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漫畫中的孫中山為什麼在鬼城開會
《論語》「鬼故事專號」封面 一向愛說鬼的周作人發表《談鬼論》,施蟄存作《鬼話》,曹聚仁寫《鬼的箭垛》,老舍書《鬼與狐》,邵洵美作為發起人除《聞鬼》外,還有《鄰家的鬼》、《上海的鬼》、《德國老教授論鬼》,黃堯則畫《鬼天鬼地》。在這一魑魅魍魎的世界中,夾雜著一幅黃文農的漫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表現的是孫中山與一群人圍在一張長方形桌子前,商量大事。
漫畫《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須努力》 漫畫下方附有說明:「自右至左:魯滌平、徐錫麟、陳其美、章太炎、黃興、胡漢民、黎元洪、孫中山、譚延闓、宋教仁、蔡鍔、廖仲愷、伍朝樞,記者黃文農。文農作於豐都。正宇轉呈。」回顧孫中山革命歷程,每個在場的人物,都或多或少與其革命事業有關係。一些人早在同盟會時期就與孫中山共同進行反清革命活動。陳其美追隨孫中山,與黃興曾同為孫中山的左右股肱。陳其美與蔣介石關係密切,與蔣結為兄弟,並將其引薦給孫中山。1916年因反對袁世凱復辟,陳其美被袁派人暗殺。陳遇刺後,孫中山親自致祭並撰寫祭文,讚揚陳其美對辛亥革命之貢獻。胡漢民在1905年同盟會成立伊始即為會員,並成為本部秘書,一直追隨孫中山,是孫中山的主要助手。胡漢民在這幅畫里是唯一拿著筆的革命者,這樣的安排,再現了這位老革命暨後來國民黨重要的理論家的形象。黃興早年組織華興會,後協助建立同盟會,並提議推舉孫中山為總理,被孫中山指定為庶務,居協理地位,曾參加武昌首義,頗孚眾望,民初時與孫中山一起被時人尊稱為「孫黃」。宋教仁則與黃興一起組織過華興會,到日本後參加同盟會籌建,與孫中山等一起成為同盟會的主要領導。民國後,宋參與將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由於率領國民黨在國會選舉中獲勝而為袁世凱派人暗殺。廖仲愷早年留學日本時即結識孫中山,參加同盟會,任總部外務幹事,1913年隨孫中山亡命日本,後與孫中山組建中華革命黨,參加護法運動,又協助改組國民黨,是孫中山的忠實追隨者。蔡鍔雖然未參加同盟會,但曾參加自立軍起義,辛亥時領導雲南獨立,後反對袁世凱復辟,領導護國戰爭,是民國初年傑出的軍事領袖。與前面幾位不同,章太炎於1904年與蔡元培、陶成章等聯手發起光復會。1906年出獄後,孫中山將其迎至日本,章太炎加入同盟會,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與改良派展開論戰。章太炎與陶成章關係密切,對孫中山的專斷獨裁作法不滿,而陶成章與孫中山關係惡化,影響到孫中山在同盟會中的領導地位,孫系同盟會員遂策劃暗殺陶成章,據學者考證,陳其美的拜把兄弟蔣介石暗殺了陶成章。章太炎稱,孫中山對陶案雖不負法律責任,但政治責任難免,因為蔣介石「是孫中山的左右手之一陳其美的結拜兄弟」。民國建立後,章太炎曾參加張謇的統一黨,散布「革命軍興,革命黨消」言論。1913年宋教仁遇刺後參加討袁運動,被袁世凱禁錮,袁死後被釋放。1924年,脫離孫中山改組的國民黨。從上述人物的生平可知,漫畫中的座次是以與孫中山的關係親疏來排列的。辛亥革命時黃興幾乎與孫中山齊名,辛亥革命後,黃興反對孫中山組建中華革命黨實行獨裁,與孫中山分道揚鑣,因此畫中黃興的位置反不及胡漢民和譚延闓。章太炎在同盟會期間就與孫中山政見不和,被置於最邊緣的位置。此外,大概當過副總統緣故,與孫關係並不密切的黎元洪緊挨孫中山,魯滌平和伍朝樞雖然是後來追隨孫的革命人物,但在關鍵時刻支持過孫中山。魯滌平於1915年參加中華革命黨,1923年曾通電擁護孫中山;伍朝樞在1921年5月孫中山就任非常大總統時,被任命為外交部次長。1923年6月,任廣東大元帥府外交部部長。因他們參加革命較晚,位置離孫中山最遠。 借鬼問蒼生 孫中山背後站著兩名牛頭馬面的侍衛。牛頭、馬面是地獄中的卒役名,均源自佛教。牛頭又叫阿傍、阿防,其形象為牛頭人身,手持鐵叉。馬面又叫馬頭羅剎,「羅剎」為惡鬼,其形象為馬頭人身手持鋼叉,力能排山。這兩個鬼卒擔當巡邏、搜捕逃跑罪人任務。牛頭和馬面是一對搭檔,如同人間衙門中的衙役,都是陰曹地府中重要的鬼卒,在中國民間神祇系統中的地位極為顯耀,是豐都鬼城的重要守衛。
清代牛頭馬面像
豐都的牛頭、馬面 牛頭和馬面不僅暗示了故事發生在豐都鬼域,從其職能看乃是輔佐孫中山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重要力量。畫中還有一位「記者黃文農」,且作品下方標出此作系「文農作於豐都。正宇轉呈。」出現兩個人物,一個是「正宇」,來歷不詳。文農、黃文農系同一人,是著名漫畫家黃文農。黃早在1934 年即已去世,顯然是「正宇」——真作者假託黃文農之名所作。為什麼會假託黃文農呢? 原來,黃文農生前為著名的政治諷刺漫畫家,畫了不少涉及孫中山遺囑的漫畫,假託死者作畫,說明該畫完全是一幅來自豐都鬼域的作品。《論語》半月刊由著名文化人林語堂、邵洵美等創辦,提倡中國人的幽默。該雜誌曾刊文闡述其幽默目的:「幽默不但能用"寓庄於諧』的方法來對付專制勢力,使銳利的語意含蓄得不露鋒芒;即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利用同樣的法則,使進退兩難,或者"不好意思』的情景,用半真半假的手段表現出來。」後該刊又發表了《「笑」之社會的性質與幽默藝術》一文,介紹寫實主義、笑和幽默之間的關係,並認為笑是一種寫實主義的態度,在藝術上是必然地與寫實主義相結合,並指出幽默是一種「社會性的笑」。正如阿英在《林語堂小品序》里所言,「在一個社會的變革期內,由於黑暗的現實的壓迫,文學家大概是有三種路可走。一種是"打硬仗主義』,對著黑暗的現實迎頭痛擊,不把任何危險放在心頭……二是"逃避主義』……第三種就是"幽默主義』了。這些作家,打硬仗既沒有這樣的勇敢,實行逃避又心所不甘,諷刺未免露骨,說無意思的笑話會感到無聊,其結果,就走向"幽默』一途」。《論語》半月刊是阿英所說「幽默主義」作家的發言陣地,雖然旨在以自我為中心和閑適的格調,具有娛樂化、商業化和世俗化的特點,但林語堂強調,《論語》所提倡的幽默不是「浮淺、纖巧、哀郁、卑劣、俏皮、刻薄、尖酸、衰弱的呻吟」,事實上作家們藉助「幽默」形式表達了對政治的不滿,利用小品針砭時弊,批判社會,吸引了不少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的文化名人投稿,該刊成為民國時期一份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大眾文化刊物。因此,在編輯部發出「鬼故事專號」徵文啟事後,投稿踴躍,編輯部遂擇稿編成兩期刊出。文人們對談鬼興趣盎然,除周作人曾專門著文討論鬼外,其他均非研究鬼的專家,但都受邀或主動介入。中國曆來文人有說鬼的傳統,知名的如蘇軾、紀昀、袁枚等人,蒲松齡的《聊齋》更是說鬼之絕唱。畫鬼同樣是文人的喜好,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畫《鬼趣圖》,清人吳照在題《鬼趣圖》詩中說:「請君試說閻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文人們說鬼畫鬼均為借鬼抒憤,表達無法實現的抱負,並非「不問蒼生問鬼神」,而是借鬼問蒼生。《論語》主編邵洵美就說:「鬼故事在中國文學史上是有極重要的地位的。中國的鬼故事和外國的鬼故事不同的地方,是前者或則是神話,或則是諷刺」,儘管鬼故事表面上是無意義的,但卻能「從無意義中得到意義」。借鬼諷人,批判現實 《論語》在1936年國內形勢緊張的情形下出版「鬼故事專號」,顯然不單為說鬼。發起人之一施存蟄在《鬼話》中這樣評論蒲松齡的《聊齋》:「言者和聽者雙方都承認這是講得很好的鬼故事,好就好在那些鬼都不是鬼。這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辭,叫做"諷刺』,據說也是屬於現實主義範圍里的。」《論語》半月刊創辦人之一的章克標也說,「鬼故事專號」「可以媲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鬼為人,以人為鬼的人鬼難分的境界,如此觀照社會世相,也是妙趣橫生的」。陳涓隱的漫畫《鬼忙》圖下附有文字說明:「據飽經世故的說:"走遍了各地,沒有一處不為鬼物蟠踞;不有鬼物出沒,鬼鬼祟祟,無非是行使他們的鬼計。』」這裡的「鬼」是借喻人世中陰險狡詐之人,這段話放在「鬼故事專號」下冊的封面上,與上冊不同的是,下冊上面的人物全為現代人,均無腦袋,極具諷刺意味。梁實秋在《略談莎士比亞作品裡的鬼》一文中說:「談鬼是一件很普通的習慣有趣味,有刺激,不得罪人,不至觸犯忌諱,不受常識的約束,——比談旁的都方便。」老向(王向辰)也在《鄉人談鬼》說:鄉下人「議論朝政,他們不能也不敢;臧否人物,也怕禍從口出。茶棚旅舍到現在還不曾取消"莫談國事』的戒條,然而並沒有"禁止談鬼』。鬼是可以如人意的教他消長,教他善惡美醜,教他自由活動的。何樂而不談?」知識分子們對於現實的不滿,皆通過說鬼來表達。曙山在《說鬼》一文中這樣敘述:「處在這個人鬼不分,烏煙瘴氣的氛圍中既久,卻又不得不對那些鬼類深深的嘆服。因為鬼全是在幽暗中做事……」。他又說:「那些大鬼、小鬼、瘟鬼、惡鬼、奸鬼、刁鬼……等,莫不乘機活躍而張威作福,而橫行無忌,卒致這個大好的世界,乃竟變為鬼的角力場。所以,我們在今日,到處都感覺得鬼氣森森而不免膽寒。」魯迅也曾寫「發一聲反獄的絕叫」的地獄鬼魂,黃苗子則說:「牽涉到"人』的事情總不大好談,說"鬼』還比較穩當。」漫畫《鬼天鬼地》同樣是利用鬼來說人事:
《鬼天鬼地》 畫中有「煙鬼救國軍」、「小頭鬼漢奸獻地圖」、「鬼谷子省主席鬼頭鬼腦」、「無常鬼大括民脂民膏」、「鬼國災荒餓死鬼活殺賑災委員充饑」、「鬼國銀行行長斷頭鬼宣布錫箔長錠改用法幣」。這鬼天鬼地,乃人間寫照。知識精英對於現實政治不滿,但又沒有「說人」的自由空間,只好「談鬼」,《論語》編、作者在「鬼故事」中夾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其用心不言而喻:借鬼諷人,批判現實。
(本文摘自陳蘊茜:《民國時期孫中山漫畫的政治諷喻》,載孫江主編《新史學(第8卷):歷史與記憶》,中華書局2014年12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表。注釋略,標題為編者所加。) (2015-06-05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陳蘊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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