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這個操蛋的世界茬一架

期末季，還想浪，人心不足蛇吞象。掰著手指頭看著日期和提醒事項才決定在2015的最後一天給自己放個假，看看這個口碑極佳、連巨作無比的許晴都被人叫好的《老炮兒》。看完以後走路回去，整個人還在燃啊燃，雖然燒不掉肥肉，但這假放得值，這片兒撐得起梁子。

劇情平面到開場半小時就全交代了。六爺在後海溜冰，半導體里放著單田芳的《趙氏孤兒》，現實就是，一直有矛盾的兒子被扣押，因為划了官二代的恩佐法拉利，還被誤解「嗅了人家蜜」（泡別人的女朋友），當爹的能不救嗎？扁平的劇情卻是足夠寬廣的平台用以承載北京內點兒氣魄雄渾，呈現六爺濃烈的性子，和那些邊邊角角的小人物身上活著的時代的影子。細碎的小情節混在京片子特有的操蛋與傲慢里，不得不承認導演和演員們都有副好牙口，硬是把一種有點兒直男癌但特痛快的質感通過台詞念白咬進觀眾的心坎兒里，讓人在看完任何一個跌宕的片段之後都暢快淋漓，不是雪碧廣告里所謂「透心涼心飛揚」，而是下雪天鑽進路邊的熱氣騰騰里吃涮鍋，是出了汗的爽。

講講電影里幾個特殊的關鍵詞。

規矩。小偷偷錢包不新鮮，但拿走了錢，身份證兒你得給人寄回去，因為「盜亦有道」這是規矩；城管打人不新鮮，雖然扣車罰款全都認，唯獨那一巴掌得打回來，因為「打人不打臉」這是規矩；年輕人一口一個你丫不新鮮，但對著大人嘴裡還不乾不淨就得被撅手指頭，「替你爸教育你」這是規矩；「自己的事兒自己圓，他圓不了的他爹替他圓」是規矩；「只能打別人，不能挨打」沒這規矩；最後，把小飛他爸的對賬單寄給中紀委，就是最大的規矩，因為「咱雖然是小老百姓，但有些事兒，咱們還得辦。」影片開始幾個片段下來，很自然的就熟悉了六爺的邏輯，凡事都有規矩，不守規矩就甭想走出這衚衕口，甭想順順溜溜的過日子。隨性成習慣的人們常說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但順著這種有點軸的邏輯，竟然覺得這世界整飭無比，再沒什麼糟心的噁心的違心的事兒解決不了。重點是，坐在電影院里你信了，你突然覺得這世界真TM缺六爺這樣的人，要是有，小偷可能真的有良心，城管可能打人之前也怕挨打，年輕人再怎麼囂張也知道問長輩好，中紀委打了一兩年的老虎蒼蠅確實靠譜。

粗口。當「你丫」「你大爺」「CNM""CTM「不絕於耳，很難有這樣一種語境使人絲毫不覺得粗俗與尷尬。至少比當時看《烈日灼心》聽鄧超和郭濤用普通話說」干你母「來得舒服與地道。可以說，粗口是整個片子里一個又一個鞭炮，炸一個沒感覺，炸十個聽個響兒，炸通篇就是一滿堂彩兒。這種世俗美學的神奇之處就在於，語境與人物的變換能立刻給聽者帶來完全屬於兩個極端的體驗。小飛手下的生瓜蛋子和張一山飾演的曉波室友說句「你丫」，怎麼聽怎麼輕浮淺薄不自量力；而涵予叔飾演的悶三兒一句含淚的「我CTM」，一下子把那種憋屈表達得充沛飽滿，聽一句都覺得腦門兒充血嗓子眼兒上火還都堵得慌；霞姨收到六爺投擲進窗的房產證，一句「你大爺的」，借著勾起了嘴角，比低俗小品里一句騷浪賤的「死鬼」不知道高雅又熱辣了多少倍。粗口的表達性時常是無與倫比的，比如在接受了一個多小時的粗口語境培養之後，看到龔叔一幫人踩著六爺腦袋砸傷了曉波之後，影院里的人除了一句CNM沒別的話能送給他。一天到晚滿嘴溜得都是生殖器官名稱和家庭里的女性親人當然是骯髒下流無恥，但看完電影覺得，粗口也不是什麼人都說得起，襯得出的。

茬架。沒錯，當燈罩兒跟小飛那幫孩子解釋北京青年兒解決矛盾的規矩——一群人各自拉上願意出頭的兄弟，約個時間地點，面對面地打群架，就叫茬架，的時候，我也笑了，這TM算什麼解決問題的方式啊。不罵人不打架，大概是我們這些乖寶寶們的一種預設配置。孟圖圖評價文學院的學生」只有三種人，乖乖男，乖乖女，乖乖不男不女「。但真等六爺、悶三兒、燈罩兒站進小飛的修理店的時候，我突然穿越到很久以前看過的《血色浪漫》里。那一刻，五六十歲的他們就是當年的鐘躍民、張海洋、袁軍。當年的頑主們過得鬆快，後海冰上走，專找穿著樣板鞋的漂亮妞兒。」一星期後，早上八點，頤和園後頭有一野湖，茬架去！誰不去誰孫子！「那種一臉牛逼散發著躁動的熱血的年輕再現了。如果說今天的年輕人青春躁動無處安放，於是全都轉化成荷爾蒙，為無數張快捷酒店裡的床貢獻了負重量，那四五十年前的憤青兒們的熱血即使砸在茬架的冰面上也難涼。六爺這輩子的最後一茬兒架，堵了三根心血管依然狂奔著沖向挑釁的對方，人倒下，刀沒離手，身後那些早已是不同階層的當年兄弟全都因這一個老炮兒不涼的熱血而沸騰、衝鋒。悶三兒撕炸了外衣，洋火兒顧不得雅痞形象，燈罩兒這輩子最不慫的一次拔刀，話匣子在大黑圍巾間的眼淚和那依然不滅的、六爺曾誇過她的，北京大妞的機靈……全在戲裡了，全燃燒了。俯視冰面，一個人倒下，他兄弟和女人烏泱泱地補上，太體面，太局氣（仗義），也太蒼涼。

講究。且不說別的，六爺教育曉波「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兒」，馬上評價李易峰那吸睛美男的形象是「慫顛顛，二尾（yi,三聲）子」，當即在電影院里笑得樂不可支，放眼整個娛樂圈，有幾個花美男偶像不是這種形象？六爺那寸頭之下的一顆直男心真是暴露無遺。工字背心、腰間插刀的涵予叔渾身刀疤、血管暴起的樣子是講究；六爺給女學生塞完錢起身撣膝蓋兒上的灰是講究；霞姨大白天「不當驢」也是講究；最後一茬架身穿將校呢、手握軍刀更是講究……60年代的頑主們當流氓，但不下流。論起講究，他們足可以甩如今那些出門必洗頭的光鮮男女好幾條新街口外大街。

一向討厭直男癌，大女子如我，每天都在手撕大中華區最沒救的直男癌（沒有之一），從鄭外撕到海淀，從蘇州街撕到新街口，但卻完全被這幫五六十歲的「我是爺們兒我純牛逼」的直男癌老炮兒們完全俘獲。有時必須驚嘆著承認暴力、血性與剛烈是極富衝擊力的美。今天出去約，我們討論起河南話里的「懟」，覺得誰都曾遇到過那種想「懟」一頓的衝動。當娛樂業的整體審美傾向於男性細皮嫩肉五官精緻會賣萌，只有美得讓人垂涎欲滴才有市場的時候，人們依然難以抗拒一個傑森斯坦森帶著滿身肌肉和一臉剛毅站在你面前。黃渤在丑帥的巔峰上無人能敵，張亮在暖丑帥的山頭上稱霸王，秀波叔在雅痞的世界裡孤獨求敗。六爺、悶三兒、洋火兒這些頑主，卻也依然在北京的地界兒上敢拔份（意為做有面子的事兒），哪管時代什麼變遷，人心怎麼不堪，規矩怎麼破落。這種雄性吸引力有點類似於以一敵百英勇赴死的戰士的視死如歸，卻可能比這更難得。因為這一代人，絕無僅有，亦不會再來。我覺得美皮囊廉價，因為這事兒去一趟韓國就能解決；我覺得血性難覓，因為到今天中國爺們兒也不一定全都敢當。這部片子始終聰明地恪守著中庸之道，小鮮肉與老臘肉平衡，炸裂與燃燒也都正是火候。因為就算打了一輩子架的憤青，心中還是有家國法治的概念，這一點都不矯情，這在有道義的人身上，很真很真。

大概主頁君自己是個容易燃的人，看罷此片竟給出全十分好評。姑且不顧忌一些觀眾的觀影不適與對暴力粗俗的尷尬，我想讚美的大概是這部片子的難得。儘管這裡面也有導演為了過審而使用中紀委這個梗的小聰明，也有用TFboys的一閃而過刷票房的商業性政治正確，也有一些情節處理上的節奏硬傷，但《老炮兒》是空前的，並且是我不希望絕後卻又難以預料是否會有與之媲美但又不是其複製品的後來者。它探討的像是那個正義凜然的時代的消逝，又像是小老百姓和官方勢力的對抗，還像是新舊兩代年輕人對待青春躁動的不同選擇的碰撞，又或者是北京氣兒因城市進化而被逐漸冷卻甚至封印。就是在這種複雜里，人能看見最簡單的東西，是六爺的規矩，是悶三兒他們的義氣，是霞姨那種不求回報的愛，是曉波對他爸的原諒，是小飛對俠義的嚮往。這些我們說起來也是俗套也是電影常見主題的東西，一股腦塞給觀眾，竟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心裡受用得很。跟這個世界講道理可能太難了，自媒體時代誰都能出來逼逼幾句，誰TM愛聽誰說的老話，誰又肯相信別人嘴裡的是非對錯，但跟這個操蛋的世界茬一架，打過癮了，躺在冰面上，這事兒，就了了，心裡，特痛快。

最後關於一些細節胡說幾句。看過電影的可以細品，沒看過的自動迴避防止劇透哦（日喔，前面都透辣么多了現在才提醒……）

①後海酒吧街靠近銀錠橋的衚衕大概是六爺的住址；第一次問六爺路的小情侶要去的是新街口；六爺住院是在北醫三院；老哥仨加上曉波坐一溜的場景是在景山公園；涵予叔問其中一個老夥計去不去見六爺最後一面的場景是在北師大教八樓門口；最後一茬架的所謂「頤和園後面的野湖」像是密雲水庫

（別問哥怎麼知道的，在北京浪了一個學期我對自己的期末可是方著呢……）

②六爺去看那隻在四合院里被鎖在鐵籠子里的鴕鳥，第一次就聽那個看鴕鳥的人指著鴕鳥說，「這位爺也是角兒，成天都得扮上，這您老比我明白不是」，其實六爺就是角兒，每天在衚衕里管他看不過眼的事兒，就是在演自己的人生大戲，當自己的俠。第二次看鴕鳥的時候已經被確診心臟病，拿著娃娃菜葉子喂鴕鳥的時候六爺說了句「趁他們不留神你就跑出去吧」，像極了六爺自己，年輕時候那麼生、狠，卻不得不被生理和時代的枷鎖一層層束縛在籠子里。第三次，鴕鳥上街撒丫子亂跑，當時的六爺騎著二八自行車去赴約，那段發自內心的吶喊與大笑，就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後的釋放，最英雄的迴光返照。

③片子里一直強調「南方某省的大官」，而小飛開的金黃色法拉利的車牌號是「GU355」，這裡面的敏感就不說了，能體會的大家懂，不能體會的實在想知道就私戳我。今天逛知乎好像也有人和我一樣注意到這個細節，挖得挺深。因缺思婷~

④那場所謂的激情戲絕對重要。生理上的衰頹是英雄遲暮最直接也最致命的表現，雖然我也承認看著許晴那樣兒確實有點反胃。但各種庸俗想法還是避讓吧，你們以為馮大爺那麼吊炸天一點就著的小鋼炮露出自己半截屁股就是為了滿足觀眾？論競爭力和對觀眾的吸引力，馮小剛的屁股大概是比不過吳亦凡和李易峰的臉的吧。馮大爺心裡比咱們更懂什麼叫為藝術獻身。

⑤最後說一個隱喻。影片里有三次六爺被光線晃眼的情節，第一次是在西環飆車之後和小飛對峙，法拉利車燈晃眼；第二次是在修理廠，小飛拿手電筒照六爺；第三次在小飛家見面，小飛拉開窗帘，陽光刺六爺的眼。每次都與小飛有關，大概就是六爺與小飛，老炮兒與小炮兒，60後憤青與這個時代的，對峙與無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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