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法海許仙原來是父子 【文化散論】

仰舍我已經明顯感覺到,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從體內消失。到了明天,就整整二十年了,一待天亮,功德圓滿。許仙在塔腳的木屋裡持齋禮佛,一如往日。黃昏時分,我站在木屋外十丈,看著他誦經佛傍,一燈如豆。他依然能立刻就感知到我的存在。許仙放下木魚槌,緩緩回過頭。四目相對,他眼中的怨毒之火,仍和二十年前一樣熾烈。這恨毒的火焰,只有當年禮拜地藏王菩薩時,在地獄裡看到過一次。地獄裡所有的鬼魂,身上都跳躍著這般血紅的火焰,藏身其間的憤恨怨毒,灼人慾焦。恐怕他一生也無法諒解我,無法知曉天機。於他而言,我是一個破人姻緣、道貌岸然的老和尚。其實,許仙也老了。鬢角已全然雪白,皺紋日漸爬上他曾經光滑的面容,連他手裡的佛珠都一顆顆開了裂,跟著老去了。我深知,心如槁木,萬物寸草不生。我叫許天杭。這個俗家的名字,已經有三十三年沒有人叫過了,連我自己都幾乎忘記。可是每當看見他,在心裡默念著他的名字,我便想起了自己的俗家姓名。妻子稱我天杭,鄰里叫我杭哥。我的兒子少年時突遭惡疾,卧榻難起。我轉塔七日七夜,許下重誓:若兒子得保性命,我情願皈依三寶,斷絕塵緣,青燈供佛,修鍊終身。天可憐見,一個月後孩子病體痊癒,我便不顧老妻勸阻,信守誓言,飄然一杖,遠離故鄉。這已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三十三年。現在,我的法名叫法海。深夜,起風了。隱約傳來西湖上銀色的水波聲響。二十年前,白娘子水漫金山,滔天大浪讓西湖裡的水像海嘯一樣,遮天蔽日,連佛祖賜我的伏魔袈裟都抵擋不住。那爆炸般的水聲,依稀響在耳畔,就像大張旗鼓的天神戰車,滾滾而來,震人心魄。眾僧搖起法鈴,才遮蓋了水聲,讓我能清楚的聽到各路水族兵將的金戈鐵馬之聲。如今,那一百零八枚法鈴墜在雷峰塔檐角,塔頂鎮佛海七星燈,合成天羅地網金剛陣,壓住了那條曾呼風喚雨的白蛇。世人永遠想不到,鎮住白素貞的法海,這個壞人姻緣、堪遭萬世唾棄的老和尚,竟是白素貞的家人。我,就是許仙的父親。我曾經是個獵戶,承襲祖輩職業,靠打獵為生。年齡及長,家裡給我說了一房媳婦,雖然夫妻情篤,可是婚後二十年,依然膝下無子。也許這就是命數,我和妻子都認了,命里無兒求不得啊。可是突然有一天,妻子告訴我身體有了異樣,我趕緊請了大夫來。切過脈後,大夫連連恭喜,說是喜脈。那一刻,我和妻子相擁而泣,哭了很久很久。可是此後的日子裡,一直到孩子降臨人世的前一天,我都未敢有一絲一毫的興奮雀躍,二十年的漫長等待和焦灼絕望,讓我生怕忘乎所以就會受到命運的懲罰,我的孩子就會為喜樂無常的鬼神所剝奪。許仙出生那天,毫無徵兆,我如往日一般去山裡打獵。回到家中,妻子懷中已多了一個酣睡著的可人兒。歷經十月懷胎,眼看著妻子肚腹日復一日的突起、脹大,但我直到將許仙輕輕抱入懷中,才確信這不是夢幻一場。看著孩子皺巴巴的小臉兒,聞著他若有若無的腥膻味兒,眼淚就止不住的往外涌,一顆一顆噼啪有聲地砸下來,落在襁褓上。二十年啊,我早已不指望今生還能有自己的孩子,如今老來得子,更何況還是個兒子。孩子輕柔得像一團棉花,像熟睡的小貓兒似的,破爛的屋子都籠上了一層安靜的光輝。這是我的兒子,我願意拿命來換他一生平安。我給兒子取名叫許仙,他就像神仙的憐憫和恩賜,我希望他這一生,都有神仙庇護。許仙六歲那年,我帶他到深山打獵。那天,我打到了一頭狐狸。這隻狐狸太狡猾了,我費了不少勁,跟了一個多時辰才逮住它。當我拽著狐狸尾巴,倒拖著找藏在岩石後的兒子時,看到毫無經驗的許仙用蛇叉制住了一條蛇,但他幼小的身軀卻不足以將蛇囚入蛇籠。大概是因為那天已經打了頭狐狸,也許是因為許仙原本就屬蛇,總之,我動了惻隱,動了這後來招致無窮劫難的惻隱之心,改變了我們三個生命乃至千萬生靈的命運。我飛奔過去,俯身搶過蛇叉,將許仙擋在身後。確定白蛇不能反擊,我才輕輕摸了摸許仙的頭,好言相慰,誇他勇敢能幹,隨後讓他把狐狸拖回家,由我來處理這條蛇。這條蛇可真漂亮,通體銀白,一對紅色的眼睛寶石樣放著精光。白色的動物,眼睛通常是紅色。可這條蛇的紅目卻不像其他蛇那樣冷酷。它扭動的身軀和微微轉動的細目,極力透出哀求之意。我把白蛇放在地上,示意它已是自由之身。白蛇捲起傷處,挺立身姿,注視我良久,隨後在地上又卷又轉,便遁入了一孔岩洞。白蛇遁去之時,天上筆直的划過一行鴻雁。大雁的哀鳴利箭樣刺破了天空,彷彿要我記住什麼。可是,我忽視了命運的暗示。也許,當時這化身雁鳴的神諭就註定了無力回天。當我低頭撿拾蛇叉,才看到白蛇剛才停留之處,赫然留下了四個清晰可辨的字:大恩必報。白娘子,你知恩不忘,的確報了恩。你讓我的兒子許仙有了世間最好的歸宿。白娘子啊,奈何人妖殊途,天命難違,你和許仙註定不能白頭。人妖結合,人必遭天譴,妖必形神破散,千萬年來,概莫能外。此乃天意使然。我只好落腳金山寺,多方勸解許仙。可是,對他來說,我這樣一個陌生人,一個方外之人,如何能勸得他動。我想了很久,才最終決定囚禁許仙,引你前來。那晚我在打坐,窗外飄進一陣香風,我知道,白素貞,是你來了。你的功力已精進至此,體香自生,再過一千年,修鍊成人,指日可待。可我不曾想到,情關難破的,不只是人。一縷白煙,落地成人。你站在我面前,收起了千嬌百媚,拔劍相向,錚錚有聲。我定定的看著你。對立半晌,你忽然雙目垂淚,勁力到處,青鋒劍寸斷落地,叮噹作響。你盈盈拜倒,五心朝天,這是佛教虔誠無上的頂禮膜拜。你哀哀乞憐,求我放過你夫妻二人,成就你們百年之好。「大師,小女原為山林野蛇,偶然際遇,拜到黎山老母足下,未入法門,卻得真傳一二,原欲林中修鍊,只求兩世為人。那一日得遇一獵戶救弟子賤命於他小兒手下,所謂知恩圖報,待他小兒及長,弟子委身相嫁,以報救命之恩。佛法亦云因果報應,弟子不求紅塵奢華,只願與許仙百年合好,懸壺濟世,治病救命於鄉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懇求大師手下留情,放我夫妻二人一條生路,白素貞定收斂妖性,日夜修鍊,以報佛祖垂憐之恩。「言畢,你拜了三拜,額頭觸地,匍匐不起。阿彌陀佛。老衲垂下袍袖,隔空托你起身,看茶落座。」白素貞,非是我鐵石心腸,佛祖放眼八方,亦憐你一片真情。只是,天條無情,人妖難以相濟,此乃六合之理,無得違抗。除非……「」除非什麼?「」除非你修鍊成人,當可成就你夫妻姻緣。「」大師,弟子功力尚淺,修行成人,只怕還需千年。人生幾十載,只怕彼時我夫君已過了無數輪迴。命數難測,陰陽兩隔,教妾何處尋夫?大師,小女不求來世相見,只願今生相守,作對平凡夫妻,日後他垂垂老去,妾身便生死相隨。「」白素貞,非是我強迫於你二人,只怕就算我袖手旁觀,你妖氣太重,亦會令許仙中毒不治,此乃天譴。而你自身所煉真氣亦必染於紅塵,灰飛煙滅,無可遁逃。「」大師,求你放了許仙,恩賜破解之法,弟子來世結草銜環,報答不盡!「白素貞,你對許仙一往情深,我雖身處世外,修鍊三十餘載,仍難以斷絕俗情。六根不凈,已與成佛無緣。看來,我出家,還是為了成就你們二人姻緣。到底是你報恩於我,還是我報恩於你,真的說不清了。我喚你近前,在手心畫了四個字。你看畢驚慌錯愕,冷汗直流,眼中儘是惶恐。當年你留四字與我,今日,我便還與你四字。「白素貞,老衲許你二十年後夫妻團圓。你去吧。」言罷,老衲便閉目打坐。隔了半晌,才聽你衣袂飄動,簌簌遠去之聲。我知你離去之前,又拜了三拜。世人對你的冤枉其實皆來自你往日仇敵的誹謗。都說水漫金山害命無數,白素貞該以死抵命。如今你身困佛塔,已是百口莫辯。只有我知道,你從不曾有意害過一條性命。那晚你離去之後,老衲便已傳令金山寺全部僧眾,在城中遍布韋陀傘,護眾生於水劫。也沒有人知道,水漫金山,這四個字是我寫在你手上的。佛法慈悲,未動殺機之妖,佛門弟子不得圍剿困禁,因此,我只得引你開殺戒,在佛主面前加罪於你,才能以佛法助你早日修鍊成人,而韋陀傘將庇護百姓免受水難。決戰那天清晨,我穿上了從未上身的伏魔袈裟,戴上水火菩提子,握持著九龍錫杖,立在金山寺的屋檐上,望著腳下熙熙攘攘的眾生,深知一場生死未卜的浩劫即將到來。我不知自己親手炮製的這場戲能否瞞天過海,也不知你慧根幾何。只望一切順利,能成全你夫妻恩愛,又不致損傷生靈。我為了兒子,為了你夫妻二人的男女之情,所作所為已非出家人之本,可在這風聲鶴唳之際,已無暇考慮了。我扶著錫杖,等待白娘子,短短的幾個時辰就像一百年那麼長,三十餘年的禪功都無法讓我在那一刻平靜。當數十里外隱隱的水響和巨石般滾滾而來的雷聲漸隱漸至,決定命運的一刻終於來了。白素貞的功力已遠超我的想像。烏雲如墨,壓頂而至,凄風苦雨中,鳥獸飛散,空氣中充斥著動蕩不安的氣味。百丈高的灰色巨浪像水底崛起的怪獸,舔著雲端,呼喝咆哮,電閃而至,整座金山地震般劇烈顫抖,九龍錫杖上的八枚紫金環活轉了似的猛烈跳動。那一刻的緊張之情在金屬摩擦聲中永久鐫刻下來,至今,想到那一刻的心情,我依然會激動得雙手微微顫抖。從聽見波浪聲起,到巨浪劈頭而來,僅僅一彈指的工夫。我迅速掣下伏魔袈裟,祭向空中。袈裟破空而起,先是紅光一閃,便如華蓋般鋪天蓋地的罩在金山寺上空,屏住了水勢。猛聽得一片嘩然之聲,只見水族兵馬攻到,一馬當先的是白蛇的姊妹青蛇。青蛇化了原形,一張血盆大口無往不利,攻倒降龍四羅漢,長驅直入,奔我而來。我只得舞動錫杖招架青蛇的毒牙。青蛇雖只有五百年道行,但在白素貞調教之下,攻守兼備,靈動瀟洒,一時竟與我戰了個旗鼓相當。九龍錫杖乃佛祖加持過的伏魔法器,我念誦召龍訣,九神龍自錫杖上激射而出,組成龍王攝海陣,眾水兵霎時間便被一網打盡。青蛇幾番躲避,在被九龍合體的神天龍王制住之際,我喚回了龍王。白素貞催青蛇救許仙出逃,青蛇甩動長尾,捲起許仙,水遁而去。我分神對付青蛇,可就鑄成了大錯,再也無力回天。白蛇掀起的巨浪排山倒海, 從金山寺頂飛流直下,山下市鎮頓成一片汪洋,一百七十三張韋陀傘悉數震碎。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與掌控,一出雙簧戲至此發展為人間慘劇,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白素貞也慌了神,急忙收起法術,命手下退水,可逝去的生命,已是回陽乏術。當與白素貞劍杖相抵的一刻,我望定了她的雙眼,她也望定了我,眼神中充滿信任,彷彿早已決定將許仙托託付於我。「二十年後,你夫妻便可團聚」。白素貞聽了這話,神色一凝,勁力頓收,劍鋒滑開,半空中翻了三個跟斗。我祭出水火菩提子,兵分三路,縛住了白素貞。一百零八僧眾早已抬起雷峰塔,罩住了摔落在地的白蛇。我與她二十年的約定,便在那一刻,開始了。翌日清晨,老衲剛走出禪房,便見許仙立於寺院正中。面容枯槁,形同木立。「我要落髮修行,就在此地。」「二十年後,白素貞修鍊成人,你二人便可做平常夫妻。你莫嗔怨一時,且回家行醫,自積功德吧。」「我要落髮修行,就在此地。」反反覆復,任我如何勸說,許仙只此一句。從此,許仙在雷峰塔下的木屋,一住二十年。二十年前種種過往,如今依然歷歷如昨。把前塵往事理了一理,竟也如此這般過了一夜。天亮了,時辰已到。風清雲朗,塔門轟然而開之時,一行大雁低低飛過,似乎是對命運的呼應。黑洞洞的塔門深處,款步走出白素貞,身後兩側是護塔神君。遠處早有一灰衣僧人與青衣女子等待。白素貞一身素凈,面容慈祥,目光澄澈,已是一中年婦人。那青衣女子是當年的青蛇,而灰衣僧人便是等了白素貞二十年的許仙。白素貞舉頭望了望天,抬手擋了一擋刺目的陽光,才看到站在面前的許仙。他二人出神的望了對方半晌,周遭安靜得只聽見風聲。白素貞順著許仙臉上的紋路輕輕撫摸,兩滴淚墜在衣襟上,綻出兩朵白蓮,隨即隱沒。「你受苦了。」白素貞說。許仙喉頭滾了兩滾,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搖搖頭,握住白素貞撫在他臉上的手。白素貞驀然望過來,疾步走近,伏地拜下:」素貞修行圓滿,叩謝師父相助之恩。「言罷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從此便算是以俗家弟子身份拜在我門下。白素貞抬頭看過來的一剎那,目光中露出驚詫神色。她又回頭望了望遠處的許仙。二十年的修行早已是靈台澄明,個中機關,頓悟瞭然。在最後的時刻,我投去一個微笑。白素貞又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珠淚滾滾,輕輕叫了一聲:爹。「白素貞,約期已至。二十年來你潛心修鍊,已化而為人。後半生,當與許仙共白頭。老衲未能破舐犢之情,成全你與許仙之愛,愧對我佛重託,此番成全,實乃出於護犢私慾。盼你勿將真相告知許仙。他這一生太過悲苦,你二人一路多舛,也不過只還有數十年光陰,唯望你們多做善事,和睦偕老,便算是報答老衲了。老僧,便即刻前往西天請罪去了。」白素貞垂淚應允,還待多言,我揮手阻止了她。遠處的許仙,目光中儘是不解。天邊已響起眾梵天莊重悠長的佛號聲。我終於卸下這二十年的心事,即將往生極樂,負荊請罪。臨別之際,恍惚間,我又看到了年幼的兒子,那個曾經歡跳著伴我左右,一同去打獵的兒子,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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