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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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動筆的時候，《狄仁傑：四大天王》應該已經接近下檔了，每天的票房只有五位數，可能你現在想看都找不到地方看。這個時候才寫，倒不是因為我這人有潔癖，生怕電影剛上映的時候寫有人說我收錢了之類的，純粹是因為我懶。就好比上篇博客，想法我在歐冠1/8沒打完的時候就有了，結果拖到世界盃都打到淘汰賽了才寫完。這部電影上映第一天我就很興奮地去看了，看完了就準備寫點東西評論評論，一下子拖了一個月。這個時候寫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能看到《四大天王》的成績單：挺差的，票房勉強過了六億，口碑也不太好，豆瓣上才六分多。

《四大天王》也的確算不上是很好的電影。很多人稱讚的特效，和好萊塢一線大片一比，也顯得「玩具」和廉價。劇本的完成度不佳，應該說這個系列的故事一直成問題，推理部分一直也很弱，還不本格。但是這個系列一直有一種東西深深地吸引我，這就是那種不太好向別人推薦，但是有新作我肯定會去看的感覺。

這還得從更早的《妖貓傳》說起。先不說《妖貓傳》電影本身，從我在上映前後的時候在各大電商閑逛，就能看出一些問題，當時各大電影借著《妖貓傳》的風，竟然只在推薦《妖貓傳》的原著或者陳凱歌有關的產品，那些陰森的唐人筆記，竟然沒有借著《妖貓傳》出個新版本什麼的，要知道這些筆記還沒版權呢。再看很多觀眾對《妖貓傳》的評價，絕大多數觀眾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唐朝，那個唐朝胡氣森森，鬼影重重。他們印象中的唐朝，必須富麗堂皇，必須「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什麼妖貓作祟，什麼幻術師，這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殊不知，唐朝不但是華麗的，同樣也是陰森詭異的，唐人的志怪筆記別具一格，有著一種質樸的活力和好奇心，和後世那種文人的酸腐意淫完全不同。作祟的妖貓，迷人的幻術，叢林中的巨獸，漸漸被霧氣環繞的驛站，身懷絕技的異邦人……這在唐朝都是口口相傳的奇聞。《妖貓傳》再不好看，這種已經失傳千年的妖異在大屏幕上還原得還是很好的，也正因為還原得好，反而讓很多人沒法理解，甚至以為這不是唐朝，或者這些怪異都是導演瞎編的。

再說到「狄仁傑」，三部電影說實話完成度都不盡如人意，但是其中的想像，不管是瘋狂的還是邪魅的，都是那種「這就是唐朝」的幻想。比如說《通天帝國》里的大佛，很容易就能讓人聯想起武則天時代洛陽的各種地標性建築，巨大的明堂，高聳入雲的天樞，跨越洛水的天津橋……就是說如果你了解武則天對洛陽的建設，了解當年洛陽一個又一個地標建築，再聯繫到武則天崇佛貶道，非常容易就能幻想有這麼個佛像。同理還有《神都龍王》里那個沿海的洛陽城，只要熱愛唐朝，看過歷史地圖，就能發現洛陽這座城的與眾不同，其他的大都會要麼像長安、北京一樣，城裡的水是小河道小水泡，要麼像南京那樣是挨著水的，只有洛陽，是一個在水之中的大都會，洛水橫穿洛陽，港口沿河而建，那麼進一步把洛陽幻想成一個聖彼得堡式或者阿姆斯特丹式的城市就是每一個喜歡唐朝/武周洛陽的人都會幹的事，《神都龍王》又滿足了我的這種幻想。再比如，在《神都龍王》電影結束後，電影放出了幾十張概念圖，其中有一張是一個巨大的手印，而武則天稱帝的時代，有個年號就叫「大足」，來歷就是某地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腳印（當然是為了討好武則天偽造的)，雖然只是個畫餅，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都兩說，但是能看到這種與真實歷史之間的聯繫，還是會興奮一下。還有，「狄仁傑系列」，主角群中的尉遲真金頭髮是紅的，沙陀忠從名字上看就不是漢人，根據《哈佛中國史》隋唐卷的說法，在當時的中國北方，有15%就是胡人，可以說在設置主角群的時候，徐克也是有想法，也是懂唐朝的。

有徐克深度參與的電影多少都有這樣的感覺，就是你可以說這個電影有這樣那樣的毛病，甚至壓根就不是什麼好電影，但是其中總是有一種無可取代、只有徐克才想得出來，才能呈現出來的狂想和豪俠之氣。

武則天的形象也算是一點點小驚喜，作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女皇，武則天這個形象承擔了太多不屬於她歷史形象的角色。她是女權先鋒，是終極「大女主」，是英明的君主，是逆後宮的女主角，是中國歷史上宮斗的最大贏家……有意無意，大多數文藝作品都忽視了她的權力欲和攻擊性，忽視了她殘忍陰冷的一面。在《四大天王》里，雖然說高宗時的武則天還不會有那麼的大的野心，但是把武則天描寫成一個渴望權力的反派，還是很符合歷史上真正的武則天的。看慣了其他影視作品的武則天，徐克的武則天從《通天帝國》開始，都能讓人眼前一亮。甚至「狄仁傑系列」中的李治，都跳出了其他影視作品中固有的懼內、窩囊、無能的形象，變得精明能幹，其實也是更符合歷史的，可以說歷史上的李治唯一的漏算就是自己的健康情況比武則天差太多了。這就讓我想了某篇分析那部三國題材的影視作品服化道最符合歷史的文章，答案竟然是非常娛樂的《赤壁》，而就連很多人推崇的老三國，也有拿日本人的東西當中國的的頑疾（比如說周都督那個誇張的頭盔，就是照抄日本的）。

這部電影同樣有那種香港電影特有的尖銳的「惡毒」的隱喻，香港血統的電影一直有這種堅硬的地方，你不能說這個部分對電影本身多重要，但是加進去，就增加了不少味道。一些軟的甜品要加入硬的乾果，一些煎肉餅要摻入軟骨，這些「別有用心」的地方恰恰給你嚼勁的地方。和政治沒啥關係的香港電影《原諒他77次》，都有「你說愛我五十年，五十年後你還愛我么」這樣的讓你嚼一嚼才能消化的「軟骨」。《神都龍王》有滿朝文武、皇親國戚喝童子尿這樣的諷刺情節，到了《四大天王》，反派的設計也頗讓人玩味，一個外邦組織，特長是蠱惑人心，幫助李家取得天下後被李家趕盡殺絕，細細想來也很好玩，但如果說特指什麼歷史事件反而沒意思了。

最大的驚喜，還是《四大天王》給人的「宇宙感」。十年前，《鋼鐵俠》橫空出世，一種只存在與一些人幻想中的「電影宇宙」就成為可能。和之前的系列電影不一樣，「電影宇宙」是電影工業的終極考卷，考驗可不僅僅是下一部的劇情把上一部接上，其中還包括對世界觀的打磨，對眾多角色的控制，對薪資的把控，對電影內時間線的把握等等等等，任何一個細節出問題，都會導致整個宇宙的崩塌。現在華語電影有了錢，涉及幻想題材的電影一個個都野心勃勃，都望著「宇宙」拍，可惜一個比一個慘，觀眾不買賬，票房慘不忍睹，和這些同行比，「狄仁傑」就鶴立雞群了。況且別的幻想題材電影都是迫不及待喊出「宇宙」，結果似乎連撐到第二部的都屈指可數，「狄仁傑」不聲不響拍了三部，「狄仁傑宇宙」可是觀眾叫出來的。

能做到這點，還是因為香港電影的底蘊。雖然現在香港電影衰落了，但是還是留下了不少財富的，比如說拍續集的經驗。「黃飛鴻」、「古惑仔」、「開心鬼」、「最佳拍檔」、「警察故事」……都是每一部都能保持一定水平，並且取得不小成功的系列。況且人們當年也沒什麼做宇宙電影的想法，人家就是想安安靜靜排點大家愛看的，掙掙電影票錢。哪怕到了現在，成系列的華語電影，不說素質如何，你都會看到背後香港電影人的身影。「狄仁傑」系列本身，我聽「反派影評」的節目，裡面也說其中有大量的港片彩蛋，或者只有資深徐克迷才能察覺到的彩蛋，堪稱「香港電影」版本的《頭號玩家》。

續集好拍，拍好了難，有巨大的野心，想一部部拍，更難。這方面「狄仁傑宇宙」也有了罕見的成熟和剋制。比如說沒有過分消費人物，主角團沒人死掉，甚至人物弧光都模模糊糊的，從一部電影看是問題，從一個系列看，這恰恰成了優點。反例就是遊戲的「仙劍」系列了，雖然說用遊戲做反例不太妥，不過「仙劍」系列基本也是一個故事穿插一堆迷宮，應該也可以吧。「仙劍」就是每一部都開始死人，到了第五部李逍遙一脈幾乎死光光，到了第六部不得已換了個世界觀。把人物省著用，還要保持劇情本身的質量，本身就挺考驗劇本的。

還有就是電影最後的「機械降神」，如果只有這麼一部電影，那這種劇情算是缺點，但是如果從「宇宙」的角度看，這反而也算是優點了。要知道《天龍八部》的掃地僧和《倚天屠龍記》的黃衫女的出場，都是非常精彩的。用「機械降神」解決一部作品最終的問題給觀眾的感覺很糟糕，但是如果你已經認同這僅僅是一個長長的故事的一部分，那麼突然冒出來一個機械降神的情節只能感覺很爽。只能說你對這部電影定位不同，對機械降神情節的感覺也就不同了。

非常可惜，有點讓人失落的是，這可能是「狄仁傑宇宙」的最後一部了。電影的票房表現並不好，況且徐老怪年紀也確實很大了，這種電影又只有他才拍的出來，這次電影最後的幾個彩蛋和《通天帝國》聯繫在一起，恐怕也是徐克做了最壞的打算：再不濟，這三部也能作為一個封閉而完整的環狀結構了。況且，面對好萊塢這個怪物，「狄仁傑宇宙」也太小兒科了，漫威十年布局，「復仇者聯盟」都拍了三部了，「狄仁傑」都十幾年了，也就這麼三部。照這個進度，再拍幾部劉德華、劉嘉玲狀態能不能保持都成疑問。甚至就這三部，都有一些小問題，比如說前兩部的武則天是一個人設，到了第三部武則天的配音卻突然變得嬌柔，明顯就是當時沒統一武則天在整個系列的人物弧光。漫威宇宙的劇情不知道已經規划到哪年了，「狄仁傑宇宙」還是開局一張（概念）圖，劇情全靠編，真是比一比，氣死人。

總之，「狄仁傑」算是一種知道它沒那麼好，我也不太好保證外人能喜歡，但是我本人很喜歡的一個系列。就算這個系列僅僅幾乎不可能成為「宇宙」，單單帶給我「宇宙」的幻想，給我一堆概念圖承載我的腦洞，我也會繼續支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