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超能力是：浪費時間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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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1

號床的故事

研究課題 | 你想要跳過某段人生嗎

？

—

我叫葉眠。

接下來我要講的事情你可能會覺得很離奇，我自己也覺得離譜得很，但那的的確確是發生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對於我來說，時間只過了一年多，但對於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六十年。我的身體變化讓我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你可以想像嗎，幾個月前你還在被青春期數不勝數的憂鬱而困擾，幾個月後你卻已經垂垂老矣，只能坐在椅子上懷念自己的過往。

正午時分，陽光明媚。那時我還是一個十六歲多一點的小姑娘，正坐在學校門口的麵館里為下午的考試煩惱。

我的成績屬於中上，但那天要考的內容我還沒有複習，

於是我祈禱著：如果能夠跳過下午這場考試就好了。

下一秒鐘，我看到身邊的景色轉瞬而逝，正午的明晃晃的光線一下子就變成了傍晚昏暗的樣子，金色的光芒斜射在腳邊，太陽轉眼間就落到了西面。

我肩上猛地一沉，書包不知道什麼時候掛在了身上。

我愕然地說不出話來，眼前的場景已經換成了放學回家的路上，那個每天放學都和我一起走的梳著雙馬尾的女孩，此刻正走在我身邊，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

她見我突然停下腳步，疑惑地扭頭看著我。

「葉眠你呆站在那裡幹什麼啊，不是說要買面吃嗎？還是剛剛沒考好受刺激了？」

——說得就好像我一下午都在學校，而且那場讓我煩惱不已的考試已經結束了。而我，好像完全失去了那一下午的記憶。

就好像我真的跳過了那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裡，把身體委託給了別人保管，而那個人幫我熬過了難捱的考試。

不過我沒敢說出來——事實上我那時根本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就是說，根本沒把這玩意兒當回事——反而因為不用面對那場考試而暗暗竊喜。

離奇，但似乎能用幻覺一類的理由解釋得通，這大概就是我那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奇怪經歷的開端了。

青春期的快樂是一種毒藥。

一開始感受到的是心臟砰砰直跳的快感與甜蜜，到後來越陷越深，無法自拔，終於有一天幡然醒悟，然而已為時過晚，深陷泥潭。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奇奇怪怪的事情也屢次發生在我身上。

以前上數學課時，我總是幻想著一睜眼一閉眼這節課就會「呲溜」一下過去，然而每次睜眼，都會看到數學老師那一絲不苟的髮型和充滿憤怒的雙眼。

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那天下午之後，每當我心裡生出「跳過這節課」的想法時，腕上手錶的指針就會突然跳動，老師和同學的動作都像快進的錄像帶一樣，直到天籟般的下課鈴響起，一切才恢復正常。

這樣的經驗讓我萬分驚喜，特別是當好友向我抱怨某節課又因為睡覺而被老師批評的時候。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無論怎樣枯燥的課，都如同手指縫隙的流沙，抬手便滑下。

學校的一天有十個小時，對於我來說卻只需要度過課間和午休加起來的三個多小時，其他的時間都可以跳過。有時候不想上學，我乾脆會直接跳過這十個小時。

沒有人發現我的異常，因為在我跳過的時間裡，我的身體其實還在按部就班地生活。

於是我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

父母嘮叨，跳過。

臨近考試，跳過。

老師發火，跳過。

不想看到討厭的同學，跳過。

食堂午飯黏黏糊糊一看就毫無食慾，跳過。反正只是跳過，盤子里的東西還是進了肚子，只是我沒有感受到痛苦。

但凡有一點挫折，我就會選擇跳過。

不必面對嚴厲的老師，嘮叨的父母，煩人的同學，討厭的考試，不用面對生活中數不盡的煩惱，就連臉上長了一顆痘，也可以跳到祛痘成功的那一刻。

原本應該無比漫長而痛苦的高三歲月，在我的視野里，變成了沒有絲毫痛苦，為期一個月的天堂時光。

拍畢業照那天，我的心怦怦直跳。

原因無他，我老早以前注意到的那個面目清秀的男生，居然非常自然地走過來，主動朝我伸出手說：「我們來照一張合照吧。」

他的嘴角微勾，眼睛明亮，身上穿的白色襯衫，有股洗衣粉的清新氣味。

我突然局促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身後的好友低聲起鬨：「去呀，昨天不是都答應了嗎？」

答應？答應什麼？

望著他臉上的淡淡紅暈，我突然明白了什麼，一瞬間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臉上彷彿要燒起來了。

我把手遞給他，緊張到爆炸。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今天的你好奇怪，你昨天好像不是這樣的。」

我突然面色慘白起來，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跳過這一天。」

跳過這一天吧，讓那個我完完全全不了解的自己，來面對這尷尬的曖昧吧。

剎那間天旋地轉，夜幕降臨。我的手掌空空，只有風，沒有少年人的溫度。

我摸了摸臉上，竟有淚水流淌。我慌忙打開手機翻找相冊，果然，裡面多了一張照片。

我和他並肩站立，他的臉上仍是那層薄薄的紅暈，而我則帶著自信的微笑，眉目從容。

······這不是我。

我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喜歡他，我應該是非常害羞，非常局促，絕不可能這樣自信而又從容。

我打開書包，翻看著近幾次的考卷——滿分，第一名，滿分，滿分，離滿分差幾分，第一名······這不是我。

我的成績雖然不差，但絕沒有好到這種地步。

我繼續翻看，總算看出一點端倪——從第一次跳過的那場考試開始，我的分數在一點點地進步著，緩慢而穩定，經過一個學期的「努力」，總算取得了相當優異的成績。

我獃獃地舉著那些試卷，不知所措。

我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這一年，從來沒有努力，每天每天，都在放鬆。我沒有努力，我不應該取得這樣的成績。

而且，我幾乎錯過了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和他認識，熟稔，相互表白的時光，全都不屬於我，我只能尷尬地站在他身邊，連該說什麼話都不知道。

也許，跳過時間這個特殊能力，我不應該再使用了。我一邊看著手機里的合照，一邊這樣想著。

然而我放在手機桌面上的倒計時卻提醒了我一個殘酷的事實：我馬上就要高考了，可我幾乎落下了一年的課程······

我咬著下唇，掙扎了很久。

「高考之後，我就再也不用這個能力了。」我最終下了這樣的決心。

我考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考這麼好。

我最終和他被同一所大學錄取，也終於學會了如何在不跳過時間的情況下與他不尷尬地相處。

我已經快兩個星期沒有跳過時間。

當我吃下第三塊草莓奶油蛋糕時，閨蜜總算出現在說好的咖啡館裡。

「你來遲了。」我咽下口中的蛋糕說。

她坐下來，皺了皺眉，打量著我：「你是不是胖了？」

「什麼？」我慌忙低下頭，捏了捏肚子，「嗯······好像是······」

我想到今早在家的確穿不上前兩個星期能穿的裙子。

「沒事。」閨蜜安慰我道，「只要你好好運動，這個暑假一過你就能恢復身材，甚至變得更好。」

「過程痛苦嗎？」

「應該吧。」閨蜜想了想說。

習慣了奶油與享受的我突然有些喪氣。

「我再跳過一次時間，就最後一次。」我對自己說，「跳過暑假運動的這段時間。」

熟悉的時間流逝感再次降臨。

當我再次睜開眼之後，整個人感覺輕盈了不少，胳膊小腿肚腩上多餘的贅肉都已經消失不見，我對於自己的變化感到欣喜若狂，轉眼一看日期離大學開學已經沒幾天。

這下我真的可以，不用依靠時間跳過能力，好好享受我自己的人生了吧。我這樣想著。

這世界上讓人上癮的東西很多，酒精，煙草，愛情。

不同的是，酒精和煙草留給人的第一次回憶，通常不好，苦澀而嗆人。

而真正讓人第一次就感受到甜蜜的，唯有愛情和跳過時間。

是的，我承認我上癮了，即使到了大學，我還是不得不依賴這個能力。

因為他遇到了另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眉宇間有股我在那張照片里的氣質——從容而自信。

他說，我最近變了，變得和高三完全不同。

他說，我高三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和他聊天時典故信手拈來，現在則什麼都不知道，整天就知道混日子，渾身充滿負能量。

據說高三的我，學習努力，充滿自信，渾身就像散發著光芒，走到哪裡都耀眼奪目。

而現在，許久沒有跳過時間的我，不僅要努力補很多落下的課程，還要絞盡腦汁和他話題一致。然而即使努力，很多課程還是跟不上進度，很多話題還是完全無法參與。

之後，我浪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哭泣。

哭完以後，我直接跳過了大學四年。

再一睜眼，我發現自己以十分優秀的成績畢業，還拿到了相當厲害的offer，衣櫃里多了很多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衣服，周圍朋友談吐優雅，手機里滿是那個人要死要活懇求複合的簡訊。

然而我身邊已經換了一個更好的男朋友，他英俊，富裕，認真，周圍人都說相配。

我變得比高三更加忙，數不清的工作和應酬紛至沓來，為了維護我的身份，我只好不斷地跳過開會，做任務，寫企劃案，見客戶，甚至······談戀愛。

我不想讓我幼稚至極的談吐影響周圍人對我的看法。

每天唯一屬於我的時光，只有下班回家後獨自一人窩在沙發上。然而打開冰箱，裡面也都是些我不認識的菜品。我只好又跳過烹飪的時間，機械地吃著自己做的飯，看著高中女生才喜歡看的無腦言情漫畫。

收拾的時候，跳過。懶得洗澡，跳過。失眠，跳過。

有時候也想著要不要和原先的男朋友複合，畢竟現在的那位，我有意識地和他相處的時光加起來還不到一天。

然而看了看面前的漫畫，我放棄了一切想法。

所有人都在前進，包括我的軀殼，唯有我的靈魂活在過去。

我，葉眠，今年四十歲。

在我有意識的時刻，我離婚了。我有意識地和他第一次一起進入民政局，居然是為了拿離婚證。在旁人眼裡，我這一舉動非常不可理喻，連他也這麼覺得。

但有天早上，我一醒來，看到他溫柔的眸子，突然意識到這方明亮不可能屬於我——真正的我，沒讀過高三，沒認真工作，從不運動，只知享受，從來沒有陪伴過他，只是單純地擁有這段婚姻。

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相愛已久，只有我的意識不這麼認為。

跳過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

我跳過了畢業典禮。

跳過了婚禮。

跳過了一切同事的生日派對。

跳過了同學聚會。

跳過了生女兒，給女兒換尿布，女兒的滿月酒。

我的情感波動在慢慢變少，整個人也越發脆弱不堪，一點點挫折一點點累都不想面對，每次遇到不順心的事，心裡只有跳過時間這一個念頭。

強忍著和他一起真正度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確定了自己的心意，把一份離婚協議遞到了他的手上，女兒由雙方輪流撫養。

離婚之後，我和高中同學一起回到母校，對方嘆息：「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

而我還清晰地記得這裡的一草一木，因為對我的意識來說，離開這裡還不到一年時間。

她的臉上有幾條細紋，我知道那裡面盛著時間。歲月洗滌了她，讓她變得滄桑。

我的臉上也有幾條細紋，但我知道裡面什麼也沒有。我拋棄了時光，時光也拋棄了我。

我突然拿出那份離婚協議給她看，她大吃一驚，說起我和那人的相愛過程，一起去海邊看日出，一起去西藏朝聖，一起去看青藏高原的星空，以及在工作上互幫互助，相互彌補······

我聽她說，就像聽著另一個人的故事，聽說我懷孕後，那人不辭辛勞每日每夜守候，剝好滿滿一碗葡萄喂我，我突然羨慕起自己來。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我，男主人公卻彷彿素未謀面。

我看了看協議，看了看以前的好友，我還能想起她白皙的臉頰，就好像我們只是放了個長假。

夏天的知了仍然在叫，陽光透過樹蔭的罅隙，流到了我的手上。

在接下來長達四個月的時間，我都沒有再跳過一次時間。

我認真地學習了怎樣烹飪，為我的女兒親手做了第一頓飯。

我辭去了工作，寫著自己的經歷，幸運地擁有了幾個讀者。雖然賺不到幾個錢，但靠著以前的積蓄，還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很多公司因為我優秀的簡歷想要雇我，但都被我拒絕了，因為我在自己專業這方面幾乎一竅不通。

我和前夫一起吃了頓飯，講述了我的故事。他不信，但表示了理解。

憐憫的目光讓我明白了，他可能覺得我有精神分裂症。

我回了一趟家。似乎在我跳過的時間段里，極少會有時間回家看看，父母見到我，就激動地擁抱著我，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他們的嘮叨還在耳邊迴響，那佝僂的身影，滿頭的白髮則讓我萬分感慨。

生活總要繼續，即使我面對了諸多困難。

即便世界以痛吻我，我也要報之以歌。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之一，大概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的女兒去世了。

秋天是一個安靜的季節。夏天的風吹進心裡是燥熱的，但秋天已經隱隱有了冬天的寒意。那些落葉鋪成的道路，彷彿可以通向很遙遠的地方，從腳下到北歐，到東亞，到西天。金黃的，簌簌的，清冷的，寂寥的。

我的女兒十六歲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過完十六歲生日也不到一年。

她長得很像我，但比我更好看。我沒有親歷過她長大的時間，也不知道為人父母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孩子，只有出於母親的本能，和來自血液里的愛與羈絆，讓我明白我應該負起一個母親的責任。

在我沒有跳過的這四個月里，她對我的態度從一開始與她父親離婚的怨恨，到後來的接受，甚至最近變得有些親昵。

「媽你知道嗎，」她含著一根棒棒糖，吐詞有些含糊不清，

「我覺得你離我近了一點。特別是這幾個月，感覺就像是同齡人。」

我正洗著碗的手一停：「真的？」

「真的！」她蹦蹦跳跳地說，「媽，我出門啦，今天約了朋友。」

腳步聲，開門聲，關門聲。那是她最後的聲音。

而我，在得知消息後趕往現場，看見她倒在血泊中的身體。溫熱的血液汩汩流著，她的嘴唇翕動著，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看唇形，她只是不停發出一個音節「媽」。

「不！」在醫院裡得知她搶救無效時，我拼了命攔住別人把她抬走，最終也只能無助地放棄。

我四個月沒有跳過時間了。

面對大筆的賬單，我努力工作。

面對無盡的家務，我一一應付。

面對朋友的不解，我吞咽眼淚。

甚至在面對女兒的生命危險時，我也只是焦急地等在外面，不願錯過第一時間得知結果的機會。

然而現在，我又想跳過時間了。

「跳過時間，到我不再因想念而悲傷的那一天。」

我站在女兒的墓碑前，一跳跳過了二十年。

再次回過神來，我已經垂垂老矣。

這二十年里，優秀的我掙了不少錢，足夠我餘生揮霍；優秀的我把困難都解決了，把好事都做盡了，懶惰的我卻坐享其成，真不公平。

往好了想，如果我沒有跳過那些時間，而是依靠自己去經歷的話，我不一定會現在這樣高的成就。

不一定會有家財萬貫，不一定會有眾人阿諛，甚至不一定會在年輕時美麗漂亮，身材優美。

但我會有屬於我的，獨特的人生。

我的手上滿是皺紋，臉上也布滿紋路。我拐進一家商店，買了一塊巨大的圍巾，一點一點包住自己的臉。

我回到家，拿出那張最初的，已經泛黃的考卷，上面那個不屬於我的成績還是那樣鮮紅，只是字跡有些模糊了。

我突然淚流滿面。

我的採訪對象葉眠，坐在我對面講完了她的故事，也許是舊事重提讓人悲傷，她變得有些沉默。

聽完她的故事，我消化片刻問：「您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呢？」

「跳過了那二十年，」她說，「沒能去找到撞了女兒的人。似乎在跳過的時間段里，我是個有點冷血的工作狂，沒想著去找殺人犯。」

「再給您一次機會，您還會跳過時間嗎？」

她看了看我，半天沒說話。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開了口：「不會了，一次都不會。」

我也沉默了，想著該如何給這次的稿子寫個好結尾。

「生活充滿了苦難。少時敏感，中年複雜，老來脆弱。但是這些經歷這些苦難，實際上也就是經歷人生。」我試著總結說。

「是啊。」她應和著我，「逃避看起來輕鬆，但其實代價沉重······」

「看來人生還是應該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我不禁感慨。

她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笑了。

「年輕人，你說得對。」她笑著說，「其實，我可以把跳過時間的權利給你，你想不想試試？」

「啊？」我愣住了，「給我？」

我只是半信半疑地聽完這個故事，從沒想到這個故事會是真的。思考了一下，我對她說：「要不先試試吧，跳過寫這篇稿子的時間。」

話音剛落，時間在我眼前流過，面前的筆記本電腦突然多了一篇文章。點進去一看，字字珠璣，精妙非常。

我激動起來，忽然想到了手裡一大堆的工作，家裡做不完的家務······

研究成果

人生有時候真的很辛苦，如果給你一種能力，讓你可以隨意跳過那些辛苦的時間，你會選擇接受這種能力嗎？

故事中，葉眠擁有了這樣的能力，可以隨意地跳過時間。然而過度地使用這種能力，使得她也錯過了人生中的許多寶貴體驗。也許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即使有些辛苦，但仍然是值得珍惜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