彩樂章是一段漢嘉幻覺中出現了耶穌和老子同處一室的場景,既魔幻,又超越,既有形而上的玄妙,又有極樂的體驗。

我不得不引用一段他的文字,讓各位體驗一下赫拉巴爾式的語言和想像。

「我看見耶穌臉上洋溢著動人的喜悅之色,老子卻神情憂鬱地倚在機槽邊上,顯得孤傲、冷漠。我看見耶穌信心十足地命令一座高山後退,那山便往後移動,老子卻用一張網覆蓋了我的地下室,是一張用難以捉摸的才智織成的網。我看見耶穌猶如一個樂觀的螺旋體,老子則是個沒有口子的圓圈兒,耶穌置身在充滿了衝突的戲劇性的處境中,老子則在安靜的沉思中思考著無法解決的道德矛盾。」

他用小說的語言編織了一張哲學性的網,把我們一個個地套進去,他對於小說的認識全面而瀰漫,本質上小說並非講故事,也非技術參數之整合,小說中蘊含著全部的人生和全部的人生境況,以及形而上思辨的文學表達。

作家這條路,於赫拉巴爾而言,是完全逆向行走的。

他年近半百才開始寫作,之後一直非常勤奮,寫了四五十本書。他的人生理念相當特別,作為一個法學博士,他在年輕的時候主動放棄中產生活,不做法律界的高級白領,不要高薪,選擇直接回到生活的深處,回到所謂底層的生活,做各種藍領工作。這些經歷,給予了他所有的經驗。他的代表作之一是《底層的珍珠》,底層生活讓他認識了那些生動的人物,那些給予他的文字珍珠般的質感的機會。赫拉巴爾創立了他所獨有的敘事風格,和他的人物類型,他鐘愛的人物類型是「巴比代爾」,什麼是「巴比代爾」呢?

「巴比代爾」是赫拉巴爾自己生造的一個捷語新詞,大概是指「在社會的垃圾堆上」生活,但能透過「靈感的鑽石孔眼」看到美的那群人。

1945年,他拋棄了有女僕來生火的富裕的老家,去往布拉格,成為一個「布漂」,在那裡不停地搬家,換各種租來的房子住。在一家國營百貨公司幹了四年,他覺得不夠有存在感,自告奮勇地去往克拉德諾鋼鐵廠做個普通工人,時年35歲、老光棍一個的他認為:「只有在自己導演之下的生活才有價值。」

他總是租房子搬家,到了1950年,終於在布拉格利本尼堤壩巷24號租到了一個長久住處,一個大雜院的小房間,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舊鑄鐵作坊。他自己粉刷了牆,屋裡只有一隻爐子和一張桌子,他在桌子上鋪了塊白布,放了瓶鮮花,天天就著那盞可以上下升降的吊燈看書,自己覺得幸福極了。更有趣的是,他從來不關房門,讓這個大雜院乃至於整條街上的人們都能夠自由自在地出入他的房間,怎麼瞎攪和都行。

在鋼鐵廠的工人生涯,讓他從一個超現實主義者變成了現實主義者,這種轉變從短篇小說《雅爾米卡》開始,後來他還為這個短篇寫了十五個續篇,這期間他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倡導「徹底現實主義」的年輕詩人兼酒友,因為聽說赫拉巴爾會為他付啤酒錢,他就找他去喝啤酒,他寫出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之作,他便在一邊激動不已,搖旗吶喊。

赫拉巴爾如此闡述他寫這個重大轉變的代表作的狀態和手法:「在這部作品裡,我學會了韻律節奏、顏色對比、蘇格蘭式噴洒法的交替使用技巧,我還掌握了從伊薩克·巴別爾那兒學到的東西,既在淋病旁邊擺上一些鑽石,想盡法子讓我的作品發出雷鳴般的響聲,讓粗糙與細膩相結合,也就是創作出不帶空話、在沒有歡樂的現實中強調人的價值的真實畫面。」

不管多麼一針見血的批評家,都不如寫作者的自說自話。赫拉巴爾抓到了重點,所謂的現實主義寫法,並非如同照相寫實主義那種巨細無遺的復刻,將細節用細小的筆觸顯現,而是他從巴別爾身上學到的豐富的現實主義,既帶著生活本身而來的豐富的細節,又有出於質感和肌理所需的藝術加工,將聲音、畫面、光影、細節糅合到最優的程度,是一種藝術家風格的現實主義。

他自己每天三點半起床搭長途公交車去克拉德諾鋼鐵廠做個普通工人,完全自發地擺脫了知識分子化的過往,儘管人們還喊他「博士」。不知不覺,他改掉了昔日一些屬於知識分子貴族的生活習慣,不再打領帶,不再熨褲子,也不再將十克朗的紙幣熨得平平的。在鋼廠,他的工種是「輔助工」,他住在利本尼這個城郊,去遍了利本尼的每一家小酒館小飯店,在那裡結識各種各樣的新朋友,從他們的交談中獲得故事,寫到自己的小說里去。可以說,赫拉巴爾的寫作因此獲得了活的源頭,我們剛才提到的他住的小院子里,常常有家宴舉行,大家喝啤酒,那些新老朋友們,有作家、詩人、藝術家,也有眾多的普通老作者聚集在這裡。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56年赫拉巴爾結婚,婚後他在家的聚會變成了小規模的比較安靜的聚會,但他會跑去外邊酒吧喝酒。

1955年攝。赫拉巴爾在布拉格焦街10號的廢紙回收站門口。

聚集在赫拉巴爾家的這群寫東西的人,寫的都是不能夠發表也沒有機會發表的作品,他們大多在捷克當時的時局中扮演「非官方文學」創作者,他們在1951年到1955年幾年間,密集地發生交際上的交集,又不停地分解,實踐著生活與個人命運所常見的聚散無常。

後來,赫拉巴爾去廢紙回收站繼續做一個普通工人,我們所讀到《過於喧囂的孤獨》中的生活就來源於這段體力活兒經歷,這個廢品回收站的四名成員構成很有意思,很捷克。除了站長,就是赫拉巴爾博士,然後是另外一位叫做英德希赫·貝烏克特的工人,他曾經是一名成功的舉重運動員、撐桿跳高和橄欖球運動員,還有一名女工,則是企業被收歸國有後又坐了牢的前私企老闆的老婆。

這個前運動員,就是漢嘉的原型人物,這位「漢嘉」,跟赫拉巴爾在現實生活中一起勞動工作,下了班一起喝酒,無話不談,他很能喝,也很能聊,廢品收購站也確實讓他們都可能從各種各樣報廢的圖書中撿回書籍,拿回家讀。

1958年,捷克作家出版社決定出版他的短篇小說集《線上雲雀》,但是要做修改,赫拉巴爾其實是個懦弱的人,他總是一再妥協,不停地修改自己的作品,甚至第八遍、第九遍地修改,他一生都是謹小慎微的人,老舍一樣的人格。出版社給了他補助金,他可以從自己的體力活兒里減少一半工作時間,呆在家裡改書稿,這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1961年,經過一番折騰,他成為了全職的自由作家,一直到死。

赫拉巴爾一直在閱讀狀態之中,先於成為作家,從二十歲開始,閱讀成了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持續去閱讀,並且一直跟各種人聊天、談話,他喜歡錶達,像個話嘮,每天都在絮絮叨叨。到了他開始寫作的時候,閱讀和曾經的生活形成兩股力量,它們彙集在一起,讓他擁有了成熟又開放的頭腦。文字之流,早已在他的胸中奔騰不息了。在此前,他孕育著那股氣,養著閱讀和表達的習性。表達之於他,已是本能。而寫作者不想表達,是失職。

所以我厭煩「不想寫了、不想說了」這種論調,語言也需要每天疏通的,這樣才不會產生語言的血管硬化。蘇格拉底每天找無數人聊天講話,在這種對談中,語言有了磨礪,很多哲學思想也就從中跳出來了。

其實作家本質上都是話嘮,即便不是口頭的話癆,也是筆下的話癆,亨利·米勒、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凱魯亞克……哪一個不話嘮?金斯堡是一個病態的話嘮,普魯斯特是個徹頭徹尾的話嘮,跨個領域,連莫扎特都是,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我要寫一段奏鳴曲啊親愛的姐姐,然後去寫段歌劇。他的《費加羅的婚禮》,多有生活啊,每個人物都那麼生動接地氣。

晚年的赫拉巴爾,尤其是妻子去世後,日常生活是上午和半個下午寫作,傍晚或者半個下午就去堪稱「赫拉巴爾的酒吧」的金虎酒吧呆著,與人閑聊,像先哲蘇格拉底一樣,他從不拘交談的對象,逮誰跟誰聊,像個捷克人(其實就是)一樣健談,能聊。

1978年攝,「金虎酒家」。

在他晚年,身邊只有幾個年輕的好友,包括那個寫《你讀過赫拉巴爾嗎》的托馬什·馬扎爾。每到周二,他們在金虎酒吧有個例會,而赫拉巴爾住在克斯科一個林間小木屋內,和他為數眾多的貓們,年輕人們就開車去接他回布拉格。他們得到的回報是赫拉巴爾可以一路為他們講解沿途的典故。

晚年的赫拉巴爾,在馬扎爾的筆下,是個既充滿死亡幻想,又很有意思的人,他吃各種各樣醫生開的、朋友推薦的葯,但不會按時服用,只是在想起來的時候,來一把,而且,就著啤酒。他甚至還會給朋友們分發藥片吃,也是讓大家就著啤酒。有一回,他一邊喝酒,一邊咀嚼了好幾把五彩糖果葯粒,後來馬扎爾才弄清楚那是月經止痛片。

1995年5月3日,赫拉巴爾寫出了最後一部作品《不清晰的錄像》後,就不再寫東西了,最後的那些年,他總是談及死亡,人們說他熱衷於收集那些死於五樓的人的故事。他說:「死亡是位美貌的女性,是我的伴侶,我常與她交談,同意她的意見,因為這樣做是對的,我別無他求。」

他是怎麼死去的呢?1997年2月3日下午兩點十分,赫拉巴爾被發現在病房墜樓身亡,人們說他是為了喂鴿子不慎墜樓,也許這只是一種溫和的解釋。

(圖片來源網路)

今 日 作 者

巫昂

詩人,小說家,宿寫作中心創始人。出版有詩集《乾脆,我來說》,長篇小說《瓶中人》等。

本文刊於《289藝術風尚》2018/5-6月合刊

文章版權歸《289藝術風尚》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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