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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驚奇 · 搶救太太

醫生得的是自己平時給別人看的病,是怎樣一種感受?

田吉順,新書《醫生是怎麼看病的》7月上市

作為一個男婦產科醫生,本來是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的。不過我還有另一半,我可以說說我太太曾經接受搶救時我的體驗。

我太太懷孕生孩子可謂經歷了千辛萬苦。從懷孕三個月開始,就發現肝功能損傷。用盡了各種治療方法,肝酶指標還是噌噌地往上漲,最高漲到接近正常值的 10 倍。早孕篩查高危、妊娠期糖尿病、羊水過多。總之,整個懷孕過程,就是在給她上一堂生動的高危妊娠課。她在孕期最經常做的,就是瞪大眼睛,吃驚地說:

「啊?還有這種毛病!」

而這一切的不順利,在分娩的那一刻達到頂峰——產後大出血!

我太太是做了急診剖宮產手術,我們主任主刀,我做助手。至少在我看來,這樣的手術人員組合,對手術操作的質量我還是很有信心的。結果術中就感覺宮縮不理想,出血偏多。在用過一些縮宮藥物之後,我太太被送回病房繼續觀察。

沒想到的是,在病房觀察期間,出血量還在不斷增加,任你用了各種縮宮劑,就是沒有效果。這時候的各種處理還都是由我做出的,而一直到後來出血量繼續增多,她被送到 ICU,我才真正意識到——

我的太太攤上大事了,她要因為產後大出血而去接受搶救了!

進入 ICU 之後,她被接上心電監護儀,接受了頸靜脈的穿刺,抽血交叉配血準備輸血。這些搶救流程對我來說都太熟悉了,過去在這個地方不知道給多少病人進行過前面的那些流程。而現在躺在那裡的,是比這流程還要熟悉的病人——我自己的太太!

醫生在做出臨床決策的時候,要對當時的情況進行全面的評估,預估各種處理選擇可能出現的結局,然後權衡利弊儘可能選獲益最大風險最小的方案;而無論作何選擇,都要承擔這個選擇所帶來的風險。這些風險結局,醫生恐怕要比患者更清楚些;而正是這份清醒,給我當時的思考帶來了混亂。

我知道每一項治療每一步操作意味著些哪風險,我知道治療可能出現的不同結局。比如產後大量出血可能會對垂體造成缺血性損害,醫學上稱為席漢氏綜合征,以後會無法母乳餵養並且出現閉經。比如產後出血保守治療不理想,可能需要切除子宮以止血,否則出血難以控制將會危及生命,但同時患者也將從此喪失生育能力,背負巨大的心理壓力。教科書上關於結局的描述僅僅是到此為止了,雖然清晰明確,但是,病人真正所要承受的,恐怕要遠遠超越了這一切。

我太太本來是打算做丁克的。我們結婚以後,雙方家裡老人都盼著我們趕緊生孩子,不過我覺得應該尊重她不想生孩子的想法,所以陪她一起頂下來了。但是工作幾年之後,她發現單位同事聊天的話題總是繞不開自己孩子那些事,她自己插不上嘴,感覺自己好像被孤立了,壓力越來越大。最後,她還是放棄了丁克的打算,在結婚四年之後,懷上了我們的女兒。

而懷孕之後,她就經歷了妊娠期糖尿病,需要嚴格控制飲食,這對她來說實在是痛苦;還有妊娠期肝功能損害,各種治療都沒什麼效果。現在做了急診剖宮產手術,又發生了大出血,如果再為了保命要把子宮切掉,會對她的心理造成怎樣的影響?換做是你,會不會覺得為了這個孩子,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將來她會以怎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女兒?她會怎樣和家人相處?她會在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中,心存怎樣的隔膜?

我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過去,我曾經參加過很多次的搶救,也曾多次找患者家屬簽字切除子宮。那時候,我拿著手術知情同意書對產婦的老公說,雖然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切除子宮只是一個臟器,而不切的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了。

很多老公簽字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我以前嘴上說理解他們的心情,是因為我會去假設,會去想如果換做是我,我會如何如何。但是,畢竟那些事情都還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當然可以去想。

現在我明白了,你之所以還敢去想,恰恰是因為你自己沒有經歷過那樣的痛苦絕境;而如果你真的正在經歷了,你連想都不敢去想了——就像你不敢持續深入的去思考死亡一樣!

很多人由於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全感,最終皈依了宗教,只能寄希望於外力來拯救自己。就在那個晚上,我的太太躺在 ICU 的病床上,我拉著她冰涼的手,不敢繼續想接下來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我已經沒辦法再以一個醫生的身份來做出決策了。

那時候我不是什麼醫生,沒有什麼職業身份,我只是一個丈夫,只想放空我的大腦,和我的太太一起,共同面對這個強大、冷酷、無常的自然。

當時雖然已經半夜,我們主任幫我開完剖宮產手術已經回家,但是我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向她說了這一切。當時她掛掉電話就從家裡趕到醫院。

我感受到作為一個患者家屬,看到他信任的醫生時,那種心裡有了著落的安全感。

我們打算再做最後的嘗試,進行宮腔填塞。就是把大量的紗條填進宮腔,壓迫止血。這幾乎是切除子宮之前最後的保守治療嘗試了。

當天值夜班的同事,拿著一份宮腔填塞操作的知情同意書給我,非常不好意思的說:「雞哥,你看,這程序總要走一下吧,是不是還要簽個字啊。」

我接過知情同意書,看都沒看就把名字簽上了。

在 B 超的引導下,我們主任做著最後的嘗試;我就站在旁邊,拉著我太太的手,做出一副蠻有把握的樣子,微笑著對她說:「沒事兒,一會就好起來了。」

這話說給我太太聽,也是祝福我自己。

當然,最終的結局是皆大歡喜,算是個 happy ending。我太太雖然產後出血 3000 多毫升,相當於體內超過 70%的血容量,不過最後總算還是把子宮保住了,那可怕的一幕最終還是沒有發生。

後來,我會不斷的想起搶救的那個夜晚。我覺得自己之前對患者和家屬的理解都太扁平化了。就像我太太一樣,她在懷孕之前和懷孕過程中,其實人生是經歷了很多的;她在分娩之後,也同樣將要經歷更多的人生。每個人都是有時間軸屬性的,她有自己的歷史,還要有自己的未來。而醫生呢,他所面對的,僅僅是患者這一刻的現在。當你沒法真正認識一個人的全部時,又怎麼可能真正體會這個人的內心,怎麼去真正理解她做經歷的痛苦呢?

我覺得這是作為醫生這個職業的天然缺憾。

正是因為這種缺憾的存在,才使得醫生應該儘可能的去體諒他所遇到的所有患者——只不過,這可能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僅如此,僅僅是體諒和儘可能的理解患者,可能並不能最好的解決醫學上的問題。

就拿產科的子宮切除手術來說吧。在所有人眼裡,生孩子都不是病;對所有家庭來說,生孩子都是大喜事。但就是這麼一個不是病的大喜事,竟然可能會帶來子宮切除,甚至還有生命危險。如此突如其來的打擊,對於一個女性來說是很難接受的。所以,產科的子宮切除手術要慎之又慎。

但是,對於產科醫生來說,又不能有「婦人之仁」,在需要處理的時候,必須當機立斷。你對患者和家屬的各種體諒,你的瞻前顧後,可能會錯失時機帶來更差的結局。醫生感情上的理解和同情,不能代替作為專業人員的判斷和決策,醫生還是要在一個理性的角度上,去做一個醫生該做的事情。

這也是我當時放棄了醫生這個角色,把工作都交給我的同事的原因。

那次搶救之後,我又經歷過很多次類似的搶救,當然也有子宮切除。我還是像以往一樣,拿著知情同意書去找產婦的老公談話;還是像以往一樣,告訴他們風險利弊,還有我作為醫生的建議;還是像以往一樣,讓他們在同意書上簽字。只是同時我會更多出一份同情,我在心裡會說:「兄弟,你現在的感受我真的很理解。只是現在,我也只能這麼做,希望你們以後可以度過難關,越過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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