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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曼莉小說|熊貓

崔曼莉,生於南京,作家,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最愛》《浮沉》《琉璃時代》,中短篇小說集《卡卡的信仰》等,獲諸多文學獎。

熊貓

文|崔曼莉

1

每隻動物來,都有前因。前因不由誰說了算。熊貓的媽媽是只虎斑美短。她從蘇州到南京,是為一對姐妹。她們倆相差三歲。姐姐出生後,由外婆養大,上小學前,父母才接她回家。至家門前,妹妹提著剪刀,擋在門口,哭鬧幾個小時,不讓姐姐進門。

二人衝突不斷,四鄰不安,父母不得已分居,一人帶一個孩子住。妹妹小學二年級暑假,去外婆家玩,姐姐也在。有朋友送了只貓給外婆,有貓後,姐妹倆雖然吵打,卻肯合作,一起倒貓砂、喂貓糧、給貓洗澡。外婆說,如果她們肯一起住,就把貓送給她們。這樣,熊貓的媽媽到了南京,半年後發情,一窩下了一隻貓。

我與妹妹是同窗。兩家離得近,常走動。姐妹倆商議,小貓送我最合適。我回家問媽媽,媽媽一口回絕。無法,我便去問奶奶。奶奶家與我家同在一幢樓,不同單元。奶奶住一層,還有一個院子。

我向奶奶吹,這貓一窩一隻。民間有說法,貓下小貓,一龍二虎三避鼠,三隻以上的,都是尋常。那時養貓為了有用,人們不論品種與血統。熊貓是銀虎斑美短後代。這種貓隨歐洲移民進入美洲本土,成為美國名貓。黑白相間,夾有銀色亮毛。有點像中國狸貓,卻不如狸花貓花紋清晰。

熊貓來後,奶奶端詳半天,大失所望:「這熊貓,長得什麼花樣,不像老虎,也不像獅子。你個熊孩子,弄個破貓進家來!」

熊是奶奶家鄉話。她生在徐州,父母是流亡去的,家道赤貧。祖上哪裡人氏也無從考證。她高鼻深目,眼白湛藍,肩膀寬,個子高,年輕時比爺爺高一個半頭。

爺爺家是大戶,不知怎麼,遇見了奶奶,他便要娶。太爺爺是畫家,打聽得那是當地有名的美人,且個子高,就差人去聘。親戚們見了奶奶,背後都笑。怕是為改良品種,要不然,怎娶了一個破落戶家的文盲。

奶奶到南京,一直說徐州話,堅決不改。

爺爺家很快敗落。奶奶進了工廠,掙錢、做家務。不痛快時,站在秦淮河邊,一邊哭一邊罵。有時聽她哭:「俺爺啊,俺想你啊!俺娘啊!俺想你啊!俺大哥啊,你又沒有死,你就不能來看看俺!」

有時又聽她哭:「俺爺啊,熊孩子他不聽話啊,俺爺啊,俺跟著你時多聽你話,俺爺啊,你為啥要把俺嫁給這家人?」「俺」是「我」, 「爺」是「爸爸」。「熊」是罵人的,大概是說不怎麼樣吧。

太爺爺不論她如何發作,皆沉默不語,自己把自己的小屋收拾得窗明几淨。小桌上書報皆整齊。衣服自己洗,幹了折平,鋪在枕下,壓得平整後取出,放在櫃中。床頭掛了只鳥籠,裡面養了只雀。

出了太爺爺小屋,家中一切不忍目睹。東西亂放,灰塵滿天。餐桌油膩膩的,每到周末,母親便用整盆熱水從上到下擦拭一遍。

母親回娘家時,與外婆吐槽。外婆笑:「若不是你婆婆長得美,他家這幾個孩子,也不能這麼高大好看。」

「娶壞一代妻,教壞三代子,除了老太爺和公公,個個都少家教。」

「你有自己的小家,管好小家就可以了。你婆婆沒有文化,又遠嫁來,能上班掙錢,還能糊一個家,就很好了。」

媽媽聽後不語。奶奶在家只做飯,其他皆不收拾。閑了坐在椅子上逗熊:「你個怪花樣,」她晃著毛線球,啐著唾沫,「你個短腿。」

據我觀察,熊貓站著時,腿不顯短,可它跑起來,後腿幾乎看不見。只見一個圓溜溜的屁股朝地上一坐一坐,坐一下竄出去老遠,幾下就看不見了。

就這樣,全家人跟著奶奶,叫它熊貓。

2

那時南京的秦淮河那時還沒有治理。河面上整塊結浮著各種垃圾。水草、水蛇、水老鼠,在河中痛快地生活。父親常說,他小時候,河水如何清澈。人們在上游淘米、洗菜,在下游摸魚、洗衣裳。

父親的河與我的河,完全是兩條河。

父親還有一個弟弟,我喊他叔叔。說實話,他一點也不像叔叔。他是奶奶四十歲後生的。生他時,爸爸和媽媽已經認識。二人結婚前,抱著他去看電影。電影院看門的,還以為是他們倆的孩子。

從我生下來,他就和我爭吃的、爭玩的。雖然他比我大九歲,感覺,好像還小一歲。

奶奶養了熊貓,在他看來,等於奶奶給我養了一隻寵物。突然有一天,他抱回一條狗。一條漆黑漆黑的狗,真正的短腿。叔叔說,它是臘腸狗,上一代雜交過,所以臉是中國的,腿是外國的。

「這下好了,」媽媽在家怨我,「貓狗雙全!」她看不得奶奶家髒亂差,天天下班去收拾。本來三個老人,加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小叔子,已經收拾不過來。現在,熊貓還好點,短腿狗在家裡又拉屎又撒尿,又咬拖鞋又扯沙發布。媽媽氣得罵它:「豆點大的東西,闖禍的本事不小!」

「大嫂子,」叔叔高興了,「豆點這個名字好,就叫豆點。」

「什麼豆點?」媽媽氣笑了,「就叫豆豆,好聽好記。」

豆豆腿短,卻喜歡打架,天天去找鄰居家的狗撩事。它好不容易騎到別家狗的背上,狗一晃,它就摔下來。別家狗若騎在它背上,它又叫又跳,被壓得死死,最後哀嚎起來,非得奶奶用棍子嚇開狗,才能逃回家。

熊貓不撩事,懶得搭理那些貓。若有貓打它,都要吃它的虧。若幾隻貓圍攻它一個,它也不戀戰,就地一坐,騰空一躍,出了戰局。

「崔家奶奶,」鄰居都笑,「這兩個短腿有意思啊。」

「有個熊意思,」奶奶啐地,「都是熊東西。」

3

傍晚,奶奶開始做晚飯。做人的晚飯前,先做一貓一狗的晚飯。狗是肉拌飯,貓是魚拌飯。狗飯裝在一個大搪瓷臉盆里,貓飯裝在一個小奶鍋里。

樓上的鄰居們到了此時,就把臉伸出陽台外,嘻嘻哈哈地等著。

等不多久,奶奶端著大盆與奶鍋出來了。大盆放院子一邊,奶鍋放院子另一邊。

剎時間,狗臉就埋進了比它臉還小一號的奶鍋,嗚嗚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被魚刺卡得嘔吐。貓臉則伸進了比它身體大好多圈的臉盆,大口地吞著肉湯飯。

奶奶站在當間,用家鄉話罵:「你個熊貓!你個熊狗!想壞俺的家運啊!狗不吃狗飯,貓不吃貓飯!太陽不出在白天,月亮不出在晚上,這是要亂啊!就是要亂啊!」

陽台上的大人孩子放聲大笑,他們一邊既笑貓狗爭寵,也笑奶奶的發音。

「你把狗給俺送走。」奶奶命令叔叔。

「就不送!」叔叔說,「憑什麼你給她養貓,不給我養狗!」

「你個熊孩子,」奶奶要打他,「你是個長輩哩,你是個當叔的!」

「誰要給她當叔叔,誰要當長輩!」叔叔繞著大飯桌奔跑,「我就不送,就不送。」

太爺爺從自己屋裡出來,豆豆跟在他的後面。太爺爺用拐杖敲了敲地,叔叔與奶奶都不動了。太爺爺從來不批評奶奶與叔叔。有一次,他悄悄對我說,刑不上丈夫,禮不下庶人。規矩要講給懂規矩的人聽。

熊貓不進太爺爺的房間,到了飯點會守候太爺爺出屋門。它不聲不響地坐著,偶爾叫一聲。豆豆不管,全家到處亂竄,經常咣地一聲,撞開太爺爺的房門。太爺爺也隨它去。

熊貓四個月時,不再與豆豆爭飯,甚至懶得理它。它長得油光水滑,皮毛髮亮。有一天,奶奶早起,赫然看見卧室門外,橫著一條死老鼠。老鼠有一尺長,頭斷了,與身體只連著一點皮。

「俺的親娘哎!」奶奶叫了一聲。

我去上學時,死老鼠在河邊小路上展覽,圍滿了鄰居。他們說,知道河裡的水老鼠大,不知道這麼大。又說,這老鼠比熊貓還大,熊貓怎麼打下來的。

奶奶得意地罵著熊貓,說它把死老鼠拖進門,弄了一地血。

晚上,媽媽也正式去看了熊貓。熊貓來後,她一直不看它。熊貓也不往上湊。豆豆因為犯錯多,她還罵過幾聲。她常說,一個畜生,有什麼好看的。

她坐在奶奶家客廳,端詳熊貓。熊貓坐得離她一步多遠,抬著頭,團團臉、團團眼睛,虎虎地回視。

「好貓!」媽媽欣喜,「有虎威!」

每天清晨,鄰居們來來往往,參觀熊貓的獵物。水老鼠已經沒有人看了,連小孩子也不再害怕。鳥雀大家還是覺得有些作孽,畢竟是可愛的。有一天,地上沒有獵物,有人去問奶奶:「崔家奶奶,昨天晚上你沒放熊貓出門啊?」

「沒有放沒有放,」奶奶沒好氣地說,「昨晚睡了。」

奶奶轉過頭,進了院中小廚房,一邊望著案板發愁,一邊小聲地痛罵熊貓。

4

南京人愛吃滷味,到處是滷菜店。鹽水鴨是當地名菜,五香牛肉也是極好的。那時家裡來客,奶奶才會上街,斬半隻鴨子,或切半斤牛肉。斬和切既是動作,又是聲音。鴨子與牛肉稱好斤兩,付了錢。滷菜店的人便將鴨子放在案板上,掄起斬刀,啪的一下,連骨帶皮肉斬斷。若是快手,只聽得啪啪啪連聲響,均均勻勻一盤鴨子便斬好了。

牛肉卻需慢切。同樣是大刀,緩緩入刀,緩緩落刀,無聲無息,那肉薄得一片一片,像紙一般。

熊貓自從偷過牛肉後,夜裡就再沒有閑過,不去河裡打獵,就去滷菜店偷肉。

結結實實一塊牛肉。

它不把肉放在奶奶卧室前,更不放在大門外,總是潛入小廚房,放在案板上。

一塊牛肉不少錢,何況是物質貧乏的八十年代。奶奶指著地上,翹起尾巴,討好地望著她的熊貓:「你個熊!俺一家就是窮死餓死!俺們也不吃偷來的東西!你說你這個熊!俺們不吃,你也不吃,你去偷啥?俺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了?天天小魚飯伺候你,你咋還要偷?你個熊貓,你這是為了啥呀?!」

開始,奶奶守著這個秘密。一家人不知道,她和熊貓關在小廚房做什麼。

露破綻是因為,奶奶心疼牛肉,她堅決不吃,卻又捨不得扔,畢竟好好的一塊肉,只有放著,放臭了再扔。有一天,媽媽發現了臭牛肉,問奶奶,奶奶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俺這是丟死人了,養一隻貓出去偷,俺一輩子做人清清白白,老了快死了,還當上賊了!」

媽媽捉了熊貓來,把頭按在臭牛肉上,狠打了幾巴掌:「你作死了,去偷牛肉!一塊肉多少錢你曉得嗎?再偷,再偷給你抓著了,看不打死你!不打死你也毒死你!」

奶奶淚眼朦朧,想到了這一層,又哭起來:「熊貓啊,你別偷了,偷了打死你啊,不然要給你下了毒,你就毒死了,你可知道啊,是個人他就不好惹啊!」

家裡人漸漸知道了此事,叔叔便吵著要把肉給豆豆吃。開天闢地,奶奶打了叔叔幾下:「你個熊孩子!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熊孩子!」

「你打我幹什麼!」叔叔在家裡大喊大叫,「是它偷!又不是我偷!」

「你就是打少了!」媽媽站在旁邊冷冷地說,「畜生不懂,你也不懂?」

「他不是那個意思,」奶奶臉色越發難看,「他就是胡亂說的,你是大嫂,你還和他當真?」

媽媽一轉身出去了。

5

叔叔沒有再提過給豆豆吃牛肉的事。八十年代,流行武俠電影、武俠小說。鄰居家的小夥伴約他去公園學武術。他一學就上癮了,起早貪黑地不沾家。豆豆整天跟在太爺爺後面,除了吃飯,幾乎不出屋。

媽媽帶我回娘家時,把熊貓偷肉的事講給外婆聽。外婆聽後嘆了口氣,對媽媽說:「你還記得三年自然災害時,我養的那隻貓?」

媽媽沉默了,點了點頭。

「外婆,」我問,「貓怎麼了?」

「那會兒,家裡沒有東西吃,人都快餓死了,哪有東西喂貓。它就不吃家裡的飯,出去找食。家裡做點飯,它還守著廚房,不給外面來的貓偷。有時你外公一起床,床前就啪啪有一條小魚在跳。」

「是它抓的?貓真會抓魚?」

「會,」外婆說,「那貓,可仁義了。」

「後來呢?」

「死了。」

「怎麼死的?」

「不知道,」外婆說,「人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何況一隻貓。」

「那熊貓偷牛肉也是仁義了?」

「仁義,」外婆說,「它知道護主呢。」

從外婆家回來後,每發現熊貓偷牛肉,媽媽就狠狠打它。打得它聽見媽媽回家時自行車鈴聲,就噌地跳起來,幾步竄到院內,上了房,遠遁而去。

事情還是敗露了。有一天,滷菜店店主找了來。那是個中年男人,麵皮臘黃。

奶奶自不肯認,態度兇狠,說那人誣陷熊貓。那人也沒有證據,但他說,他夜裡守賊,卻發現是只花貓,滿街打聽,街上人說,那花色、那本事,必定是我家熊貓。

奶奶便罵起了街:「是個人都沒有良心啊,俺家熊貓吃你了喝你了,得罪你了?你咋瞎說啊,它還天天逮老鼠呢,它還為人民服務呢!」

那人臉漸漸紅了,臨走時說:「管好你家的貓,要是被我毒死了,不要怪我!」

6

奶奶愛看戲,家裡一台黑白電視機,只要放戲,她就守在跟前。她愛跟我說戲裡的事,大體都對。誰跟誰好,誰反對誰跟誰好。若是複雜的戲,她就不明白了。因為,她聽不懂唱詞,也不識字,看不懂屏幕下的戲文。她根據人物的動作、唱腔,猜測人物的命運與當下的心情。她反反覆復地看,有時夜裡,她關了燈,坐在閃光的小屏幕前,看著看著,她就睡著了,嘴巴張開,打著呼嚕。

我有時間,就給她說戲。誰不是誰的娘,是他的丈母娘。誰也不是大老爺,是個宰相。兩個人打架不是鬧矛盾,是兩國交兵。她聽聽就惱了,「熊孩子盡胡說,你都看的啥,啥也沒有看明白!」

爺爺特別愛吃醋。奶奶都老了,他還是見不得門口的爺爺們和奶奶說話。但他絕不敢因為這種事罵奶奶、打奶奶。他唯一的絕招是虐待自己——絕食。

「你爺又不吃飯了!」奶奶只好來敲我們家的門,抹著淚對爸媽說「:俺這是受的什麼罪!」

有時,奶奶也氣,跟著不吃飯,把飯菜都倒了,只給太爺爺留一碗。太爺爺獨自吃罷飯,悄悄進了屋,逗他的雀。奶奶餓著肚子看戲。爺爺睡在床上,咬著牙。

有一天我回家,電視機關著。滿屋子人,太爺爺坐在客廳里,豆豆縮在他腳邊,熊貓不知蹤跡。奶奶連哭帶喊,躺在地上。媽媽把我叫到一邊:「你趕緊去你姑媽家,叫她來。」

「爺爺奶奶吵架了?」我轉頭去找,沒看見爺爺。

「你叔叔被抓了。」

「什麼?」

「被抓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現在嚴打呢,」媽媽心煩意亂,「小孩又不懂,問什麼,趕緊去叫人,記住,叫她來勸奶奶,千萬穩住神。」

我一路朝姑媽家小跑,到了一說,姑媽先哭了,一邊哭一邊跟著往回走,嘴裡碎碎念:「這可怎麼辦呀,這可怎麼辦呀。」

「姑媽,叫你去勸奶奶呢,」我著急地說,「你怎麼先哭開了?」

「你這個小孩,」姑媽滿臉是淚,伸手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頭:「你怎麼沒有心呀,你叔叔被抓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到處嚴打呢。」

我那時真的不明白,嚴打是什麼?只覺得媽媽叫姑媽來,太失策。果然,姑媽進門不僅沒有勸奶奶,而是倒在奶奶旁邊,娘倆兒一塊放聲痛哭。

一家人勸不住。和叔叔一起被抓的,還有鄰居家幾個大小夥子。滿樓都亂了。

「別哭了!」媽媽擰了兩條毛巾,走過去:「他還沒死呢!你們一個當媽的,一個當姐姐的,先在這兒哭開喪了?!啊?!」

她喝得好大聲,連太爺爺都嚇了一跳。姑媽聽出了不祥之音,止住哭。奶奶也不敢大放悲聲,接過毛巾,捂住臉,不停地顫抖。

7

叔叔和樓里的小夥子們,在公園學武術。其中一個和另一群學武術的人發生了口角,雙方約打群架。那天下午,在公園裡剛擺開陣勢,還沒有打,公安就來了。十幾個青年,全判了流氓罪。叔叔不是主犯,判五年。主犯家和我們家是十來年的老鄰居,判了七年。他的父親氣急攻心,一個多月就走了。

叔叔在江北服刑。爺爺想著為他多掙點錢,備他出獄後生活。一個有罪的人,恐怕永遠找不到單位了。爺爺是藥廠製藥師,掌握著不少西藥配方。湖北有個半私營半國家企業來請他,包吃包住,還有高薪。

爺爺走後,奶奶家只剩她和太爺爺,我和爸媽仍在那兒吃飯。沒有人和奶奶吵架,也沒有熊孩子惹奶奶生氣。爸媽也不需要調解父母矛盾,替父母管教弟弟。一家人,少了很多話。老太爺安安靜靜的,依舊吃罷飯,回他的屋。幸好還有豆豆和熊貓。但貓狗再好,始終是動物。爸媽商議,讓我晚上去陪奶奶住。

我很高興可以放開來和熊貓玩了。爸媽在時,不讓我抱它,說熊貓什麼地方都去,太髒了。

晚上,我在家洗漱完,來到奶奶家。奶奶通常在看電視。我先和豆豆鬧一會兒,就去抓熊貓。熊貓和我好,一起鑽進被子里。我抱著它,它呼嚕嚕地發著響聲,表示喜歡。

在電視機與熊貓的呼嚕聲里,我睡著了。熊貓什麼時候走的,我並不知道。它又開始往奶奶卧室前放老鼠、鳥雀。奶奶卻不再把動物屍體放在門前小路陳列,都是趁清早無人時,用火鉗夾了扔進垃圾站。

有一天夜裡,我被吵醒了,迷糊中聽見了奶奶的哭聲。

「俺爺啊,俺娘啊,俺怎麼辦啊?俺的孩兒啊,被關在江北啊!俺的孩兒啊,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啊!俺的孩兒啊,你爺為了你,去了湖北啊!俺一家人,就這樣散了啊!」

我一動不動,熊貓還在我懷裡。豆豆在客廳里小聲嗚咽。熊貓圓睜眼睛,望著正前方。

第二天,爸媽來吃早飯,我說:「奶奶昨天夜裡哭了。」

爸媽互相看了看。爸爸問:「哭什麼了?」

「叔叔,」我說,「還有爺爺。」

爸爸嘆了口氣,對我說:「你叔叔來信了,說想你,這次去看他,你也一起去吧。」

「好啊!」我又驚又喜,「我也想他呢。」

他們整理了好大一個包裹,有奶奶做的紅燒肉,斬的鹽水鴨,還有罐頭、水果。有太爺爺用毛筆寫的家書。蠅頭小楷,痛陳君子如不能自強不息,等同自我放棄。還有外公托舅舅送來的毛筆、字帖,與外公鍾愛的《書法六要》。另有媽媽與姑媽備的衣服鞋襪。行李包裝了又裝,差點把拉鏈撐炸了。

星期天一大早,母親幫父親把行李包背在背上,一邊背一邊悄聲說:「他這一下成了功臣了,全家總動員。」

「哎,」父親小聲說,「你在我面前說說就罷了,出去別說。」

「我還能和誰說,就和你說說。」媽媽轉頭看看我,「過來。」

她取下我獨辮上的蝴蝶結:「探監,又不是走親戚,素一點好。」

爸爸背著包,雙手拽緊胸前的包繩。我跟在他後面。他不時說:「我沒法拉著你,你自己要跟緊。」

「爸爸,」我有點緊張,「那裡面壞人多嗎?」

「還好。」他含含糊糊的。

「我們去了會打我們嗎?」

「不會,到處是公安。」

「我們要走多遠。」

「要轉車,轉好幾趟呢,還要過大橋。我沒法拉著你,你要跟緊了。」

8

南京長江大橋,是新中國成立後最重要的建築之一,當時少有的南北連接點。老師說,如果再有人侵略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往長江大橋扔原子彈。三防課經常有實戰演習。老師吹響口哨,一個班的同學紛紛鑽進桌子底下,衣服深色的,要脫下來反穿。然後戴好防毒面具,等口哨聲停止時,有序地朝室外狂奔。男生讓女生先走,年紀大的讓年紀小的先走。大家奔出教室,奔向操場,那裡有一個假設存在的防空洞。

我為了橋上有可能落下的原子彈,在教室里鑽過多次桌子肚,在操場狂奔過很多回。但是第一次經過大橋,卻是為了叔叔。

已近深冬,車裡擠滿了人。我站在人堆下方,竟有些熱。車過江北,有人上了車,將一個半透明的硬硬的大塑料袋抵在我面前,我不得不盡量轉開頭。

不知開了多久,到了一站,不少人下了車。我這才看清,背塑料袋的是個女人,又老又憔悴,年紀和奶奶差不多大。她和我們一路走,走著走著,和爸爸聊了起來。

「我兒子判的十年,」她羨慕地說,「還是你弟弟好,才五年。」

「都一樣,」爸爸勸她「,大娘,都是一樣的。」

「還是你們城裡條件好,」她又羨慕地看看爸爸的背包,眼圈紅了,「我沒有本事,什麼也不能給他帶,只有這個。」

她晃了晃她的塑料袋。

「奶奶,袋子裡頭是什麼東西,黃黃的?」我問。

「沒什麼,就是炒米。」

原來是炒米,卻不像年節時我在街上爆的炒米花。炒米花雖然不軟,卻也不硬,輕飄飄地噴著香。「奶奶,」我又問,「炒米為什麼這麼硬?」

她不好意思了:「是我在鍋裡頭炒的。」

「鍋里能炒炒米?」

「能……香得很。」

我還要問,爸爸用眼神制止了我,「大娘,家裡還有什麼人?」

「沒有人了,」她說,「只有我一個。」

「哦。」爸爸不知再問什麼。我們走不多遠,來到一處高牆邊,大鐵門前站著武警。一隊人排隊,從一個小門進。

排到我們時,我們向炒米奶奶告別。她連忙說:「再見再見,趕緊送進去吧。」

我跟著爸爸往裡走,心裡很難過。我從沒有想過,叔叔即使在監獄中,也比一些人富有;奶奶即使獨居家中,也比一些人幸福。

「爸爸,」我拽了拽他的衣擺,「炒米奶奶真可憐。」

「生活嘛,」爸爸嘆了口氣,「不好過。」

一種複雜的痛苦,讓我忘卻了恐懼。我們來到一間巨大的屋子,裡面擺著一排排長桌。長桌一面,坐著站立不安的家屬,長桌另一面,空著凳子。

我聽見了哨聲,一些光亮的腦袋從窗前閃過。門開了,犯人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排隊走進來。我也從沒想過,他們都是剃光了頭髮的。

這次會面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在街上看見光頭的男人,都會害怕。我擔心他是個逃犯,又不明白,逃犯為什麼敢在大街上活動。

叔叔見到我,很高興,說我長高了,又問豆豆怎麼樣了,熊貓有沒有再去做賊。聽到此話,我很想像以前一樣,邊開玩笑,邊挖苦他幾句,但又意興闌珊。有些事,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懂了。爸爸打開包,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交待給他。他對書法用具不太感興趣,太爺爺的家書也只是看了一眼,倒是吃的用的很喜歡。我滿屋子打量,尋找炒米奶奶,卻沒有發現。也許,她在另外一間屋。

我不僅對叔叔感到失望,對人生也有一種失望。

回到家,晚上,我照例去跟奶奶睡。可能怕我聽見,奶奶都是在夜裡痛哭。我在哭聲中抱緊熊貓,沒有告訴奶奶,路上遇見了另一個母親。也沒有告訴她,叔叔對於物品的態度。我知道,她聽不明白。事實上,我也不夠明白。我思緒混亂,黑夜中,已經沒有節目的小黑白電視,閃爍著白花花的亂光,在這光中,熊貓的眼睛分外明亮。

9

熊貓何時走了,我不知道。它動作輕捷。它何時回來,我又不知道,只記得奶奶坐在床邊慘叫起來。

我翻身坐起,見奶奶一隻腳踩在一隻死老鼠身上。熊貓緊張地蹲在旁邊,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你個熊貓!」嚇瘋了的奶奶彎下腳,滿地摸鞋。熊貓又往前湊了湊,剛要發個喵聲,奶奶一鞋底抽在它脊背上:「我打死你個熊貓!」

熊貓叫一聲,竄起來就逃,一下子沒了蹤影。

奶奶去找火鉗,我低下頭,那老鼠頭都咬爛了。想著奶奶一腳踩著軟軟這一團,我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個熊貓,它是作死了,把死老鼠放在俺床頭地上。」第二天,奶奶對爸媽說。

爸媽看我,我點點頭:「它可能是想哄奶奶高興吧。」

「高興個屁!」奶奶說,「有本事別回來,俺見一次打一次!」

熊貓真的沒有回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奶奶夜裡哭時,又加了內容:「俺爺啊俺娘啊,俺這是什麼命啊,俺孩子啥也沒幹,就被抓了,判了刑,蹲了大獄。俺老頭為了俺孩兒,去了湖北。俺養的貓也跑了,俺的熊貓啊,俺爺啊,俺娘啊,那貓可好了,俺想你們啊!」

我悄悄地吸著鼻子,擦乾眼淚。

下午放學後,我去河邊找,去街上找,都沒有熊貓。我又去滷菜店找,也沒有熊貓。我遇見了鄰家奶奶。她的兒子是流氓罪主犯,判了七年。她的丈夫,在兒子判決後一個多月就走了。她越來越乾癟,像被抽幹了水分,脫了人形。

「奶奶,」我問,「你見到熊貓沒有?」

「沒的,」她的聲音小極了,一口氣從喉嚨下面吊上去,「我的乖乖,你的貓丟不了。」

「幾天都不見了。」

「它強得很。」

「會不會被人毒死了?」

「不會。」

「會不會生氣,再也不回來了。」

她想了想,似乎不能肯定:「貓氣性大,我原來養過一隻,他爸還活著的時候,踢了它一腳,它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她想想又說:「熊貓跟你們好。」

熊貓不見了,奶奶無心做飯,晚上只煮了一鍋白水面。媽媽看不下去,炒了點雞蛋,端給太爺爺。往自己和爸爸碗里倒了點醬油,湊合吃了。又看我沒有胃口,給我開了包榨菜,倒在麵條上。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奶奶的門:「崔家奶奶,你快出來看吧。」

奶奶披著棉襖,起身開了門,叫了一聲又回來,忙著穿棉褲、棉鞋。

「什麼事啊!」我縮在被子里問。

「熊貓回來了!」

我騰地坐起來說:「在哪兒?」

「也不是它回來了,」奶奶一邊系扣子一邊朝外趕,「這個熊貓,打死條大蛇放在門口。」

我趕緊起床,穿好衣服,跑到門外。外面圍滿了人。那蛇足有一米多長,蛇頭處快咬斷了,長長地睡在門口的地上。奶奶雙手握住火鉗,夾起蛇頭,提起蛇身。叫好聲、尖叫聲一片。太爺爺也驚動了,慢慢踱出門。豆豆在人的腿間興奮地穿梭,嗷嗷瞎吼。奶奶舉著火鉗往垃圾站走,大人小孩狗,亂鬨哄跟在後面。死蛇尾巴拖在地上,畫出一條長痕。

「崔家奶奶,你家這個不是貓,是虎!」

「我的媽呀,龍虎鬥!」

「我早聽說過貓能打蛇,哎呀呀,還是第一回見!」

「乖乖,這個貓厲害,太厲害了!」

到了垃圾站,奶奶舉起火鉗,用力一甩,那蛇飛起來,地落在垃圾堆里。眾人齊聲叫好。豆豆衝進垃圾堆,看了死蛇一眼,嚇得又往回跑。眾人大笑起來。我看見鄰家奶奶,她乾巴巴的臉笑了:「你家熊貓回來了。」

晚上,熊貓像沒有離開過一樣,把頭埋在奶鍋里,大口大口地吃著小魚飯。

我們一家人坐著,看著它。

太爺爺捻著鬍鬚,微微點頭。豆豆趴在地上,頭搭在爪子上,看著大家。爸爸對奶奶說:「媽,這回你不能打它了,人家送了大禮回來的。」

「誰打它了,誰要打它了?」奶奶急了,「俺養的熊貓,俺為什麼要打它?」

「不打就好,」媽媽笑這說,「這貓太爭氣了,仁義仁義。」

熊貓打過蛇後,再也不把任何戰利品放在奶奶床前,也不放在卧室門外,全部在路上展覽。鄰居天天路過時,表示驚嘆。奶奶照例一邊罵一邊用火鉗清理屍體。

10

春節前,爺爺從湖北回來,和奶奶坐在一起吃飯。爺爺一直看著奶奶笑,奶奶急了,重重地把碗摔在桌子上:「你吃你的飯,老是看俺做什麼?」

老太爺低頭吃飯,裝作沒有聽見。爸爸、媽媽、姑媽、姑父都樂了。吃罷飯,爸爸讓我回家睡,我跟著他和媽媽走出來,好像看見熊貓竄了過去。

「熊貓!」我喊它。

它沒有理我,鑽進一輛自行車底下。

我借過爸爸的手電筒,去照它,卻意外地發現,不止它一隻貓。它卧在地上,還有一隻黃狸花貓,卧在它的身上。

「你們看,」我喊爸媽,「熊貓在幹什麼啊?」媽媽搶過手電筒,關了光:「小孩子亂照什麼,沒的事幹了?回家!」

我不死心,一會問爸爸:「熊貓在幹什麼,為什麼那個貓欺負它,它都不管?」

「沒的事,」爸爸說,「貓有貓的事,人不要什麼都管。」

「你看著好了,」媽媽對爸爸說:「過了春節,肯定要懷孕下小貓。」

「好事情。」

「好什麼好,三兩下一掏,這個貓就要犯死相了。」

「不會,這個貓神氣。」

「再神氣的貓也經不起,可惜了,」媽媽直嘆氣,「是個母貓。」

我隱約猜到,那兩隻貓的重疊,和下小貓有關係。可下小貓為什麼熊貓就不好呢?家裡要多幾隻小生命,是多麼開心的事啊。

春節後,爺爺又去了湖北。爸爸每到周末,就趕往江北探監。晚上我陪奶奶睡,白天去學校讀書。日子一天天滑過去。突然,街道有人來,給了份通知。城裡不允許養狗了,限三日內處理掉自己家中的狗,不然,打狗隊上門清理。

「大妹子,」街道辦事處的奶奶也是蘇北人,拉著奶奶的手說,「你快把豆豆弄走吧。打狗隊可凶哩,也不說話,朝著狗頭就打,一棍子下去,就死了。」

「真朝死里打?」

「打!打死了就扔到車上,我們附近幾個街道,打死了幾車狗。」

奶奶要爸爸給叔叔寫信,說明此事。媽媽說,一共三天,郵局往返時間都不夠。打狗的事是真的,她單位附近也開始打狗,打得很厲害。

「問他也沒有用,」爸爸說,「他不在家,豆豆都是跟著爺爺,還是問問他老人家的意思。」

這件事,我事先並不知情。每天放學回來,陪我玩的人,是豆豆,我尋找著去玩的人,是熊貓。我對豆豆,感情也深。

這一天回家,我照例喊豆豆,沒有狗回答。平時早就竄出來,撲在我懷裡。

我房前屋後轉了幾圈,只有熊貓睡在廚房屋頂上。喊它,它懶懶地不理。我找奶奶,奶奶不在。太爺爺坐在客廳,喊住我:「你來,先坐好。」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

「豆豆沒了。」

「您說什麼?」

「街道辦說要打狗,你爸爸託了個朋友,今天上午來,把它接到鄉下去了。」

「這不可能。」我激動地站了起來。太爺爺平靜地看著我。我強行克制著情緒,重新落座,「奶奶知道?」

太爺爺點點頭。

「您也知道?」

太爺爺又點點頭。

「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我知道了,今天還可以陪它最後一天。」

「怕你捨不得狗,」太爺爺說,「也怕狗捨不得你,到時走不掉,它枉送了性命。」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它是怎麼走的?」

「它不肯走,」太爺爺慢慢地說,「它平時蔫蔫的,今天早上又抓又打又咬,怎麼也弄不動。」

我擦掉一把淚:「那它是怎麼走的?」

「你奶奶告訴它,不走就活不成了。它是流著眼淚跟人走的。」

我放下書包,走到河邊。奶奶果然在這兒,一邊小聲哭一邊向她的爺娘訴苦。我有幾次,夜裡做夢,夢見豆豆回來了,漆黑的小長身子朝我狂奔。

說來也怪,豆豆與熊貓搶飯吃時,常被奶奶罵是敗家之兆,等家真正遇到困難,奶奶卻不肯再提,對它們也更加好。

一家人為豆豆的事煩惱。爸爸去探監,免不了告訴叔叔。他發脾氣,說沒人和他商量就送走了豆豆,不接受爸爸送的物品。爸爸怒了,在探監室拍了桌子罵他,被管教員推了出去。這次之後,姑媽姑父去探了兩回監,又換成了爸爸。

太爺爺和我談完豆豆的事後,再也沒有提過豆豆的名字,也不參與有關它的討論,彷彿它沒有存在過。還是鄰居們議論,奶奶才發現,熊貓的肚子大到如鼓,已經自己在家裡找地方準備生產了。

11

有一天,熊貓總往衣櫃鑽,奶奶忙把衣服全拿出來,用床單打了個包,堆在床角,給熊貓騰了個地方。

我把好消息告訴姐妹倆。她們又有了一隻新貓,叫我去看。那貓是黃色的,長毛,說是中國山東獅子貓與波斯貓雜交生的。

「熊貓要下小貓啦,太好了,拜託你奶奶好好照顧它。」她們的媽媽這樣對我說。她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讓我逗新的小貓。新小貓確實可愛,我看著它,想像著熊貓的孩子。

熊貓的肚子越來越大,打的獵物越來越小,臨產前抓的老鼠,沒有氣絕,一直在門前空地抽搐。

奶奶不許我再過去睡,怕驚了熊貓。隔幾日,說小貓出生了,有三隻。

我著急去看,奶奶也不讓進卧室門,說小貓睜眼前,誰也不許進。等小貓睜開眼後,我進了門,見三隻灰黑色毛茸茸的小東西,在奶奶床上爬來爬去,嘴裡不停地喵喵叫喚。

熊貓守在床頭。我往前一步,它就盯住我,背上的毛漸漸炸開。

「你個熊貓!」奶奶罵它,「你嚇唬誰呢,她是誰呀,她是俺家人!」

我繞到床的另一頭,坐下來,立即被三隻小貓吸引了。這三隻小東西活潑潑的,其中有兩隻條紋清楚,像狸花貓,時不時東撲一下、西跳一下。另外一隻長得像熊貓,花紋不虎不豹,臉最圓,眼睛最大,毛又比熊貓長。它總是倒著身體,肚皮朝上,四隻小白爪在空中飛舞。

「這一隻最好看呢!」

「比熊貓還好看!」奶奶歡喜地。

熊貓慢慢接受了我的存在,毛順下來,一動不動地卧著。

姑父拿了相機來,給小貓拍照。熊貓還是緊張,沒辦法,奶奶只好坐在一旁。等照片洗出來,大家一看,幾乎每一張都有奶奶或奶奶的某個部分,有時有手,有時是半拉衣襟。

媽媽拿了照片,帶給外婆看。外婆看著:「這就是熊貓啊!」又看看,「你婆婆老了這麼多?」

「是的,」媽媽說,「女人不能經事,為了小叔子,她這一年,老得太快了。」

「這貓也老了。」外婆說,「看著不那麼神氣了。」

「掏的,」媽媽說,「又發情、又懷孕、又下小貓,你看看,毛也沒的光澤了,眼睛都不亮了,一下子成老貓了。」

我拿過照片,見奶奶坐在房間床頭,頭髮花白,臉凹陷下去,一隻手指著小貓,手色焦黃、青筋暴露。指節微微彎曲。

熊貓蜷坐在床邊上,雙目低垂,脖子無力地縮起。

一人一貓,像霜打後的秋葉。雖然奶奶臉上掛著笑,熊貓的臉色卻有些悲涼。

「女人嘛,」外婆嘆口氣,「就是這樣的。」

媽媽掠了我一眼。

三隻小貓奶水吃得足,長得飛快。兩隻喜歡跳的,已經滿客廳亂竄,還跑進老太爺的房間里玩耍。那隻愛現肚皮的,我們發現,它不是喜歡向人表示親愛,而是一個瘸子。

它的右後腿不能承力,從來不落地。剩下三隻腿一走一摔。奶奶每次看它摔倒就笑,笑著笑著就哭了:「你個磕頭鬼,生下來就給人磕頭!」

我對姐妹倆說,磕頭鬼特別好看,性格也開朗,希望能把它送到原主人家,好好收養。

姐妹倆商量了一個周末,對我說,她們家已經有熊貓的媽媽,和一隻新黃貓,不能再養第三隻貓了。

小貓快兩個月時,熊貓恢復了夜裡出行的習慣。兩隻健康的小貓,很快被人領走了。磕頭鬼沒有人要,奶奶成天把它裝在圍裙口袋裡。它就像只小袋鼠,四隻白爪伸在口袋外面。

12

叔叔當年的高中同學,從部隊轉業回南京,聽說了叔叔的事,就來看奶奶。

他帶了一兜蘋果,自己搖著輪椅。到門前,把輪椅換成雙拐,蘋果掛在手上,一晃一晃地撞著拐杖,走了進來。

太爺爺出來會客,奶奶給倒上茶。客人說著說著,盯住了奶奶的口袋:「阿姨,你口袋裡頭是什麼?」

奶奶掏出磕頭鬼。他伸手要,接過來放在自己腿上,磕頭鬼四隻朝上,肚皮對著它,越發顯得臉團眼圓,四周還炸著一圈絨絨的灰毛。

倆個玩了半天。他把磕頭鬼放在茶几上,磕頭鬼一走,就摔了一跤。

他慌忙把磕頭鬼抱回懷裡。老太爺和奶奶都沒說話。

「阿姨,這貓送人嗎?」

「奶奶沒有回答。老太爺慢悠悠地問:「冒昧了冒昧了,你的腿是怎麼?」

「哦,」他笑了笑,「部隊上搞爆破,是個意外。」

「俺這貓是個瘸子。」奶奶突然說。

「我也是個瘸子,」他呵呵樂,「大瘸子帶個小瘸子。」

磕頭鬼就這樣離開了我家。奶奶說,熊貓第一次當媽,不會生,秋天再生小貓時,就會個個健康。可還沒到夏天,熊貓就不見了。它沒有回家,也沒有屍體,到處沒有它的消息。奶奶去滷菜店鬧過兩次,都被趕了出來。滷菜店的鄰居說,沒發現店裡處理過死貓。奶奶又說,早知道熊貓不回來,她死活也不會把磕頭鬼送人。

我們從來不說熊貓死了。我們說,它只是不高興小貓被送走了;我們說,它發現另外山高路遠,除了這條街,外面有的是地方。

選自《青年作家》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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