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魯迅語言的音樂性丨「任何一位成熟的作家,都在有意無意間追求文章字句章節的音樂性。」

魯迅語言的音樂性

百度解釋:音樂語言包括很多要素:旋律、節奏、節拍、速度、力度、音區、音色、和聲、復調、調式等;音樂性,既有內在音樂性即情緒的律動,如高低起伏、長短快慢等,又有外在音樂性即聲音的迴環(押韻、節奏和聲調),是一種數的比例關係,會對原始感情起一種節製作用。節奏是起決定作用的因素,是事物的節奏和人的生理節奏--呼吸的調節及運動感覺的反映,是音組和停頓的有規律的安排。

語言的音樂性,是作家通過對詞句的獨特的排列組合,形成富有個人色彩的語言節奏和旋律風格,以表達作家內心情感和對這個世界的個人化的思考。一般人討論語言的音樂性,更多討論的是詩歌語言的音樂性。個人認為,不單單是詩歌,好的文學語言,具有審美特質的任何文體的文學語言都具有音樂性。歐洲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閱讀的傳統,也有共同聚集在一起彈琴作詩的文藝沙龍,不美的詩句文章,沒有節律的語言章節,「嘔啞嘲哳難為聽」,是不便於大聲朗讀的,只有具有音樂性的語言才更適合低吟淺唱大聲朗讀。

語言的音樂性反映一個作家的語言修養和個性氣質,好的作家,自有區別於他人的不同的語言表達習慣,這其中包括不同於他人的詞句選擇習慣、語感節奏和謀篇布局的整體節奏習慣。比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有羞澀的打著朵兒的;正如 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 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的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大量平聲片語成句子,多用疊音詞,語感舒緩悠揚;多用排比句形成整飭的句式,表達一種纏綿、壓抑、剋制、內斂的情感變化;歡喜也不是朗聲大笑的歡喜,悲傷也非痛徹心扉的悲痛,難怪被人評價為雄激素很少的陰柔文風。不像蘇軾毛澤東,前者有大氣磅礴鏗鏘有力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後者有氣吞山河的《沁園春·雪》,兩首詞都大量選擇仄音詞構詞成句,詞所特有的長短句式,語言所描繪的大人物大景象大氛圍,音韻上的跌宕起伏等等,形成雄性十足的陽剛文風。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料,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語言的陰柔之美雄壯之美抑或樸素之美華麗之美,無所謂孰優孰劣,都是作家天生稟秉、個人氣質和文風習慣的物質外化。研讀魯迅,自要留意其遣詞造句的行文習慣。

普遍認為,魯迅語言樸素凝練,他本人也強調,文學語言要追求恰當、準確、言簡意賅,他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中說:「我做之後,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者連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符合我國的文學傳統。魯迅先生畢竟是從古典文學轉變過來的中國文人,即便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和身體力行者,他身上濃重的中國文人氣質也不可能因為他有意識地追求白話文而消逝。尤其是他的《野草集》和後來的那些雜文集,自覺不自覺地透露著作者古文功底深厚的潛藏信息。

中國是個音韻大國。《詩經》、楚辭、五言詩、七言詩、唐詩、宋詞、元曲這麼一路走下來,講究語言的音樂性痕迹濃重。唐傳奇、宋話本、明清小說被當時認為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那些寫駢儷文、散文的大家,他們中十之八九又是詩人詞人,語言的用韻、講求節奏頓挫早已經轉變成基因,蟄伏在中國文人的骨子裡,因此,即便是唐傳奇、宋話本、明清小說的書寫者或者整理者,也不可能揪住自己的頭髮脫離開中國文化的特有氛圍,讓自己的作品脫離開尋章摘句 講求雅韻的文學習慣。以魯迅先生為例,曾經選入中學語言課本里的那些經典篇章,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故鄉》、《記念劉和珍君》、《祝福》、《狂人日記》等等,都可以從中找出具體的例證: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 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樑,便會啪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開篇的這段話,「不必說……也不必說……單是……就有」的排比句式,就如交響樂曲的舒緩開頭,平音起漸漸鋪排開情緒,轉折後開始娓娓敘訴,音韻的悠長,適時地停頓,然後是歡快輕鬆的短句子形成快節奏,來描述一些兒時趣事,「油蛉在這裡低唱, 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樑,便會啪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作者情緒的變化承載在具體情景的描述中,有聲有色,引人入勝。

小說《故鄉》的結尾: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相似句式相同詞句的選擇,有迴環往複的效果產生,憂傷而悠長,節拍舒緩,形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

小說《祝福》的開頭: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

描寫舊曆年底農村景象的這個長句子,裡面「光」、「響」、「香」三個同韻字把日子裡看、聽、聞的感覺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節奏感鮮明。

《吶喊·狂人日記》: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轉勸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起頭」和「下手」,由於用字相對而形成節奏感。

具有散文詩風格的《記念劉和珍君》:

真正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第一句話中,「(慘淡)的(人生)」、「(淋漓)的(鮮血)」,用了平仄相對的字眼,第三句話末尾,「計」、「駛」、「跡」屬於同韻字,整體讀來一唱三嘆先激昂後憂傷最後憤怒地感喟,一氣呵成不可分割。

同一篇文章中魯迅先生寫到三女子之死之過程及之後的議論: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人,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裡呻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啊!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慘象一段,音韻暗流激蕩、波濤洶湧。我沒有親見一段,全部用短句子,甚至用一個詞充當句,顯示寫作者書寫這一段時情緒的難於控制,話不成句依然要說;最後一段長句子連用排比、用反諷的文字,字詞選擇多用平聲韻,憤怒而壓抑,最後一句,一反平聲韻全部改用仄聲詞,鏗鏘有力,聲討的憤怒通過詞句的音韻選擇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彷彿《黃河大合唱》交響奏鳴曲的其中一個樂章,苦難過後的聲討,憤怒之情溢於言表。董小玉、劉海濤在《寫作教程·寫作載體與受體》中說:「解讀文章藉助聲讀即可因聲求氣,循聲得情」,讀魯迅這一段文字,即便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從其聲韻選擇、長短句錯落安排上,也可以感受得到那種強烈的情感發泄。中國《樂記》:「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雜,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這也表明,情感的變化必然要從聲音上表現出來。

有人說,《傷逝》語言與一般的小說語言絕不相同,它不是一種情節語言,它是一種音樂化的詩語,這是對魯迅先生語言追求音樂性的一種最高褒獎。其實不用例舉更多,窺一斑而見全豹,從一篇小說中,就可以看出一個作家的語言習慣和語言追求。

「文學最高境界,在能表現人之內心情感,更貴能表達到細緻深處」,這是錢穆先生的真知灼見,也是所有寫作者的終極追求。魯迅先生用他的文字作品,註解了錢穆先生的觀點,無疑,魯迅先生是現當代最優秀的文章家。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用短句,以沉鬱頓挫為主旋律,喜歡長短句交錯來表達強烈的情感。毛澤東先生評價魯迅先生的文章「如匕首、投槍」,是說其內容的戰鬥性,也是說其音韻的急促鏗鏘。讀魯迅先生的文章,有時候感覺先生是一個性格急躁的毛頭小夥子,有時候是一頭暴跳如雷的雄獅,有時候則是一位急救室里的睿智大夫,使出渾身解數用盡全力一邊挽救著垂死的生命,一邊默默垂淚……即便是很溫情很寫意地描寫故鄉抒寫阿長媽媽或成年閏土,也總是壓抑著深入骨髓地痛惜!

這裡,筆者想要多言一句。語言的風格形成,由作者的性格氣質所然,也由他的見識學養造成,最主要的還是天賦。天賦神韻,導致語言的音韻節律的個性色彩鮮明。李白就是李白,杜甫就是杜甫;讓余秋雨像周國平一樣地哲思和語言跳躍,讓周國平像余秋雨一樣地描繪歷史並用長句子抒情,這個世界估計就沒有了余秋雨,也沒有了周國平。字斟句酌固然適合任何人,成就什麼樣的文風,並不一定是個人刻意所為。因此,刻舟求劍式的逐字逐句分析和鑒賞文學作品,難免有過度闡釋的嫌疑。

中國寓言里有一個《買珠還櫝》的故事,說一個賣珠寶的商人用楠木做了一個珠寶匣,並且特意進行了華麗裝飾。結果買珠寶的人把匣子買走了,把珠寶還給了商人。這個寓言可以解釋為:過度包裝會喧賓奪主,失去其主要意義。鑒賞文學作品(詩詞除外),如果逐字逐句推敲和斟酌,忘掉了文本的整體意義,有點類似於買珠還櫝,陷入過度闡釋的泥淖,會喪失掉鑒賞的樂趣。

回到這篇文章的主旨上來,以魯迅先生的文學語言為例,任何一個成熟的作家,都在有意無意間追求文章字句章節的音樂性。「清儒姚惜抱嘗舉神、理、氣、味、律、聲、色八字,作為衡量文章的標準。」律和聲,是文章家繞不開的基本素養,語言的音樂性,是一個作家之於寫作的基本素養。

2011年3月5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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