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失衡與宏觀政策(節選)
編者按:
現在經濟下行,我們的宏觀政策一直在試圖刺激經濟,恢復經濟增長的動力。但有一個問題,就是刺激政策能不能恢復增長的動力?
一、增長減速與結構失衡
今天我和大家討論的是關於經濟結構失衡和宏觀政策的問題。首先,我想粗略地講述一下近年來經濟增長減速和結構失衡之間的關係。
大家從圖1可以看出,2008年金融危機中,我國的經濟增長出現了大幅度的減緩現象。但是中央政府推出了4萬億的投資項目,並採取了非常寬鬆的貨幣政策等相關措施來應對經濟增長減緩現象;與此同時,地方政府積極建立融資平台參與投資,雙管齊下在短期內拉高了經濟增長率。2010年第一季度,經濟增長率恢復到了12%的高點。但從此後數據中可以看到,經濟增長在短暫的拉高之後很快就出現了疲軟現象,經濟增長持續緩慢下行。到2015年,GDP增長率已經降到6.9%。這僅為2010年第一季度經濟增長率的一半左右。
在經濟增長走軟的同時,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在經濟增長減速的同時,資本投入是加速增長的。從長期的過程來看,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在20世紀80、90年代,GDP的增長率在多數年份是高於資本存量的增長率的。也就是說,在90年代之前,我們用低於GDP增長率的資本存量增長,帶動了經濟的高速增長。90年代中期可以說是一個節點,自那時起,資本存量的增長率就超過了GDP的增長率。也就是說,自90年代中期以後,我們是用超過GDP增長率的資本投入增長來拉動經濟增長的。那時GDP增長率仍然保持在10%左右,但這是用更高的資本投入為代價而取得的。
到2008年以後,又出現了一個新的變化:在經濟增長減速的同時,資本投入的增長是加速的。這兩條曲線在那時出現了一個「喇叭口」,它們之間的差距在急劇變寬,也就是說最近一個時期資本存量的增長率保持在13%到15%的水平,最高的時候達17%,同期經濟增長卻掉到了7%以下。這個時期高速的資本投入增長,沒有帶來相應的經濟增長(見圖2)。
與此同時出現的一個現象是,產能利用率在迅速下降。有些研究機構(包括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內的一些研究機構),對我國的工業產能利用率進行過測算。測算的結果雖互有差異,但可以看到一個大體的趨勢: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我們的工業產能利用率是持續下降的,近年來降到0.6左右這個水平。在這個時期,我們還發現資本的平均生產率和邊際生產率都在急劇地下降。如圖3所示,相對於資本的平均生產率,邊際生產率下降的速度更快,大致是從90年代中期以後開始下降,2008年以後下降的速度更為迅速。
所謂資本邊際生產率,可以通俗地解釋為每投入1元錢的資本存量,可以帶來多少GDP的增長。如果我們將現階段的資本邊際生產率與20世紀80、90年代的相關數據做一個對比,就會發現80、90年代的資本邊際生產率儘管存在波動,但平均在0.5左右,而2014年的資本邊際生產率降到了0.14,也就是說,現在的資本邊際生產率不到80、90年代的1/3。
經濟增長乏力的原因,歸根結底是什麼?從方方面面的數據來看,這不是由於投入不足,而基本上緣於經濟結構失衡。關於經濟結構失衡,學術界和政府相關部門存在多種說法。例如,前幾年講需求講得更多,現階段焦點集中於供給側,包括官方也在強調供給側的問題。實際上,需求側和供給側都存在問題。我們通過數據分析,可以推斷出目前制約經濟增長的關鍵因素還在需求一側。但這種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靠貨幣刺激和擴大投資是不可能解決的。
近年來我國的商品出口從超常增長回歸到正常增長,甚至已經出現負增長現象。這首先是由於外需下降,但同時我們的經濟也沒及時有效地轉換到內需拉動的軌道上來。因此,目前的突出問題是內需拉不動經濟增長。簡單來說,就是我國居民的消費需求與龐大的生產力不相匹配,因此出現了經濟增長疲軟現象,具體表現為產品供給過剩,需求不足。出現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就是由於長期以來投資增長的速度快於消費增長,久而久之投資與消費之間就出現了結構失衡,造成了供過於求。當然,供給側也存在問題,但不能涵蓋我們在有效需求不足問題上的困境。
結構失衡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目前消費過低,投資率和儲蓄率過高。在2000-2010年這10年間,我國的最終消費率從佔GDP總額的63.7%下降到49.1%,居民消費率從46.9%下降到35.9%,都下降了十幾個百分點;同期儲蓄率從36.3%上升到50.9%,資本形成率從33.9%上升到47.2%,分別上升了十幾個百分點。這是我國居民消費過低、投資過高現象的一個重要表現。儘管相關數據顯示,近兩三年結構失衡現象略有緩解,但仍然與2000年之前相差10個百分點。這導致的結果是,我們差不多一半的GDP用來儲蓄,而這些儲蓄基本上都用來投資了。接近50%的GDP用來投資,使得產能迅速擴張,但消費水平沒有相應跟上,這就造成了供給和需求之間的不匹配,久而久之就帶來過度投資、產能過剩、產品積壓、資源浪費、環境破壞等不良後果。
圖4反映的是按照佔GDP的比例來衡量的儲蓄率、資本形成率和最終消費率。可以看到,從1952年有數據的時候到現在,最終消費率總的趨勢是下降的。但在上世紀80、90年代的時候,消費率大體仍保持在60%以上。2000年以後消費率迅速下降,到現在稍有一點回升,也是剛剛到50%以上。相反,儲蓄率是呈上升趨勢的,特別是最近十幾年上升非常快。資本形成率大體上和儲蓄率相同步,也就是說,儲蓄基本上都是用來投資的。這是最近一個時期的結構變化。
二、宏觀政策困境:刺激政策能否恢復增長動力
現在經濟下行,我們的宏觀政策一直在試圖刺激經濟,恢復經濟增長的動力。但有一個問題,就是刺激政策能不能恢復增長的動力?
首先,我們過去若干年採取的一系列政策,可以說和世界其他國家的情況大同小異,基本上也是採用凱恩斯主義的政策。凱恩斯主義在我國可能實行得還更徹底一點,比如說2008年以後,我國曾經大刀闊斧地擴張政府支出、擴張貨幣供應,力度比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都大。
但這些政策能不能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呢?實際上,凱恩斯主義主要是短期的政策。無論是擴張性的財政政策還是貨幣政策,短期內都能夠拉動需求,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但不適用於中長期。如果中長期持續地採用凱恩斯主義的政策,則會帶來相反的結果。這恐怕是很多國家採用凱恩斯主義的政策時都面臨的一個困境。
擴張性的財政政策,主要是由政府來進行投資。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是什麼意思呢?無論是降息也好,降准也好,擴大貨幣供應都是為了刺激投資。因為利息低了,貸款容易了,企業會借更多的錢,拿來進行投資。因此,它們都帶來投資的擴張,以此來拉動需求。這在短期內是有效的。比如說一個投資項目開始進行建設,鋼材、水泥這些需求馬上就上來了,一直到這個項目完成。但是,項目完成以後,會發生什麼情況呢?如果你投資的是個生產性項目,項目完成以後,就擴大了生產能力。擴大了的生產能力需要新的需求來拉動,否則就會供過於求,產能過剩。如果我們持續地用擴大投資的辦法來拉動需求,會使得儲蓄率、投資率越來越高,產能越來越大,但最終消費不足,這將造成更嚴重的結構失衡。
我們使用擴張性的政策已經很多年了,就連2008年以前的貨幣供應都是偏寬鬆的。而2008年以後,我們進行了大規模的政府投資和貨幣刺激。儘管4萬億的項目完成以後,寬鬆的貨幣政策似乎是退出了,財政政策仍然是積極的。而實際上,目前的貨幣政策仍然過於寬鬆。
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之間也有區別。財政政策是可以選擇的,可投資於生產性項目,也可投資房地產和基礎設施。投資房地產不形成新的生產能力,但也會造成房屋的過剩。現在很多三、四線城市,房子賣不出去,出現大量的空房。基礎設施方面的投資,相對而言更好一些,因為它並不帶來生產能力的擴張。而改善了基礎設施,對經濟的長遠發展是有好處的。同時,它又拉動了有效需求。這聽起來不錯,但如果持續地投資基礎設施也會面臨一個問題:有效的投資空間會不斷地變小。比如,現在高速公路該修的已經修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甚至過剩了,高速公路上沒幾輛車跑。地方政府修路是從銀行貸的款,指望靠收費還貸,但現在似乎永遠都還不了。高鐵是一個新的領域,但繼續可用來拉動經濟的有效投資項目也越來越少。當然,和貨幣政策相比,財政政策的效果還是好一些。因為貨幣政策不加區別地刺激投資,會帶來更嚴重的產能過剩。
過去,我們的廣義貨幣增長率大約在12%-13%,一般認為是比較合理的,因為我們的GDP增長率在10%左右。按照貨幣學派的理論,貨幣供應的增長要和GDP增長相適應。但我們國家有一些特殊的情況,比如說一些農地轉變成建設用地,導致土地市場和資本市場上也會產生貨幣需求。因此,按照央行行長周小川的說法,我們國家廣義貨幣的增長率高於GDP兩三個百分點,是正常的。
可是,2015年GDP增長率是6.9%,現在貨幣增長率仍然在13%以上,這還能算是穩健的貨幣政策嗎?這麼寬鬆的貨幣政策,能不能刺激經濟?很明顯,它在拉動經濟方面是無效的。因此,GDP才會持續走軟。
如果我們再繼續實行過度寬鬆的貨幣政策,會帶來金融方面的重大問題,吹大金融泡沫。你多投放了那麼多的貨幣,但從事實體經濟的企業,並沒有好的投資空間。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斷地用寬鬆的貨幣政策刺激投資,將造成銀行壞賬不斷增多,而且吹大虛擬經濟的泡沫。這些泡沫一旦破滅,會對經濟造成重大打擊。
所謂槓桿率,就是負債和GDP之間的比例。如果我們用社會間接融資來計算槓桿率,2002年是120%,2014年是200%。這個口徑還不全,有人認為現在已經達到260%。也就是說,中國的債務是GDP兩倍半以上。從國際經驗來看,這已經處於危險區間了。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過度的投資導致化石能源的過度消費,加大了對環境的破壞。投資拉動的鋼材、水泥、平板玻璃、有色金屬等項目,都是高能耗產品,必然導致化石能源的過度消耗,加劇環境污染,形成大面積的霧霾。
為什麼說過高的投資率不可持續?改革開放後,高投資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是拉動經濟增長的有力因素。但是,一旦投資率過高,產能過剩就越來越嚴重。現在,擴大投資的政策,很明顯是拉不動經濟的。在經濟增長理論中有一個說法,叫做資本積累的黃金律,也叫做黃金儲蓄率。儲蓄率(資本積累率)不是越高越好,而是有著一個最優點,超過了這個點,再繼續提高儲蓄率和投資率,會導致資源錯配和效率下降,影響長期增長,使社會福利縮水。因此,當投資率過高的時候,無效投資就越來越多,產生高消耗、高污染、生態破壞等問題。
再一個方面,就是我們的產業政策。我們過去的產業政策,和現在的結構失衡是相關聯的。像鋼鐵、水泥等行業,都曾經是政策鼓勵的行業。在中央政府的行業優惠政策取消之後,很多地方政府還在繼續鼓勵這些行業。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時期,還有地方政府在大上鋼鐵、水泥項目。
過去,我們不斷地刺激和鼓勵投資,等到產能過剩了,又用行政手段來壓縮產能。這已經有過好幾輪循環,造成大量的資源浪費,並沒有解決根本性的問題。就像割韭菜一樣,機制不改變,將來還會重複這種狀況。在「十二五」期間,對光伏發電、風能產業的鼓勵,一度造成比鋼鐵、水泥還要嚴重的產能過剩。
所以,我們現在的產業政策有很多需要反思的地方。各級政府的優惠政策,一方面加劇了過度投資,另一方面還導致了不公平競爭。有些低效率的企業,拿得到優惠政策;有些企業效率更高,卻拿不到優惠政策。這就是資源的錯誤配置。未來的產業政策,還是要靠市場來配置資源,政府不能過度地代替市場進行選擇。另外,政府的過度干預,會帶來過大的自由裁量權,增加尋租行為和腐敗的幾率。
三、未來如何實現結構再平衡
下一個問題,未來怎麼實現經濟結構的再平衡?
首先,目前的儲蓄率和投資率過高,消費率過低,儲蓄率和投資率恐怕至少要下降10個百分點,消費率至少要提高10個百分點,才能有效地提振內需,拉動經濟增長。隨著居民消費的增長,服務業應該有更快的發展。工業、建築業等傳統產業需要瘦身,減少重複建設,減少過度投資。但是圍繞著消費和基於市場競爭的科技創新與新產業發展,將來會在經濟增長過程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當然,也需要進行一系列的政策調整和體制改革。
在這些方面,應該說最近幾年取得了一些成效。從2010年到2014年,消費率上升了2個百分點,達到51.4%。居民收入和消費的增長超過了GDP增長,消費需求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也超過了50%。這是一件好事,因為過去長期居民收入和消費的增長慢於GDP的增長,才造成了結構失衡。現在要調整這個結構,需要在一個時期內居民收入和消費的增長領先於GDP的增長。另外,從2012年起第三產業的比重超過了第二產業,2014年超過了5.4個百分點。去年服務業已經超過GDP的一半了,這是一個好的跡象,說明結構再平衡正在進行之中,但仍然在初始階段,不能過度樂觀。
下一步要維持這個趨勢,不斷推進結構再平衡,需要做的事情非常多,關鍵在於體制方面的改革。十八屆三中全會規定了深化體制改革的目標,方方面面講得很全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另外,像簡政放權,減少政府審批,加快財稅體制改革,特別是改善政府支出結構,都是迫切需要進行的。行政體制改革也要加速推進,因為不改革行政管理體制,不轉變政府職能,過去那種各級政府偏愛投資和GDP增長,忽視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的傾向就難以糾正。改善收入分配格局,也涉及方方面面的問題。這裡面包括城鄉一體化的發展,縮小城鄉差距,改善進城農民工的生活狀況,特別是通過推進戶籍制度改革,讓大量非戶籍人口能夠在城市安家落戶,變為實實在在的城市居民。這些都直接關係到消費和儲蓄的結構問題。還有國有企業改革,包括混合所有制改革等,涉及面也很多。
實現上述這些改革任務,是實現中長期可持續增長的前提。現在這些任務雖然提出來了,但仍然有能不能落實的問題。在我看來,關鍵在於改革措施落實到位。目前很多方面的改革,並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以財政體制改革為例,有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政府支出結構的改善,並沒有列在目前財政體制改革的日程表裡。比如說2014年的政府投資,除了來自財政預算的2.7萬億,還花掉5.4萬億政府性基金收入的大部分,主要是賣地的那部分收入。再加上其他來源,比如銀行貸款、表外融資等,國有和國有控股機構的固定資產投資總額達16.1萬億。這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數額。
但同時,我們的公共教育支出、公共醫療支出佔GDP的比例過低,是國際上公認的。我們7億多城鎮居民有1/3沒有城鎮戶口,其中多數沒有納入到城鎮的社會保障體系中間來,很多長期在城市打工的農民工是沒有保障的。
這些情況說明,投資過度、消費不足的結構失衡與政府的支出結構有直接的關係,亟需加快財政體制改革,要把改善政府支出結構放到一個重要的位置上來。把政府支出的重點,放在公共服務上,放在民生上。
再一個問題,就是宏觀政策的調整。多年來過於寬鬆的貨幣政策,對投資起著過度刺激的作用。現在的貨幣政策仍然過於寬鬆,僅僅是名義上的「穩健」,需要回歸到中性的貨幣政策上來。
政府的財政政策,也需要進行調整。首先,政府投資應主要集中在有效率的基礎設施領域,不要盲目地投資。2008年那種不管有效率、沒效率,拚命上項目的狀況應該避免。所謂積極的財政政策,不僅僅是指投資政策;實際上,擴大公共服務,擴大社會保障,給企業減稅,都可以稱為積極的財政政策。這樣才有利於改善結構,啟動內需。所以,財政政策的重點,應該放在改善公共服務、社會保障和減輕企業負擔上面,而不是繼續放在投資上。這樣,才有助於改善人力資源供應,完善公共醫療、教育和社會保障,改善企業經營環境。
在產業政策方面,過去我們用各種優惠政策來鼓勵某些產業的發展,但這些政策也帶來了很多負面的影響。很多領域的產能過剩,和各種優惠政策的鼓勵是有直接關係的。所以,未來要把資源配置和價格形成機制交還給市場,要清理優惠政策,更多地實行普惠性的政策。比如說減輕企業負擔,不是由政府來挑選給誰好處,而是普遍地減稅,給大家都減輕負擔,然後在公平減稅的基礎上,通過市場競爭來改善資源配置。儘可能減少對市場的行政干預,實現政策公開、公平、公正,促進市場的公平競爭,恐怕是未來產業政策要追求的方向。
在政府改革方面,過去各地熱衷於追求GDP,導致過度投資,因此需要改變政府激勵機制。過去一直在講轉變發展方式,但意思不是很明確。現在看來轉變發展方式,首先要轉變政府職能,建設服務型政府。市場可以起決定性作用的領域,政府就要退出來。政府要鼓勵市場上的研發創新,強化知識產權保護,尊重市場選擇。市場做不到的事情,像公共服務、社會保障等,由政府來做。市場能做到的事情交還給市場,政府把工作重點放在服務上,這應該是整個結構再平衡的重要目標。
註:因篇幅有限,本文對原文進行了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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