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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詩話輯注

《紅樓夢》詩話輯注發布時間: 2007-9-30 11:02:15來源: 中國文學網【作者】賀新輝 說明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通過書中所描寫的人物,不僅寫出了很多詩、詞、曲作品,而且談出了不少關於詩歌創作評論方面的見解。從這些經過藝術加工而變得個性化、口語化、形象化的詩論中,透露出曹雪芹的某些詩歌創作觀點。這些觀點,一方面總結、吸收了前人的詩歌理論,另一方面,也是針對當時詩壇的狀況,有感而發的。因此,研究這些詩歌觀點,是研究《紅樓夢》詩詞乃至全書的思想、藝術價值必不可少的。   為了幫助讀者學習和研究,我們將這些詩歌觀點中較為集中的部分,輯錄出來,註明出處回目、頁碼,並按書中先後次序編號排列,共計二十八條;凡涉及人名、地名、作品、典故等,簡要加以注釋,以便利讀者查檢。名之曰:《〈紅樓夢〉詩話輯注》。 一   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①,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 (第一回,第5頁)   ①潘安:晉代文人,以貌美著稱。子建:即曹植,字子建,「建安」文學的代表作家,以才高著稱,他的詩歌在我國文學史上是屈原之後、杜甫之前詩歌創作的典範。西子:即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文君:卓文君,漢代卓王孫之女,「私奔」司馬相如,二人結為夫妻。 二   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荳蔻才猶艷,睡足酴醿夢也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第236頁) 三   賈探春:「孰謂蓮社之雄才①,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②,讓余脂粉。」(《招賈寶玉結詩社帖》) (第三十七回,第499頁)   ①蓮社:東晉名僧慧遠在廬山東林寺主持的研究佛學的團體,陶淵明等許多著名文人被邀參加,因寺內種植白蓮,故稱蓮社。   ②東山之雅會:東晉時謝安常邀集一班名士,在浙江會稽東山遨遊山水,吟詩作文。事見《晉陽秋》。 四   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 (第三十七回,第503頁) 五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 (第三十七回,第513——514頁) 六   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裡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   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 (第三十七回,第514頁) 七   湘雲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 (第三十七回,第515頁) 八   李紈笑道:「……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湘雲道:「『偕誰隱』,『為底遲』,真箇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第三十八回,第529頁) 九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第三十八回,第531——532頁) 十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①。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 (第四十回,第554——555頁)   ①「留得」句:唐代詩人李商隱(字義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詩中的句子,原詩是:「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十一   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①,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②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③。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④。」 (第四十八回,第663——664頁)   ①起承轉合:舊體詩文章法結構的術語,分別對於首聯、頷聯、頸聯、尾聯的稱謂。起,就是起頭。承,承接,承接上文,進一步加以申述。起、承合為詩的上半段。轉,轉折,轉出別的意思來,如由寫景轉為抒情,敘事轉為議論,或引出新意,開拓境界等等,總之,是另起下半段。合,歸結,結束全詩,或歸到本題作結,或就題意開宕一步。宋代范德機《詩法》:「作詩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春容,轉要變化,合要淵永。」   ②平仄虛實:平仄,漢字聲調。共有四種,即平、上、去、入。平,又分陰平、陽平。上、去、入三聲,屬於仄聲。格律詩講平仄,每句之中平與仄聲互換,每聯兩句之間平仄聲相反。虛實,律詩共八句,中間四句規定為兩副對子,亦即對仗,相對的詞必須是同類的,即實詞對實詞,虛詞對虛詞。這裡林黛玉說:「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可能是作者或傳抄中的筆誤。   ③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初學詩時入門的一種歌訣。意思是說,每句中第一、三、五字,平仄聲韻要求較寬,可以不論;第二、四、六字平仄聲韻一定要遵照格式才行。其實並非完全如此,第五字一般不宜違律,一、三字能否調換平仄,也是有許多具體條件限制的。   ④不以詞害意:這是說作詩要以「意」(內容)為先,切不可因過分注重詞采形式而損害了內容。歷代詩論家均重視這一論斷。《孟子》:「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王夫之《姜齋詩話》:「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錢良擇《唐音審體》:「……(詩)以命意為主,命意不凡,雖氣格不高,亦所不廢。意無可采,雖工弗尚,所謂寧為有瑕玉,勿為無瑕石,蓋必深知戒此,而後可言詩。」袁枚《隨園詩話》:「吳西林處士雲:詩以意為主人,以詞為奴婢,若意少詞多,便是主弱奴強,呼喚不動矣。」 十二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①,說的真有趣!」   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②,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③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④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⑤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第四十八回,第664—665頁)   ①「重簾不卷」二句是陸遊《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之二中的詩句。全詩是:「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②王摩詰:盛唐著名詩人王維,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又稱王右丞。施補華《峴佣說詩》:「學詩須從五律起……。」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五言律杜老固屬聖境,而王、孟確是正鋒。」姚鼐:「盛唐詩人固無體不妙,而尤以五律為最。此體中又當以王、孟為最,以禪家妙語論詩者正在此耳。」(轉引自《唐宋詩舉要》)   ③老杜:盛唐大詩人杜甫,字子美,以區別於稱「小杜」的杜牧。王漁洋《師友詩傳錄》:「七言律詩……杜甫渾雄富麗,克集大成。」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七律法至於子美而備,筆力亦至子美而極。」施補華《峴佣說詩》:「少陵七律,無才不有,無法不備。」黃子云《野鴻詩話》:「杜之……七律則上下千百年無倫比。」   ④李青蓮:即唐代大詩人李白,幼時曾居四川彰明縣青蓮鄉,自號青蓮居士。高棅《唐詩品彙》:「七言絕句,太白高於諸人……。」施補華《峴佣說詩》:「太白七絕,天才超逸,而神韻隨之。」   ⑤陶淵明:晉代詩人。應瑒:三國時詩人,「建安七子」之一。謝:指南朝宋詩人謝靈運。阮:指魏晉間詩人阮籍。庾:指北朝周詩人庾信。鮑:指南朝宋詩人鮑照。嚴羽《滄浪詩話》:「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詩,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 十三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①,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②: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③: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5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④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⑤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⑥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 (第四十八回,第665——667頁)   ①《塞上》一首:指王維《使至塞上》詩,全詩是:「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或謂邊外多迴風,其風迅急,裊煙沙而直上,親見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   ②「日落」二句:出自王維《送邢桂州》詩,全詩是:「饒吹喧京口,風波下洞庭。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舲。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明珠歸合浦,應逐使臣星。」   ③「渡頭」二句:出自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一詩,全詩是:『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施補華《峴佣說詩》:「寫景須曲肖此景,『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確是晚村光景。」   ④會心:即領悟之意。劉義慶《世說新語》:「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間想也。』」戴復古《論詩十絕》:「欲參詩律似參憚,妙趣不由文字傳。個裡稍關心有悟,發為言句自超然。」   ⑤三昧:本為佛教用語,意為心神專一、雜念止息。系梵文音譯。《智度論》:「善心一處不動,是為三昧。」後借用以指事物奧妙、精髓之處。陸遊《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   ⑥「曖曖」二句:出自陶淵明《歸園田居》詩(其一),全詩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十四   寶釵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①,再遲幾天就好了。」 (第四十八回,第669頁)   ①嚴羽《滄浪詩話》:「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 十五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 (第四十八回,第670頁) 十六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①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 (第四十九回,第671頁)   ①這首:指香菱《詠月三首》之三,原詩是:「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十七   寶釵因笑道:「……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①。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 (第四十九回,第675頁)   ①杜工部:即杜甫,曾任工部員外郎,其詩風格沉鬱頓挫。韋蘇州:即唐代詩人韋應物,曾任蘇州刺史,其詩風格恬淡自然。溫八叉:即唐代詩人兼詞人溫庭筠,相傳他才思敏捷,叉手八次即可成篇。故稱「溫八叉」,其詩風艷麗,故云綺靡。李義山:即唐代詩人李商隱,字義山,其詩:「清詞麗句」,但「用典太多」(魯迅語)。明代高棅《唐詩品彙·序》:「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沉鬱,……大曆貞元中,則有韋蘇州之雅澹,……開成以後,則有杜牧之豪放,溫飛卿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 十八   鳳姐兒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有隻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鳳姐兒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了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聽了,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 (第五十回,第686頁) 十九   眾人看了(指薛寶琴《懷古絕句》十首——編者注),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指《蒲東寺懷古》和《梅花觀懷古》——編者注)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①,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 (第五十一回,第710頁)   ①膠柱鼓瑟:語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藺相如勸趙王不要用趙括為將,說:「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瑟:樂器名。柱:瑟上架弦的柱,能移動,可調音。用膠粘柱則音不能調,比喻拘泥固執,不知靈活變通。這裡林黛玉用以講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的不同。 二十   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①,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   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②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第五十二回,第726-727頁)   ①《詠<太極圖>》:北宋哲學家周敦頤,采《易經》與道家思想,繪《太極圖》,並著《<太極圖>說》,以「太極」一動一靜,產生陰陽萬物,來解說宇宙的構成。清代將這種抽象的哲學概念作為題材,命題作詩。完全違背了詩歌要形象思維的創作規律。   ②《易經》:簡稱《易》,也叫《周易》,儒家經典之一。本為占卜用書,其中經文部分反映了古代唯心主義哲理,但保存了某些樸素辯證法的觀點。文字簡約,語義玄奧,大約形成於殷周至戰國或秦漢之際。 二十一   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①,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②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③,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 (第六十二回,第875頁)   ①敲斷玉釵紅燭冷:南宋鄭會《題邸間壁》詩中句子。玉釵:代指燈花。王相《千家詩》注:「玉釵,燭花也。……燭花敲斷,夜靜而更深。」   ②岑嘉州:即唐代詩人岑參,曾任嘉州刺史。「此鄉多寶玉」,為其《送楊瑗(一作「張子」)尉南海》詩中句子。   ③寶釵無日不生塵:唐詩人李義山(商隱)《殘花》詩中的詩句,「無」原詩為「何」字。 二十二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方笑道:「……他(妙玉)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①』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 (第六十三回,第898頁)   ①「縱有」二句:原出南宋范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詩,此詩本初唐王梵志的兩首詩:「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城外土饅頭,餡食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二十三   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①,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②;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③。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 (第六十四回,第915-916頁)   ①第二義:即次要的,與第一義相對而言。第一義即佛家無上至深之妙理,通常用以指事理之最根本、最緊要者。   ②王荊公:即王安石,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曾封荊國公,世稱王荊公。「意態」二句見其《明妃曲》其一,全詩是:「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③永叔:即歐陽修,字永叔,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耳目」二句引自其《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全詩是:「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二十四   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隻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①之媚語。」 (第七十回,第991頁)   ①杜工部:即杜甫。   「叢菊」句,出自《秋興》八首之一,全詩是:「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紅綻」句,出自《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全詩為:「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興移無洒掃,隨意坐莓苔。」   「水荇」句,出於《曲江對雨》詩,全詩是:「城上春雲覆苑牆,江亭晚色靜年芳。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傍。」 二十五   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 (第七十回,第991-992頁) 二十六   湘雲笑道:「……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①,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②,東方朔《神異經》③,以至《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④,不可勝舉。只是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 (第七十六回,第1085-1086頁)   ①軒館:此處指《紅樓夢》所描寫的大觀園裡的凸碧堂、凹晶館。   ②江淹:南朝梁文學家。他的《青苔賦》有「悲凹險兮,唯流水而馳鶩」的句子。   ③東方朔:西漢武帝時文學家,善辭賦,性詼諧。《神異經》是托其名寫的一部志怪小說,其中有「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其湖無凹凸,平滿無高下」的話。   ④《畫記》:即《歷代名畫記》,唐代張彥遠作。張僧繇:南朝梁武帝時著名畫家,開創了佛像繪畫及雕刻的中國風格,《畫記》中列為「上品」。他曾在南京一乘寺門上用古代印度技法畫凹凸花,即以類似色彩按濃淡配置而產生出浮雕般的效果,遠望如凹凸,近看卻平。這個故事不載於《畫記》,而見於唐代許嵩《建康實錄》:「一乘寺,梁邵陵王綸造,寺門遍畫凹凸花,稱張僧繇手跡。其花乃天竺遺法,朱及青綠所成,遠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世咸異之,乃名凹凸寺雲。」 二十七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 (第七十八回,第1124-1125頁) 二十八   眾人道:「……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夫,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①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②,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嫿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白樂天《長恨歌》③,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眾人都道:「轉『絛』,『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眾人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 (第七十八回,第1125-1128頁)   ①大阮小阮:指三國魏詩人阮籍、阮咸叔侄二人。阮籍有《詠懷》詩八十二首,繼承《詩經·小雅》、楚辭的傳統,開創了一種委婉含蓄、言近旨遠的抒情風格,採用隨感錄式的筆法,觸景生情,睹物興懷,不事雕琢,形式比較自由,給後世遭受壓迫的文人提供出了獨特的抒情言志的方式。阮咸精通音律,沒有留下什麼文學作品。二人與嵇康、山濤、向秀、劉伶、王戎互有交往,曾集於山陽(今河南修武)竹林之下肆意酣暢,世稱「竹林七賢」。   ②近體、古體、歌行:近體,即近體詩,又稱今體詩,是律詩與絕句的總稱,在字句、平仄、押韻、對仗等方面均有定式。古體,即古體詩,也稱古詩、古風,在對仗、平仄、押韻方面比較自由。唐時律詩、絕句被稱為近體,將唐之前的詩歌稱為古體。歌、行,均為樂府詩的體裁,亦合稱歌行。   ③白樂天《長恨歌》:即白居易《長恨歌》,是寫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悲劇的七言長篇敘事詩。「或擬白樂天《長恨歌》」之前,甲辰本尚有「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十六字。溫八叉《擊甌歌》,即溫庭筠《郭處士擊甌歌》,是一篇飾藻艷麗、字雕句琢的七言歌行。李長吉《會稽歌》,即李賀《還自會稽歌並序》,是一首五言八句的古體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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