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銷·四十八小時(二)

傳銷·四十八小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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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交21份的鬼話也不屬實,不過為了騙取信任而已。其實是:

一、你可以多交。比如《華西都市報》2016年3月報道的一個傳銷案中,一個患了一夜暴富的饑渴癌的女成員,將房子賣了70萬全投進去了,對此,「組織」在「批評」之後也是會「通融」的。

二、你不能少交。假如你少交了,那就說明你還沒有聽懂課而因此缺乏誠意而需要再聽,因為你沒有69800,你父母有,不夠,親戚朋友同學有,都是可以借一借湊一湊的,再不夠,偷存摺還、賣田契也都是可以的。法子總是人想的。

除非你確實「為」不了,那就只能立馬「出局」了。不過要光著屁股出,沒有1040萬。

以上所及,我們在《後序·簡思2》中再細聊。至此,也便是我面對第一個講師所經歷的第一堂洗腦課的內容。需補充者,我被脅迫要「主動投資」的「國家秘密工程」就是著名的「1040陽光工程「,又叫「資源連鎖經營」、「純資本運作」。其中「連鎖經營」這個詞我覺得很貼切,因為它果然是全國連鎖,在除去台灣省之外的32個省、直轄市、自治區里都已開了店,只是沒掛招牌而已。如今在中國大陸,只要有家樂福的地方就有傳銷,沒有家樂福的地方也有傳銷。因為不是每個市都有家樂福。

接下來,我在渾渾噩噩中結束了第一堂課,也愉快地迎來了第一次休息,開始籌劃我的第一次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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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第一次休息,是午休。講師下了課,先出去了,其他人開始陸陸續續往外走,我也跟著起身要走,起至一半,卻被一隻強有力的手一把摁住了,回了去,不僅被釘在了座上,上半身還被捺歪了身,彎了腰。手在我左肩上。我往左上方看,正是我左邊那個壯漢,斑禿的頭,陰狠的眼。從此,他也就成了我的24小時貼身保鏢,或者換一個詞,「解差」。

他把臉從左上方俯衝下來,瞪著我,用一種威脅多過警告的冷靜口吻說:「他們走完你再走!」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趕緊把眼眨巴著看向別處,最後落在地上。急急鎮靜兩秒鐘後,我抬起頭,看向她的眼。

我說:「好!」

眼中、臉上、語氣里都帶著一絲貌似友好實則是討好的微笑。然後我把眼收回來,放在地面與毛坯牆之間的接縫上。有一瞬間,我希望那條定縫沒結實,而漏進一些光來。一定神。他的那隻大手一直在我肩膀上沒移開,但好在減輕些了力。這時,另一隻手拍了拍我的右肩,我抬頭,是一個寬闊壯漢對我燦笑,漏出兩顆大黃板牙說:「沒事吧?」

我忙報以微笑,說:「沒事!」

「放輕鬆,沒事的!」

「好!」

他已把手收回,坐在了右邊的小凳子上。從此時起,他也就成了我的又一「解差」。其實,我更想稱他右護法,稱上面那一個左護法,這樣,左護法、右護法,看,多威風!可惜我沒心情。

我們就那樣坐著,彼此不再說話。

一會兒,其餘人都走光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們三個。我看了下門開了又關上,又看看右解差,他只是笑笑,再看看左解差,他早已經從斜上方瞪著我了——好像他一直都在瞪著我一樣,哪怕我沒有看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應該讓眼睛休息一下,在我看他的時候再瞪我,而我不看他的時候就不用瞪我了,這樣勞逸結合,就不累了。再說,眼睛不疼嗎?眼眶呢?當然,也許他就要這樣做。但這也仍舊是蠢的。因為就像審美疲勞一樣,瞪得多了,我最後真的就審瞪疲勞了。

我不再怕他了。

但很不幸,這是漫長的二十多小時之後。比比利·林恩的《漫長的中場休息》還要漫長。

目前,我只是心存怯懼地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我不能耍花樣,也不敢耍花樣,不然,當我不再安安分分做一隻羊之時,也就是我迎接暴拳驟腳之時。但半小時之後我終究還是忍不住試耍了一下,然後就被打了。這證明了我半小時之前的判斷是對的。

當然,我並不高興。

鬼才高興。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這一點,我們隨後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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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他倆沒有起身的意思,便也不敢有意,而只老老實實地坐著。隨後,我聽見一陣輕緩而沉重的關門聲——應該是客廳里通向室外那扇鐵門。接著就是一縷模糊的嘀咕聲從客廳里透進來,因為隔著一扇舊木頭「教室門」,我好像一個字也沒聽清,也不敢回頭試圖從門縫裡往外張一張誰說的——其實,即便回頭了也張不見吧!五六分鐘之後,嘀咕聲停止了,接著一串腳步聲近來,止在了門外。

「噔!噔!噔!」

三聲敲門聲。

我的右解差黃板牙忙去開了門——開出了一條縫,把身子擠出去,又帶上了門。幾句咕噥後,他又開出一條縫,伸進一隻手朝左解差斑禿勾勾手。斑禿便抓起我,半推半搡地往外走。到門縫後,黃板牙已先一步開大了門,斑禿又在後面一推,我已到了門外。在門外左前的一個小房間——後來發現那是廚房——的門前,站著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青年,白襯衫、黑領帶、黑皮鞋、黑西褲,瘦長的臉上帶著堅毅又詭異的嚴肅神情。

我想他要表達的是威儀吧!

沒錯!

「領導好!」

斑禿和黃板牙開始向他鞠躬,至於度數,你們想得到吧,90°。因為斑禿的一隻大手還掐著我的脖子,我也就順著他的手勁兒鞠了,但很明顯,未達到該有的度數。斑禿遂把眼珠子瞪出了三分之一問我「知不知道怎麼尊重人」,很明顯,在這裡,尊重人的標準和外面不一樣。

表達的方式也不同。

他狠狠地掐著我的脖子往下摁,另一邊黃板牙也往我小腹上搗了一拇指——究竟,我還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僅度數達到了90,還超了。或許他們想彌補上次的遺憾吧,從我的頭低近膝蓋來看,超了有三四十度之多,而我上次只鞠了約五六十度,三、六,四、五,兩下一加,剛好補回一個「尊重」來。

他們也真夠計較的。

我也真夠閑的。

這個一百二十多度的躬我鞠了有二十多秒,直到那雙黑皮鞋從我面前移開,走出那扇鐵門,鐺然合上,我才回直身——「被」回直身——斑禿用右手推了我的脖子一下,我一個踉蹌之後站穩復立。黃板牙伸手要扶我,但顯然,他遲了半拍——便把手勢改成了拍拍我的背,說:「沒事吧,兄弟?」

我心裡笑笑——臉上露出另一種笑來說:「沒事!」

他點點頭,扭頭看一眼斑禿,斑禿便去了。我見那一眼中並沒有什麼眼色——或者略等於無的眼色,另外,也沒有抬眉毛努嘴什麼的,臉上都沒有表情——或者略等於無的表情,但斑禿卻去了,才覺知他們是partner,同時,這一切的動靜,掐我、壓我、搗我、推我、被鞠躬的時間、鞠躬起身之前黑皮鞋離開房子、扶我……這一切的一切可能只是程序而已。「兄弟」的稱呼也不列外。

這都是有劇本的。

Everying!

誠服!

或許我在他們的劇本里早就謀得了一個角色了——因為根據我的性別、年齡、學歷、性格、反應激烈度……等等,在他們的「被控者角色庫」里,一定有一個角色恰好符合我,就像量身定做的一般。那麼,我自然就掙得了這一個角色。而針對這一個角色的說服、洗腦、安撫、控制方式都早已寫就了,條清縷晰,邏輯分明,所以,如同流水線做工一樣,他們只需要按照「馴化說明書」去做就行了。

不過一個流程的問題。

這一點我會在後續逐步給出證據來。

其實經過幾十年欣欣向榮的發展,傳銷早已經形成了一套嚴絲合縫的洗腦理論和對策,對所有的問題怎樣回答——除非你問的問題在過往的幾十年里沒有一個人問過且在過往的幾十年里傳銷頭目也從來沒有預見過這樣一個或這樣一類的問題,對所有的反應怎樣應對——除非你的反應在過往的幾十年里沒有一個人發生過且在過往的幾十年里傳銷頭目也從沒有預見過這樣一個或或這樣一類的反應,否則,一切只要照著劇本來他們就好了。哪怕細節,也都是有劇本的。究其原因,或許是他們討厭王家衛吧!

話回來。

斑禿去了,去了「教室」隔壁的房間里,關了門。從外面看,那是一間次卧,不大,十平左右。比主卧——「教室」——小了些。沒錯,這是一套二居室。我現在也是第一次觀察它的布局:坐西朝東,南北半通。外門只有一扇鐵門,又是防盜門,進了門,直通大大的客廳,往左開闊,右手邊依次是小衛生間、小廚房。過了小廚房,右手邊是一條小過道,一米多寬,三米來長,盡頭是北牆,牆上開著一扇窗。待收眼回來,此時人的對面是主次卧的分隔牆,右為次卧,裡面不知如何情形;左是主卧,朝南開著一扇大窗。抽身回來,一覽整房,房子面積不大,大約六十平以上,七十平以下,而單單客廳就佔了一半——三十平左右。客廳之南是陽台,通透寬敞。陽台上是一排落地窗,其中靠西的兩扇窗是開著的,湧進了兩堆陽光進——也許這是個機會。

這時,黃板牙忽然打斷了我。

「兄弟,恕我直言,剛才領導對你不太滿意啊!」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改進!」

「哈,那就好,有上進心就好!」

「嗯!」我丟了丟手指,「我能晒晒太陽嗎?」

「當然,來了就是一家人,你就是我們的家人,這裡就是你的家,你想幹嘛都行!」

我就朝著那兩扇開著的窗不緊不慢地走。但距離落地窗還有一公尺之時,又突然被他拽住了。

「這裡就行!」

「這裡……不夠暖和啊!」

「這裡、就行!」

他甚至連理由都不找。其實這也是對的,因為理由總為討論留下了餘地,你只要夠聰明,就可以讓這個理由不具備說服力,或者夠滑舌,讓這個理由始終存在商量性。比如他如果說「窗邊風大」,我就會說「我從小就喜歡風」。儘管在過往的二十多年來我從未發現。

但他沒找理由,我既不敢商量,也不敢用力掙——我想那樣會勾成反抗,違反他們的《治安法》的。

「放輕鬆,兄弟,這幾天你就當度度假,開開眼界,一般人還沒有機會接觸這個行業呢!」黃板牙忽然臉色一變,又笑起來,「既然你有機會接觸了,就大著膽子考察考察,行了就做,不行就不做,回頭讓W帶你去爬爬黃山,買個頭等艙送你回家!」

「頭等艙?」

「怎麼了?」

「……」

「嗨,那才幾個錢,干我們這一行的連頭等艙都坐不起啊?」

我附和地笑笑。

W就是我初中同學,他把我騙進來後卻至今未見我。

我們站在那裡聊了一會兒,我竭力順承他的話,還算令他滿意。我試探著往外邁了一步,他急忙拉住了我的衣袖,我看是衣袖而不是直接拉住胳膊,又不是很用力,就笑著說著話又進一步到了窗邊。我說:「你怕我跳下去啊!」

「你敢嗎?」

他示意我往下看看。我探頭看了一眼,幾十米的高空,一下暈眩起來,有一種要掉下去的錯覺,此外,更糟的是,下面是一個新搭建的工地,剛好午休時間,一個人都沒有——不,還不算糟,還有一兩個工人在那裡扛東西——大概是細長的鋁合金板。我的希望立馬被點燃了,心跳得「砰砰」響,一遍一遍暗禱他們「往上看」、「往上看」——當時,我已下定決心,只要他們往上看,不管接下來是什麼暴力,我都會死死扒著窗檯把頭伸在外面喊「救命」,但隨著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在那漫長的幾十秒里,他們的頭都沒抬一下。

「可以了!」

黃板牙扯了一下我脖頸後的領口,把我的頭一把扯回了窗內。愚蠢的我當時也沒什麼求救經驗,就著了急,沒有過渡地就問他「他們在幹嘛」。

「不知道,建東西吧!」

「問問?」

黃板牙聽了就很警覺地忙抓住我的肩頭往後掰。我忙儘力弄出一副鬧著玩兒的表情,說著「我幫你問問」探頭向下喊了一句「喂~」——我不敢喊「救命」,因為我擔心在不適宜的時候喊「救命」會把命搭進去,我要確定他們看到我才行。但是他們頭都沒抬一下,或許聽都沒聽到。於是,我又大聲地喊了一句「喂~」,卻聲未落,忽然脊梁骨上一疼,被人抓起頭髮往後一扥,扥在了地上,挨起一頓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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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章的開頭,讓我們先猜猜是誰打的我?斑禿?你們想到了吧?對,但並不全對,因為除了我脊梁骨上的一拳、頭髮的一扥、以及肚子上的一膝蓋、額頭的一拳之外,我的左肋骨上還挨了一肘。肘,這個防身術中常推薦的自衛反擊部位,果真療效好,見效快,一下就治好了我的「出逃妄想症」。當然,之後還有複發。但至少目前來說,我決計消停了。我一隻手捂著肋骨——我覺得它好像斷了,一隻手抱著頭——它裡面好像爆發了一場泥石流,一隻手還需要去捂肚子——它實在疼得厲害,但很明顯,我的手不大夠用,於是,我只好一手抱著頭,一手抱著上身蜷縮在地上,這樣至少可以提高手的利用率。卻仍舊疼難自禁。同時,我出現了暫時性的失明,所以,對於隨後的誰在我身上跳踢踏舞,我並未見證。但從那雨點般的腳步中我感覺出了是兩個人——斑禿和另一個人。

黃板牙。

也就是那一肘的作者。

這位唱紅臉的「兄弟」顯然並不是很敬業——沒有將紅臉一唱到底,而卻在唱紅臉的間隙干起了白臉的勾當。

幾分鐘之後,雨停日出,陽光灑在我身上,暖暖的,我的視力也慢慢恢復,眼前漸漸有了白光,又漸漸有了模糊的影像,又漸漸看清了輪廓具細。我看見黃板牙又側著身子貼在那一扇開著的窗的窗欞上,踮著腳尖往外一覷二覷,像一隻在洞口探頭探腦的貓鼬一樣。但他的半張臉始終隱在窗欞後面,不敢全露出去。覷了一會兒,大約是角度不夠,只好又謹慎地把臉全移出去左看看右看看,又向下定了定睛,大概見我的「喂」毫無成效,遂長舒一口氣,把窗戶關上了。

關上之後,他轉身看向我,陽光從他身沿四圍湍下來,使他的輪廓顯得光亮,但輪廓內的衣容細貌糊成了一團,黑黑的,分不清,彷彿蒙上了一層濃影一樣。關於這個剪影的產生,我還想用另外一種表述,那就是——他擋住了陽光。

「老實點,兄弟!」

在傳銷組織的諸多洗腦言語中有這樣一句——「在這裡你能學到很多在外邊學不到的,把這些學會了,就算你將來不幹這一行,而去干別的任何一行,這些東西也都會有用,也都會給你的人生帶來好處,甚至改變你的人生」。其實,這句話還是有點道理的,因為,你看,都這時候了,他們都還叫你「兄弟」,說的都還是「老實點,兄弟」,而不是「你他媽給我老實點」。

顯然前者更恐怖。

這時候,鐵門外「鐺、鐺、鐺」三聲敲門聲,然後一把鑰匙轉動,之前的那個瘦個子女孩——W的女朋友進來了。一見地上的我,忙叫「喲,這是怎麼了」,我說「沒事」,因問他「W呢」?

「W這兩天生意忙,過兩天就過來看你!」她邊說邊把我扶著坐了起來,「你在這裡好好表現,爭取讓他早點過來!」

「嗯!」

我點著頭,不解「讓他」的主語怎麼就成了我。一邊大臂上的她的手已換成了斑禿的。斑禿就連扶帶拖地把我弄進了鐵門後的小衛生間,扔在了靠牆的一把舊木椅子上。他關上門此,後就一直陪著我,一聲也不吭,只坐在我斜對面的小凳子上直愣愣地看著我。看得我很尷尬。因為即便是一個女生這樣盯著我,我也會尷尬的。為了迴避這份尷尬,我捂著肚子把頭靠在牆壁上,別過臉去閉目休息,似睡非睡。

又想睡。

可有疼得睡不著。

也許是哪一下的打連累了眼睛,不久,我的眼睛又干又澀又乏力,一時很難睜開,睜開了也澀澀的,像一陣沙漠上的疾風,刮進來很多沙粒。我從眼縫間覷見我右邊一米外的白色洗手池,池上有白色水管接出來的水龍頭,就拖著身體想過去洗洗眼。剛起身,卻又被按回了椅子上。

「你想幹嘛?」

「我只是……想洗洗眼!」

「有什麼好洗的,你眼睛挺乾淨的啊!」

「疼……疼!」

他就把我架起來扶往池邊。

「我可以的!」

「我們行業的規矩,都是一家人,要互幫互助!」

真是恐怖的禮貌。

話落已至池邊。

我雙手抓著池沿兒立了一立,也順便穩一穩身子,然後,擰開水龍頭,輕輕慢慢地洗。因為我怕動作快了,再帶及肋骨、內臟和其他部位動起來,再更疼,而且我的腦袋也比較疼,臉也是。所以,我輕輕慢慢地洗,洗了臉,又洗了眼睛。

這都竟有點兒累了。

之後,我就扶著點池沿兒,想歇一歇再回座。池子緊貼北牆,牆上開著一扇窗,我不經意地從窗口俯視出去,竟見對面樓的樓層之間的水泥板都伸出來一段——伸出外牆以外來——形成一條整齊的、窄窄的、長長的,繞著外牆的一條小徑,就像天鵝湖舞者的小蓬裙一樣美。雖然在我那個角度,很難讀出這「一段」是幾厘米,但我確信一隻腳是放得下的。

這讓我心神為之一振。

我忙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假裝仰起頭清神。其間便見到對面樓的頂樓與次頂層之間的水泥板也一樣——伸出來一段,也形成一條小徑。沿著那條小徑向東,是和我所在樓的一樣的空中過道,過道下面有一些三角形支柱,錯綜相接,最近一條,距離小徑不過一隻手的距離。

於是,我想,我可能得救了。

15

對於小區住宅樓的單調,我想我們都是有信心的:一個小區之內的樓房總是一樣或幾乎一樣,如果某兩棟樓的高度相同,那多半是按了ctrl+V,一模一樣了。何況我在進樓之前,瀏覽了一眼我所在的X號樓和對面那棟樓,二者相比,印象中,也是一樣的。當然,這需要證明。

所以,我軟軟地靠在洗手池邊和斑禿聊起了天。聊了很久,我歪在了洗手池西邊的牆角里——這個衛生間很小,光洗手池就佔了一面牆寬度的三分之一左右,於是,我只要左腿一軟,就可以歪進了這面牆和另一面牆的接線處,也就是西北牆角了。我說:「你真的怕我自殺嗎?」

「你怎麼那麼多話!」

「我為什麼自殺?」

「回去!」

「我怎麼自殺?跳樓嗎?」

他瞪著我想了想,並沒有正面回答,但也有回答,「兄弟,我們也不想惹麻煩,你最好配合點,回去!」

「回哪兒?」

他已懶再答,伸手抓住我的領口,拽我回去。至於「回哪兒」,我當然知道,是回到那張舊木椅上。如釘子一般的坐著。

「我不會自殺的!」

他加勁。

「我怕死!」

我盡量把身體後依,癱軟在牆角里,重心的下移和我的體重令他不那麼容易拽飛我,就像拽飛一個稻草人一樣。他感到了些許乏力和難度——這要得益於他的獨立的站立姿勢,無所憑靠,我是說,如果他當時一隻手摁著牆,另一隻手再拽我,或一隻腳蹬著牆,一隻手兩隻手再拽我,以他的力氣,那便輕易了。只要他找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我怕死,我發誓我不會的!」

然後他鬆開了我。

「我哪會那麼傻,不會跳樓自殺的!」

「……過去發生過類似的事,所以,我們不得不提防著點兒。這也是為你好,好好活著不行嗎?自什麼殺?『好死不如賴活著』,對吧?再說你來了少什麼了,行李、手機、身份證,我們都還幫你保管著,剛才我還幫你的手機充了電……」

「謝謝!」

「不用!你來了,我們就把你當兄弟,當一家人,也不會逼著你幹啥壞事,不過請你考察一個生意,考察好了,你就留下來,考察不好了,你玩兩天,拍拍屁股走了就得了!我們也不留你!你要是想讓我們送,我們就開著寶馬送你回去……」

「謝謝……」

「……想去哪兒送哪兒!」

「他說也可以坐頭等艙!」

他知道我說的「他」是誰。

「這都是小事!」

「謝謝!」

「所以,你看,這有什麼事呢?什麼事都沒有!跳什麼樓,自什麼殺,有什麼好想不開的呢!」

「對!」

這個字是我的心聲,我是真覺得他說得對——至少他的後半句如此。因為我是絕對不會自殺的。

「那『類似的事』是什麼事?」

「不該問的別問!」

「發生在我們這兒嗎?」

「當然不是!」

「啥時候的事?」

「不——該——問的——別問!」

既然他不說,那就由我來告訴你們吧!告訴你們幾件「類似的事」。2011年8月上旬,江西省宜春市陽光大酒店後的居民樓內,一河南籍小伙李某因身陷傳銷,「長期無法脫身,痛苦萬分」,而從六樓跳落,當場死亡(新聞上意指自殺,但我保留質疑的權利)。2013年2月6日,江蘇省南京某小區,浙江小伙孫某為逃離傳銷組織,於凌晨5點多,趁監視人睡著,偷偷從六樓窗戶爬出,跳樓出逃,不慎墜亡。2013年8月份,湖南省湘潭市岳塘區某小區,被困傳銷者王某因忍受不了精神折磨,趁看守人員不注意,從六樓陽台跳下,墜亡(新聞上意指自殺,但我保留質疑的權利)。2015年4 月5 日下午,合肥市肥西縣錦繡大道與翡翠路交口錦繡大地城小區,一年輕女子因籌借十幾萬元從事傳銷而不見收益,「對家人心生愧疚」,從9 樓跳下,亡(是否主動跳樓,我保留質疑的權利)。這還只是墳土下面露出來的一條尾巴尖,被掩蓋掉的有多少,誰人知道?總之,公眾不知道。且這「類似」還忒嚴格—只涉墜亡,設若能寬鬆一點,連其他「亡」也算,比如2017年7月14日985畢業生李文星在天津靜海西外環與北外環交口溝內水坑內溺亡(是否算自殺,我保留質疑的權利)。2017年7月中旬,山東鄆縣小伙張超陷入天津靜海傳銷,被延期就醫後,被棄亡。2017年8月4日,被學長騙至湖湖北鍾祥傳銷窩點的湖南長沙某職業學院大二女生功林華蓉跳河溺亡(是否算自殺,我保留質疑的權利)……

我想,大家都明白這個省略號的意思吧!

那麼,有成功的嗎?有!跳樓成功的呢?也有!比如2014年6月22日下午4時,廣州市白雲區竹料鎮竹料大街,一名20多歲男子從一出租屋三樓跳下,成功逃出傳銷組織。

但我現在的狀況不是3樓,而是18樓(18樓,這是我不斷回憶之後的猜測數字。另外,我昨天去了一趟海南大學某樓的樓頂,當在電梯上摁下「19」,我又走步行梯到19層的樓頂之後,有一瞬間,我覺得那個高度特別熟悉,可能就是我當初我被困樓層的高度,大約。但它是一棟辦公樓,而不是住宅樓。之後,我查詢資料,發現住宅樓的層數有幾個分界數字,比如7,11,18,28。比如7,根據《住宅建築設計規範》,7層及以上必須裝電梯,這也是許多大學宿舍是六層的原因之一。而18呢,根據《高層民用建築設計防火規範》,18層樓可以設置一個消防分區和一部消防電梯,但若到了19層樓,則要至少兩個獨立的消防分區,至少兩部消防電梯。另還有其他原因。所以,鑒於此,我覺得我當初被困的可能就是一棟18層高的樓。我當時被困頂樓,自然也就是18樓。但這只是一個傾向性的不確定數字,我不敢打包票。而且,這也真是一個充滿了詩意而竟不吉利的數字,也許連但丁都不喜歡)。18樓,50米,跳下去之後就可以升天了。

16

在我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裡,我歪在牆角,偶爾「不經意」地瞥一眼外面,還在低頭咳嗽時把頭咳出了窗外,吐了一口痰——這肯定不文明、不禮貌,還可能砸到小朋友或花花草草。我很抱歉如此。但這讓我也確切地知道了我所在的樓和對面樓是一模一樣的。我瞥見了同樣的牆體、同樣的瓷片、同樣的空中過道,以及同樣的小徑和同樣的三角形支柱。這振奮了我的身心。

這時,或許我的問題讓他煩夠了,或許我的動作也許讓他起了疑心——尤其我探頭的動作挑動了他那根緊繃的警惕神經,他命令我回椅子上坐下。命令的方式是粗魯的扯拽和散發著濃濃威脅味兒的話語。我去坐下了,且不再說話。大約他也累了,畢竟當「保鏢」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他就坐在了我斜對面的小凳子上休息。閉上了眼。

那是一把綠色的矮腳塑料凳。很醜。很彆扭。

我也無意欣賞,別過頭去,也開始閉目休息。假裝睡去了。事實上,才短短几小時的經歷給我的大腦帶來了過度的刺激,耗費了它很多力氣,加之我不斷思索著出逃,逼著它的數百萬個腦神經元不停地高速運作,更進一步耗費了力氣——它疲倦了。此外,不給吃午飯——這是他們的疲勞戰術之一——也在降低著我的血糖含量。我假裝睡著,卻慢慢地真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斑禿出去了。但黃板牙坐在了那個小凳子上,我轉目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我。於是,我又別過頭去,沉沉地睡著了。

後來,也許是樓南工地上什麼金屬墜落又撞擊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睜開眼,他們都不在,於是,我的心臟竟一下子加速到了超速,「怦怦」破了胸腔。我忙去看鎖,想先把門從裡面鎖上。那扇門的後面也果然有一把黑色的推拉鎖,但遺憾的是,對應在門框上的鎖扣的位置卻見出一片暴力拆卸後的痕迹,油漆自是少了一塊,木頭肉也少了一塊,那半新半舊的木絲兒從裡面翻出來——可見是拆掉有段時間了。而且木絲兒的雜亂,木芯上的挫痕,小木窩的不規則形狀都說明了鎖扣是被拿鈍物砸掉的,可能連鉗子都沒用,更不消說手鋸和螺絲刀。也許我對自己出逃一事的處理不善,也會面臨同樣的結果,被他們隨便拿起一個什麼鈍物直接砸來,毫不優雅或美麗。

這是一個糟糕的發現,它深深地挫傷了我激動的心,甚至帶給我了十幾秒的絕望。但好在十幾秒過後,我咬起牙決計一搏,遂又漸漸泛起希望來。

我先一動不動地坐著——我怕他們突然進來,發現我亂動而再次KO我,所以,儘管沒有監視,我也只是老老實實地坐著。我盡量坐直了身子,一邊聽著自己的心跳,一邊豎著耳朵傾聽門外。聽了一會兒,竟什麼都沒聽到,嘀咕聲、腳步聲、它物聲,什麼都沒有。那一刻,我幾乎懷疑那整幢二室一廳里就剩下我自己了。但這當然是一個很蠢的懷疑。我也不敢就此賭博。我想他們也不會如此愚蠢吧!但幸運的是,我還是從中竊取到了好消息,那就是,我幾乎確定他們不在客廳,也不在隔壁的小廚房,如果在——很可能,那就是在那間次卧了——他們保留我行李、身份證、手機的地方。我靜靜地聽著,只希望能比較確定地估算出一個他們聊天的時間,距離結束還有多久,也就是我還有多少時間,但是我什麼都沒聽到,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聊天,總之,這導致我對他們幾時回來沒有一丁點的把握。而一邊面對著這個可能的絕佳出逃時機,我又焦急得很,我看著那扇窗,想只要我爬出窗外,緊貼著牆站在小徑上,或許就算他們進來,我也已經成功了。我甚至只需要不足一分鐘的空檔。我的心臟跳得愈加厲害,又緊張、又害怕、又著急。無從捕捉他們的動靜令我惶恐不前。漸漸的,我彷彿得了耳鳴一樣,耳外的一切聲音消遁,而只能聽見自己心跳聲了。它倉促而有力地跳著,頻率像鬧鐘,我覺得它快要炸了——就像打進天空的煙花,就那樣炸了。一瞬間,我忽然想起我的家人,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尤其我那已過世的當過兵打過仗的外公——我身上是流著打過戰爭的人的血液的。我想我可以的。這雖只一念,但已令我離開了椅子。

我當時很樂觀,覺得萬一掉下去,那就當去和外公、外婆、爺爺團聚了,反正我也想他們了,但又覺得我應該不會那麼倒霉,目前而言,大約他們也不想見我,因此我堅定地認為他們會保佑我的。

儘管這很迷信。

我知道很迷信。

那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準確地說,尚只是一個涉及死亡的抉擇。與看別人面對死亡不同,事落己身,言不能訴。我記得我當時整個人在懵,腦袋裡發嗡,思維的齒輪彷彿生了銹一樣轉不動。我儘力使自己撐著,到了洗手池邊,彎腰低頭,往後瞄了瞄那扇小木門的下門縫,什麼影子也沒有,又一如既往的無聲,便略略安了心。我一隻腳先邁進洗手池,想借一步再蹬上窗檯,卻不料洗手池安得有點活絡,我的腳略一動,它就隨之一搖,發出微小卻在當時十分銳利膨大的水泥、磚頭、瓷片的尖刺摩擦聲。我很擔心,趕緊把腳輕輕收了回來,聽聽仍無動靜,就往牆角挪了挪,一腳搭上了窗檯——這一腳挑得太高,撕得我胯、小腹、肚子都疼。但這顯然不是一個顧慮我胯疼、小腹疼、肚子疼,或者肋骨疼、頭疼的好時候——顧慮的該是時間。我一手扶著牆,一手扒著窗框,猛勁兒竄了上去,又趕緊調正傾斜的身體,兩隻手移至窗欞、窗洞豎磚棱上的合適位置,貓著腰鑽了出去,坐在了外窗台上。又調整一下手的位置,試探性地一隻腳慢慢提溜下去,觸在了小徑上。直至那隻腳在驚心動魄中踏下去,踩實了,我長舒一口氣。接下來便諸事順利,水到渠成,我雙手扳著裡面的合適位置的磚棱,雙腳穩穩踏在了小徑上。

我以為我要成功了。

17

我以為我要成功了。

我當時懷著激動的喜悅,彷彿一低頭整個世界就會遍地花開一樣。但不幸的是,這份喜悅也只持續到了我低頭。

不足一分鐘。

沒有花,我所見到的,不過是分明五十米卻好似萬丈的深淵。只是一眼,竟已令我喉抖心顫,直至兩行鮮淚潤頰濕鼻,才知已是哭了的。但又不敢哭出聲,只得強抑著,淚流滿面。一邊又惱恨自己如此懦弱著不過徒費珍珠一似的時間罷了——彼一時,像珍珠的自然是時間,而非眼淚了。

寸陰寸金。

或不只。

於是,我閉目仰頭,開始瘋狂地深呼吸,急促而頻繁,以便使自己儘快冷靜下來。這多少起了些作用,令我的理性回歸主駕駛。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而漸漸往右挪移。當我發覺「不字訣」起了反作用——我反而恐懼而好奇地去俯視時,便又不得不轉了念,提醒自己「往上看」、「往上看」。但我也並沒有往上看,而是往右看了。

那是前往三角形支柱的徑向。

當我在河大老校區複習考研的日子裡,我很喜歡那裡的民國建築群落。其中一些民國樓的一樓有深的窗——很寬很寬的窗檯,彷彿近一尺寬,從外向內,呈一個二三十度的上傾坡——微得隨意,適宜雨水流出來。那一個它處不得見的窗檯,別緻而富有韻味,踏上去,仿若一步便踏入了民國時期,連窗外的花香都夾雜著一絲魯迅指尖的煙味兒來。我是如此喜愛它——它們,以至於路過時常希望天下起雨來,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躲進去避雨,卻一點兒也不被看上去傻裡傻氣了。現在想來,究竟避陽也是一個好借口。總之,我猶愛那些窗檯,雖然實際上它並不近一尺寬,不過比一隻腳長些,且它的坡度也並不益於踏立,但我依然可以穩穩地站在上面。愉悅如飴。

不像當下。

當下,我一點一點往右挪,盡量使每一腳都落得實在,盡量使重心一直緊貼牆面。但或許是我的步子太沉了,真真灌了鉛,又或許我太惶恐了,真真散著神,許久之後,我才挪了一米多一點。我的左手還死死扳著窗口外離我最近的磚棱,但我的左胳膊已經伸得最長最直了。倘若再往右挪一點,我就得丟了手,而全仗腳底和重心來保持平衡了,進而前進。這是不得不的事情。於是,我兩手空空地往右挪,不敢低頭,不敢扭頭,提著心、吊著膽,只直愣愣地看著右面的牆壁和十幾公里外的不成風景的風景,用腳試探性地挪著小碎步,輕輕實實地落腳。我當時甚至起了一種不必要的擔心,擔心腳下的水泥板會忽然變成泳池上的跳板,軟軟的,將我彈飛開去。所以,我一再小心、謹慎、遲緩——怯懦的小心,畏懼的謹慎,仿若不動的遲緩。假如當時我左邊有一隻排隊的蝸牛,那它一定急死了。

氣急攻心,一口鮮血從嘴巴噴出。

真的死了。

我又往右挪了兩挪。當一陣風來,我隨之晃了晃——五十米高空的風就是不一樣,哪怕在物理學上它只使你產生了一微米的動幅,你都能明顯感覺到——之後,我看著一米外的拐角,以及可以預見到的拐角之後兩到三米外的三角形支柱,忽然腿一顫,身一軟,一萬個確定我還是返回去挨打更划算,於是我趕緊回撤。雖然撤得急了一腳踏空,但我已幸運地一隻手扒住了窗檯里的磚棱。

我爬了進去,掉進牆角。

發現一條褲腿濕了。

他們也沒有辜負我的預料,在聽到聲音之後,果然進來把我打了一頓。但我內心依然是欣喜的。有時候委實如此,你挨打了,卻反而高興。我先看到一群人——不只黃板牙和斑禿,然後是一群腳,再然後是兩個陌生青年一左一右把我拎起來,黃板牙說「兄弟,陸軍特警隊來的領導特意來看看你」,看的方式呢,也不稀奇,就是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直到我臉紅紫漲,將要斷氣之時恰到好處地鬆開。之後給了我幾十秒大口喘息的時間,開始「認親」。

「你是開封的?」

「嗯!」

「我也是!」

「哦……你好!」

「你是開封哪兒的?」

「……」

「領導問你話呢!」

「河大南門!」那是我喜歡的地方。

「這麼巧,離我家不遠!」

「哪兒?」

「你說呢!」

「鼓樓?」

「差不多!」

「禹王台?」

「近了!」其實這兩個地方差了很遠,一個在城中心,一個城郊。也因此,我才知他胡謅。

「你……」

「領導是你用『你』稱呼的嗎?」這句話我印象太深刻了,一來好拗口,二來它還附贈我頭部一巴掌。

「您……」

「你父母幹什麼的?」

「種地!」

「不打工啊?」

「不打!」

「不打工……光靠種地能養活人嗎?」

「勉強吧!」

「你剛才幹嘛了,怎麼在哪兒?」

「眼疼,洗洗!」

「是么?我看看!」

我伸過去。

他掰著我的眼皮看了看,「眼疼就治,待會兒讓他們給你去買葯!」說畢又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我們都是開封人,出來混別給開封人丟臉!」

「……嗯!」

「好好考察生意!」

「嗯!」

「記住沒?」

「記住了!」

「什麼?」

「好好考察生意,別給開封人丟臉!」

「大聲點!」

「好好考察生意,別給開封人丟臉!」

「我會盯著你的!」

他指了指我。然後,鬆手,轉身,走人。門關在了他的迷彩褲、黑軍靴後面。

之後黃板牙在門外和他說著什麼,他又打開門,看了一眼我襠下,一群人「哈哈」笑了笑,又關了門,一分鐘後,鐵門響動,出去了。我並沒有解釋什麼,因為我總不能告訴他們我褲子上那一塊是我逃走時尿的。

寫至此處,我希望你們能明白,當我輕描淡寫地描述我挨打的情形時,也許並非因為我風趣、幽默、樂觀、或筆法別緻,也許,也許只是因為我還不能夠勇敢地直面那段往事。所以我迴避了。如今回想過去,我對我所表現出的懦弱感到羞恥,為我未還手而自我鄙視,那時的我——我看不起他。當回憶愈加清晰,我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卻愈大。比起楊延宇、李文星、林華蓉……比起那些真正受過苦難或被非法侵害的人來說,我所受的,大約不值一談。說及心理障礙,我甚至都自覺矯情。但我堅持寫下去的動力,是它是一件事實,所涉及的,是一件正在發生的殃及不知多少人的頑疾,它並非不能根治,而我願意盡我之力,度一人亦度,醒一人亦醒,使至少一人免遭此劫。

18

在休息了一陣之後,我被帶去上第二堂洗腦課。還是那間「教室」,裡面已坐了三四排——這也不意外,我在小衛生間里聽到了他們熙熙攘攘地的經過聲。我瞥了一眼那些人,一部分是上午的,一部分是新見的,他們都很亢奮,滿面的喜慶,愉快地聊著天或開著玩笑。就像等待開會的高中生一樣。很難看出他們是一群智商堪憂的人,或被洗腦的人。但還是可以看得出,因為太過純真的眼神中夾雜著一絲詭異的白凈,那不是本來的白凈,而是曾經寫著什麼卻後來被橡皮擦去後的白凈。就像小學生擦掉錯誤公式後的考卷,凈是凈了,仔細看,還是可以捕捉到一些隱隱的痕迹。這一份附帶一絲詭異氣息的白凈和他們的年齡極不相稱,倘不知因由,只是初逢一見,亦可察知那不是未諳世事的白凈,也不是諳透世事的白凈。

照例的,我被安排在了第一排正中央,享受的還是領導的「待遇」。畢竟這也不是我能推辭的,可見我的重要性。事實上也果然如此,這是一堂「誠意十足」、專為我精心準備的「課」。一個人進來,指引一群真「領導」——白襯衫、黑領帶、黑皮鞋、黑西褲——為了敘述的方便,以後我們就稱其為「一白三黑」人吧,或者白黑人、黑白人——看了我一遍,就像店小二領著一群外地人看籠子里的土狗一樣,看過了,將他們送出門外——其實也就送到了客廳,然後又返來說「上課了」,接著全場起立鼓掌,一名一白三黑的領導進了來——不是剛才那群一白三黑中的一個。

末一排排頭最靠近門邊的人把門合上了。

領導擺手讓眾人坐,眾人整齊劃一的坐下了。

只有我跟不上趟。

這邊坐下之後,「店小二」走上去朝領導鞠了一躬——依然是讓人不舒服的90°,對於這樣隨便給人90°鞠躬的人我真希望他爹能把他打死。鞠躬之後,「店小二」站到黑板邊上說:「今天大家有耳福了!大家百聞不如一見、傳說中的滕領導特意從百忙之中抽身過了來,來給大家講課!」

下面鼓掌。

「……準確地說呢,其實是被我們軟磨硬泡、連拉帶扯地『請』來的!」

下面笑。

我卻反感他的多定語。

「……不過我們也沒辦法,滕領導呢,我們是請了又請、請了再請,但他確實太忙了!大家也都知道,滕領導是位標準的成功人士,人很帥,生意做得很大,管理的人很多,確實也很忙!很多生意都在等著他談!但最終……滕領導還是被我們的一片誠心打動……我們勝利了!」

下面鼓掌。

「……所以,這對大家來說,真的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大家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學習!跟著咱們滕領導長長知識,開開眼界!」

下面鼓掌。

「……這對我們自己的生意和將來的人生都是大有裨益的!」

下面鼓掌。

他竟然知道「裨益」這個詞,也許是戴著斯文眼鏡的緣故吧!

「下面大家歡迎X領導講課!」

下面熱烈鼓掌。

我當時全身都疼,又沒吃午飯,應對一波又一波的鼓掌委實有點累,又伴著疼。

「小二」說畢朝領導鞠了個90°下來,去頭排的左端坐了。

或許我不是日本人的緣故,當時,90°的躬已讓我感到一陣陣噁心,就像看多了貓屍體上一拱一拱爬行的蛆一樣,甚至那些蛆就爬在了你的胃壁上……比起前天我做的胃鏡,它真是贏了太多了。之後,對於這些荒誕派的講說,我希望你們能抱著一種看「爆米花文」的心態去看,就像看爆米花電影一樣。

因為這真是尷尬的幽默。

因為已「action」,滕領導擺擺手、開口了。

「別……別……」

下面的掌聲漸漸稀疏。

「別停!」

掌聲重又熱烈,且更熱烈了。

這是當時很風行的一個小瀋陽式的梗。

滕領導擺擺手,不再說話,掌聲落了下去。他又舊梗重施,如是再三,掌聲落了起,起了落,最後終於結束。

「只是活躍一下課堂氣氛哈!」

下面笑。

「首先『鄭重』聲明一下,我不是被他們的一片誠心打動來的,而是我再不來,看那架勢,他們非綁了我不可!」

下面笑。

「……我一看他們要違法了,怎麼還不來!我們這一行業,是陽光行業,屬於國家組織,國家機構,我們也都是半個國家公職人員,怎麼能做違法的事!更不能知法犯法!」

下面先笑後鼓掌。

「那我們正式上課!其實呢,我不喜歡把這叫做上課,上什麼課,就是大家彼此交流一下,互相學習,互相提高,俗話說三個臭皮匠……」

「頂一個諸葛亮!」下面齊聲回應。

「眾人拾材……」

「火焰高!」再次回應。

……

這個省略號的意思是我把接下來的愉快互動、風趣幽默省略了。因為關於這一段,我真的不想寫了,因為太他媽尷尬了。我之前說,傳銷出來的人演講水平都不會差,使得有些人仰望著估算了他們的水平,這是我的不縝密處,所以趁此機會,我補充一下,確實不會差,比一般人要高,但也不是每個干過傳銷人,一剃光頭都能成Super演說家的!

他們也真該向已成為Super演說家的前輩學學!

所以,接著這個省略號,我們就說「正文」吧!

下章說。

19

「那麼這次『交流會』呢,為了使大家更好地參與進來,達到更好的學習效果,我們就採取問答的形式!這第一個問題就由我自告奮勇先來吧——我來拋個磚,引引大家的玉。那好,第一個問題是——你聽說過傳銷嗎?」

下面一片安靜。

斑禿拍拍我,領導又看向我。

「這位帥哥,我看你是新面孔啊,那這道題就由你來回答吧?」

我的餘光告訴我斑禿在盯著我。黃板牙又笑著拍拍我。

於是,我說:「好!」

「嗯,是個勇敢的小夥子,大家鼓勵!」

下面一片掌聲。

「那帥哥,你聽說過傳銷嗎?」

「沒有!」

「沒有?不會吧?這位帥哥有點不誠實啊!」

下面一片鬨笑。

「……我想每個在這片大地上生活的中國人都聽說過傳銷吧?難道你不在這片大地上生活嗎?或者你不是中國人?」

下面笑。

「……喲,想不到我們這裡還來了一位外籍友人。大家鼓掌歡迎!」

下面鬨笑又鼓掌。

我笑笑。

斑禿把臉貼向我的臉,超過了直男與直男之間應該有的距離。

於是,我說:「我是中國人!」

「那你聽說過傳銷嗎?仔細想想,難道一點兒都沒聽過嗎?」

「好像聽過一點兒!」我改口了。

「一點是多少?什麼感覺?」

「嗯……」

「比如說它違法嗎?你聽說了之後覺得它違法嗎?」

「……不……確定!」

「為什麼不確定?」

「因為有人說它違法,有人說它合法,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沒有了解過,不敢說。」

「嗯,這句話太好了,『沒有了解過』,所以『不敢說』。看來這位帥哥有著『實踐出真理』的精神!」

下面鼓掌。

「……那麼,帥哥,我來告訴你傳銷是否違法。答案是……」

「違法!」下面齊聲高呼。

這太令我意外。

似乎不按常理出牌,但其實滿滿的都是套路。

「對,違法!我國政府早就明確表態過傳銷違法,並在1994年就頒布過《關於制止多層次傳銷活動中違法行為的通告》,又在1998年發布了《關於禁止傳銷經營活動的通知》,從而全面禁止傳銷。此外,我國政府又陸陸續續在2005年頒布了《禁止傳銷條例》,2013年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印發了《關於辦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更重要的是,在《刑法》的第224條中還專門設了一條《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

對這一段話,須指出的,一者它是對的,二者你們不要驚訝,我的記憶量其實是少了,我印象中他講的法律法規比這些還要多。是長長的一大段話。但其中的部分法律法規可能跑不了是杜撰的,這一點,是他們的慣用伎倆,也是他們所擅長。他們最擅長用謊言摻和著事實來告訴你「這才是事實」,就像廣告一樣,一點真,九點假。他們在一堆沙子里雜入一粒黃金,然後把那一粒黃金的光反射到你眼裡,讓你以為,那一堆都是金子。對於聰明和未被貪慾吞噬的人來說,這其實大可分辨得出。沙即沙,金即金。但對於愚蠢和已被貪慾吞噬的人來說,或者原本聰明,卻因被貪慾吞噬而變得愚蠢的人來說,分辨就顯出了十分的困難。

但我,還好。

「……那這麼多的明文說明了什麼?傳銷……」

「違法!」下面一齊喊。

「對,違法!可是說到這裡可能就有朋友疑惑了,心想既然傳銷違法,那你們不就違法嗎?你們不就是傳銷嗎?」

下面一片安靜。

領導看向我。

「帥哥,你有沒有這個疑惑?在你的觀察,有沒有覺得我們就是傳銷呢?」

我搖搖頭。

「沒有嗎?還是不敢說?」

我不置可否。

「難道一念都沒有嗎?哪怕只有一秒鐘的懷疑?」

顯然,他如此循循善誘,我不得不識趣了。

於是,我說:「有!」

「好,有,這才是真實的心聲。」他瀏覽眾人,「你們剛來時,是不是也和這位帥哥一樣,有這樣的懷疑?」

其實談不上懷疑,我是確定。

「是!」下面齊聲說。

「很好,那你們為什麼最終留下了?難道是因為傻嗎?每個人都傻!」

下面一片安靜。

他瞟了我一眼。

「既然沒人回答,那我就繼續拋磚引玉好了!」

其實是拋磚引磚,而且是自拋自引,就像一個人把磚頭拋起來卻砸到了自己,之後他又把磚頭拋起來砸到自己一樣。

「……在說這個問題之前呢,我先問一問大家,大家有沒有聽過一個和傳銷特別特別相似的詞,叫做『直銷』?」

「有!」下面齊聲喊。

他點點頭,反身寫在了黑板上。

兩個字斗來大。

又用粉筆尖點著回身問:「誰知道『直銷』是什麼意思?」

左后角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青年舉起了高高的手,在得到授意的動作後,站起來背了一段直銷的定義。至於具體內容,你們在百度百科、互動百科、維基大陸不自由百科——任何一個百科上都可以查得到。我想他們也是從那兒得到的。但你們也不必去查,因為涉嫌浪費時間。

回答者坐下了。

「那麼,誰來給我舉一個直銷的例子?」

又一個人舉手——很奇怪,總是「一」個人舉手,好像每道題都只有一個人知道似的——循規站起來。

「安利!」

「什麼?」

「安利!」

他點點頭,右手令那個人坐下之後,往黑板上寫了這兩個字——寫在了「直銷」的下面,加了個括弧。但這個括弧括得太丑了,左右極不對稱和誇張,彷彿兩張防爆盾牌。

他接著問。

「那直銷和傳銷有區別嗎?」

「有!」下面說。

「什麼區別?是第一個字不一樣嗎?」

下面鬨笑。

然後有一個人站起來回答了不同,主要是「傳銷無產品,直銷有產品」。答畢被「賜坐」。黑板前的他便開始圍繞著「傳銷無產品,直銷有產品」講了很長的話,旨在鞏固這句話的正確性。最後,話鋒一轉,開始講他們有沒有產品。

「我們有沒有產品?」

「有!」

他們的產品呢,是一個大約叫「天姿」的化妝品。隨後就是對「天姿」的一通介紹,乃世界五百強云云——因為如果不是世界五百強,你都不好意思在傳銷界混。這個產品呢,最後你購買之後會給你——放在你網上的特定賬戶里——也就是反正沒有實品。

講完之後,他問我:「帥哥,那你覺得我們是傳銷還是直銷!」

我說:「直銷!」

20

那是我不得不的回答。

我須要認可他們的洗白。

顯然,這個回答令他們滿意極了,使得他們的話題可以自然轉到下一步,那就是「直銷合法嗎」,答曰「合法」。他們一唱一和,說出了諸多法律依據,條清縷晰,字句確鑿,當然,免不了又有一些附會出來的法律條文,就像那些好心的美國人會為中國名人製造出一個美國阿姆斯壯大學,或西太平洋大學一樣。我點著頭「認真」聽著,儼然一個一級群眾演員。然後,所有人的目光移至我身上集合,如同聚光燈打下來,我一躍成了主角,趕緊帶著思考後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一個深深的頭——畢竟對我來說,經過四年大學生涯的練習,這已經so easy了。

於是,「我們」順利得出一個「正確」結論:直銷合法,即他們做的生意合法——因為他們做的是直銷。說來奇怪,你們或也不信,就這樣一個被偷換概念後使之合理的假邏輯,對一部分人而言,竟產生了一定的說服力,或者說,一定的洗腦作用。

尤其在那樣一個從眾效應的力場內。必須指出者,作為一個親歷者,我對從眾效應所產生的威力感到吃驚和恐怖,它使得一個人失去了獨立的判斷,進而借他人的數量和智力水平來判斷一件事是否合理合法。在這個效應中,「難道我們都傻么」一句功不可沒,因為它短短几個字,一張口就噴出了人數之多、智力正常兩支箭,大大搖擺了判斷者的判斷方向。這樣的後果就是,那些因獨立判斷力差或意志力不強而深處夜色的人,會在他們的「引導」下看見前方有一盞明晃晃的「指路燈」,進而前奔,卻不知那竟是鬼火。這一點,我們會在《後序·簡思3》中詳聊,希望到時我聊得精細,未使你們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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