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無法告別:秭歸篇(南方周末 2002-11-7)

三峽,無法告別 > 三峽秭歸篇秭歸:歸去來兮 南方周末   2002-11-07 09:31:45

    「三峽,無法告別」特別報道之秭歸篇  記者江華  屈原祠現在是老秭歸城惟一沒有搬遷的縣直單位,孤零零地矗立在城東長江北岸的山坡上。初秋之晨,三峽深處的這個處所格外冷清幽森。「縣城遷走後,遊客少多了,一天也就三五個人。」一位工作人員失落地說。  祠內有屈原銅像,屈子低頭沉思,頂風徐步,一臉的憂國憂民。《史記》描寫屈原落魄時「至於江濱,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此像頗得神韻。銅像下的台階上有標記:海拔175米,三峽水庫三期水位。也就是說,屆時,庫水將淹掉屈原祠大門和前院。  不知今天的屈原祠是否也有著2300多年前它的主人自沉汨羅時孤苦的心境。  不同的是,它將沉於長江。  屈原祠所在的秭歸老縣城歸州,一座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古城,2002年早春坍塌於一陣隆隆爆破聲中。  屈原祠以東,長江下游3公里處的山坡上,興建中的新歸州鎮中心成為一塊巨大的建築工地,一座粉牆黛瓦的小鎮初具規模。  屈原祠以東40公里處,三峽大壩附壩上首,一座簇新的頗富現代氣息的新縣城已經拔地而起。  一切改變因三峽工程而起。然而,被改變的又絕非僅僅是建築本身。秭歸,長江三峽之西陵峽橫穿境內,中國浪漫主義詩宗屈原故里,古代四大美人王昭君故里,巴楚文化發源地之一,因為三峽工程,人口40萬的秭歸動態移民達10萬人,這片歷史悠長風光奇異的土地將發生傷筋動骨的變化。

9月15日,老秭歸河灘頭,拆下的舊門框將被運至移民新居

  西陵風物  9月13日上午10時,從宜昌乘車出發,與攝影記者王景春同行。快到12時,到達秭歸新縣城茅坪。  從宜昌到茅坪有40公里,一條老路,一條新路。所謂新路,是宜昌市到三峽壩區的專用高速路,一路逢山打洞,遇澗架橋,不出40分鐘,便到三峽大壩。從三峽大壩上望,秭歸新城就坐落在前方山腰上,兩地近在咫尺。  來時我們走老路,一路山水相連,行進在西陵峽宜昌段黃貓峽、燈影峽的畫廊中,讓人  渾不覺旅途枯燥。到茅坪,見到縣文化館退休幹部王敏。老王今年65歲,世居秭歸,是我們此行的嚮導,對家鄉的風景名勝、歷史文化、民風民俗都了如指掌。  吃過午飯,一行三人來到茅坪碼頭。只見下游不遠處,巍峨的三峽大壩平水而起,斬斷長江,不曾啜飲,直接將滾滾江水吞進喉嚨,虎視眈眈地望著過往船隻。  買下午1時30分的票,乘的是快艇,1小時可到上游40公里的秭歸老城。船開了,此行將穿越西陵峽大部,愈往上行,山愈高,水愈急,峽愈曲、愈窄,愈是峰迴水轉、氣象萬千,心情愈是止不住地激動。  船行至西陵峽深處的牛肝馬肺峽與兵書寶劍峽時,風景已到極致———兩岸崇山逼人,秀峰林立,一江沉底,如帶相隔;頭頂是天,人行船中,視線為山所蔽,天亦成河。兩岸絕壁萬仞,臨水而立,刀削斧劈一般,不容得任何枝枝蔓蔓牽牽掛掛。  適逢陰天,宜昌地區剛經過一場不大的秋雨,今日雨似下未下。忽然想起來路上攝影記者王景春說,天氣惡劣時,有時拍出的照片效果反而更佳。今日觀陰雨日之峽江風景,始信其言。天公作美時,風景有其平淡處;天公不作美時,風景有其幻異處。看山頂山腰,霧繚雲繞,變幻莫測,一逝難再;峽谷中則幽晦不明,山色更兼一水讓,我船獨行,恍離塵世!活脫脫的一幅水墨圖:山、水、天、霧構成畫中四大元素,且全幅氣勢磅礴,比例恰當———我們乘的船,在畫中不過是一個小圓點。  我完全沉醉於這迷人的景色中,渾不覺水冷風涼身已寒。  此番景象,古人早有描摹。早在1400多年前,酈道元《水經注·江水》引袁山松《宜都山川記》說:「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一百許里。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絕壁或高千丈許,其石彩色,形容多所象類……其疊山鄂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  今日我所觀所感,與古人何其相似。  因思之,峽谷湍流不似平原耕地,後者人類易於改造,地貌與古時有天壤之別,而前者則不然,今日我所見之景象,與袁山松《宜都山川記》、李太白「輕舟已過萬重山」所見之景象,並無大差別。如此益發思古之幽情。飛馳在幽深的峽谷中,便覺是在歷史的時空隧道中踽踽獨行,心中一陣蒼茫!  船過牛肝馬肺峽與兵書寶劍峽之間的新灘鎮時,王敏指著南岸一片空蕩蕩的斜坡痛心地說,這裡原本是一大片古色古香的清代民居,因為三峽清庫現已全部拆毀。老王說,在他小時候,沿岸還有許多參天大樹,後來經過「大躍進」中的亂砍濫伐,幾乎消失殆盡;以往時常可見到猴子臨江飲水,現在則極難見到。  飛艇一路疾進,兩岸風物漸次倒退。忽想,如果不走水路而走山路,行程當是何等艱難。又想起昨日在宜昌長江邊夜飲時,友人指著江上駛過的巨大的滾裝船介紹,從宜昌到重慶,有陸路相通,但須穿越三峽的崇山峻岭,車人皆疲憊不堪,極易發生事故;現在不少司機則駕車上船,沿長江上下,以走陸路的油費、車輛磨損費抵船費,到達重慶後,再上正路,如此則安全便捷得多。從重慶到宜昌也是如此。  進而想到,水至柔,山至剛,一水穿透萬重山,是謂以柔克剛。這便是天意。此地交通,從水路便是從天意,安全而有效;若從山路,必然吃虧不討好。想起過去強調與天斗與地斗,而不知順乎天意,其中似乎頗可斟酌。  說到這裡,攝影記者王景春又告訴我一個例子,不久前他去陝西採訪一個泥石流災害,系一條河流改道引起。原來,當地政府為了建設需要,多次人工改變河道,哪知老天不從,改一次道,河水最後必然執拗地流回原來天然形成的河道。

9月14日,79歲的「船工號子」胡振浩精心化裝,等待演出

  關於英國人蒲蘭田的爭議  在秭歸新灘鎮北岸的寺大嶺上,有一座「蒲蘭田君紀念碑」。  峽江航運,自古一直靠木船,靠人力,縴夫橈工的號子聲,在三峽地區傳響了數千年。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英國人立德羅駕駛載重7噸的小輪「利川」號,從宜昌出發試航峽江,到達重慶。從此三峽地區響起機動船的轟鳴聲。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英國人蒲蘭田駕駛載重310噸的「肇通」號汽船抵達重慶。此後,英、日、法三國的四大輪船公司及中國「招商局」的商船也接踵而至,過往船隻日漸頻繁。  由於峽江險灘暗礁稠密,覆船事故時有發生。民國元年(1912年),重慶海關聘請蒲蘭田任長江上游巡江工司,在秭歸新灘的龍馬溪口首創信號台,用標杆信號給過往船隻引航。此後各險處莫不如此,峽江航運安全大為改觀,也為後人留下了許多珍貴資料。  蒲蘭田在三峽工作了28年,令人嘆息的是,就在他告老回國的時候,卻遇海上風暴卒於途中。  就是對這樣一個人,一直到近時,對其評價都頗具爭議。原來,外輪進入峽江後,奪了本地船民、船工的飯碗。因木船跟洋船搶運貨物,各地曾發生多起流血事件。按照上世紀90年代一篇文章的介紹,船工們發出了「憤怒的吼聲」———「洋船入川,大河水干」,「新灘生得陡,發的外來狗」。長期以來,蒲蘭田被認為是「帝國主義對中國實行經濟侵略的急先鋒」,而由其同胞以「有志振興長江上段航業諸人」為名為其修建的紀念碑,也被認為是「帝國主義侵略長江三峽的罪證」。  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向來因時代的變遷和史識的高下而相去甚遠,今天,我們對蒲蘭田的評價是否應該客觀一些呢?  胡振浩和船工號子  西陵峽上灘連灘,崖對崖來山連山;青灘泄灘不算灘,最怕是崆嶺鬼門關;船過西陵我人心寒,一聲的號子過了青灘;一聲號子我一身汗,一聲號子一身膽……每天晚上,一陣陣一引眾和、粗獷嘹亮、似吼似唱、凄烈而又勃發的歌聲就會從老秭歸縣城長江岸邊震向山谷,回蕩在三峽的夜空。  這便是西陵峽船工號子。如果你能乘坐一定檔次的三峽遊船,並且夜泊歸州的話,就能欣賞到這被稱為「三峽長江文化活化石」的峽江船工號子。  兩千多年來,巴楚船工在絕壁林立、水勢洶湧、暗礁密布的三峽險段勞動與生活,形成了一種既有助於勞動,又有助於減輕勞動者疲乏、抒發勞動者胸臆的船工號子。  船工號子是勞動號子的一種,因它產生在長江三峽,故又名峽江號子。由於三峽船工勞動緊張、激烈,號子聲調自然高亢、渾厚,力度和節奏感極強。他們密切配合,用號子統一步  調,均勻使力,用人力推拉船隻行進。在人力船隻在長江航運中已經滅絕的今天,峽江號子也幾成絕響,成為長江文化中的瀕危物種。幸好,有一位老人還存於世,他便是峽江號子的集大成者胡振浩。  9月14日晚,我見到了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老人,老人79歲,中等身材,樸素的著裝,硬硬的短髮,白的竟不多,臉色黝黑紅潤,雙眼成縫,看上去至少比他的實際年齡小十多歲。  胡振浩與船工號子結緣,是在上世紀50年代初他調到秭歸縣新灘文化站工作後。新灘因灘險聞名長江三峽,過往船隻很多在此停靠。船過新灘時,船工們駕船與激流搏鬥中,喊唱出各種相應的船工號子。這些高亢、樸實的聲調深深吸引了年輕的胡振浩。從此他開始有意收集整理。為了收集到一手資料,胡振浩白天與船工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晚上就點著煤油燈填詞譜曲整理資料。  由於特殊的時代背景,胡振浩的峽江號子一直藏在深山人不識。他的船工號子藝術真正可謂「老來俏」。1993年7月,已經70歲的胡振浩帶領一幫退休船工參演中央電視台綜藝節目;1996年東方時空又拍攝了他的專題片「老人與船工號子」。節目播出後,胡老收到大量觀眾來信,他的船工號子逐漸廣為人知。  在長達兩個小時的交談中,胡振浩說話滔滔不絕,聲音雄渾,中氣十足,吐詞清晰,富有磁性,真難想像他已是79歲的老人。記者問胡老是什麼使他在耄耋之年還保持著中氣十足的嗓音,老人說除了他多年練習以外,一直保持著健康的身體也是一個重要原因,而這又得益於長江三峽清新的空氣、宜人的氣候。  晚上8時許,一艘滿載外賓的游輪停泊在歸州碼頭。遊客們來到船塢上的小演出廳,輪到船工號子表演了,只聽見演出廳里響起一陣嘹亮的男高音,「喲嗬———」蕩氣迴腸,曲回婉轉,時高時低,足足有一分多鐘,台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接著,隨著陣陣氣吞山河的節奏感極強的吆喝聲,胡振浩帶領眾船工以搖櫓姿勢徐徐出台,胡老一身素白的綢衣,頭戴一頂紅綉雙丸箍,大紅的頭巾,大紅的腰帶,明黃的綁腿,威風凜凜,在眾船工的襯托下,頗具舊時大俠風派……  先吼慢水號子,再吼拚命號子。慢水號子即風平浪靜時的號子,節奏悠緩;拚命號子即船遇急流險灘時的號子,激烈緊張,吼聲震天,節奏漸吼漸快,讓人透不過氣來,聲音穿透演出廳,把船都震得嗡嗡響,一幅畫面也浮現在眼前:急風驟雨狹谷湍流中,一隻大木船飄搖在波濤之中,船上橈工赤膊上陣,在驚濤駭浪中奮勇拼搏……  沒有任何伴奏,在電子音樂大行其道的今日,在眾多歌星必須依靠技術設備才能合成一張聽似美輪美奐的唱片的今日,在人類天賜的嗓音被科技刑具大卸八塊的今日,胡振浩和那些歷經大風大浪的船工們吼出的聲音,不啻為天籟。  船工號子感動了無數東來西去的遊客,一位來自台灣的國民黨老兵拉著胡振浩的手熱淚盈眶地說,船工號子令他想起了抗戰時期軍隊在船工幫助下布防三峽天險,軍民同仇敵愾的歲月;一位日本遊客則說,胡老的表演讓她回想起小時候祖父在北海道出海打魚的情形……  上世紀90年代末的一天,一位名叫魏司的德國女士來到秭歸,輾轉找到胡振浩。原來,魏司女士的祖父在清朝末年曾出任駐成都外交使節,上任途中乘船穿越三峽地區。途中他拍攝了不少三峽船工的照片,還對船工號子作了錄音。魏司請胡老介紹長江三峽的情況,並將祖父當年的影像資料複製件贈送給胡老。2001年,魏司又找到胡振浩,請他幫忙注釋祖父當年錄製的船工號子唱詞。  今年1月28日,胡老收到了寄自德國的一封感謝信,原來,胡老的注釋與回憶已經存放在柏林普魯士文化遺產國家博物館,該館認為胡老「為保護傳統文化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現在,有關方面總算意識到了保護「秭歸峽江號子」的急迫性,最直接的現實是此項藝術的集大成者胡振浩已經近80高齡。今年4月,宜昌市、秭歸縣文化部門召開專題會議研討有關工作。  胡老自己也痛感民間傳統文化的流失,「川江號子(四川船工所唱的號子———記者注)已經失傳了,李雙江唱的川江號子歌已不是原汁原味的。峽江號子再不能失傳!」胡振浩目前還帶著兩個年輕的徒弟,但苦於他們沒有生活體驗,總唱不出那個味來。  談到對傳統或民間文化的保護,我忽然想起最近一期美國《國家地理》介紹日本皇宮的一篇文章。日本皇室在政治上已失去實質意義,僅成為一種象徵,但皇宮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傳承和保留傳統文化和習俗。例如,日本天皇吃魚至今採取古老的鸕鶿捕魚方式,而且捕魚的程序嚴格按照古代宮廷的禮制,其目的在於保護一種傳統使其免於消亡。對傳統的保護有助於喚起國家認同感和民族自豪感,特別是在工業化和全球化將各國都打磨得似曾相識的今天。  說來也巧,就在我們觀摩船工號子表演的第二天上午,一隻小型的古式歐洲雙桅帆船悄然停泊在歸州碼頭,上懸丹麥國旗。在典型的中國山水畫的風景里蕩漾著這樣一艘洋船,讓人頗有些驚奇。原來,這是一艘丹麥環球帆船,歷史已近百年,在丹麥很有名。船沿長江西進至三峽。船長是丹麥一名作家,沿途拍攝風景民俗,船上顯然也有新聞從業者。  當日,胡振浩等人又為船長一行表演了船工號子,丹麥人觀看並錄像,他們關注的目光近乎貪婪。

歸州歸去 南方周末   2002-11-07 09:24:20

9月14日,老歸州,搬運條石到新歸州鎮的人們

    「三峽,無法告別」特別報道之秭歸篇  「葫蘆城」歸州  一路觀光,一路思慮,不知不覺已到秭歸老縣城歸州。遠遠望去,老歸州斜卧在長江北岸的緩坡上。現存格局分為層次鮮明的兩層,從江岸上山坡,是一個巨大空曠的廢品收購場,遍布瓦礫,房屋蕩然無存;再往高處山坡上一層,則是房屋密密麻麻的殘城。王敏介紹,現在的樣子是今年3月清庫形成的,拆與不拆,是以海拔135米——明年三峽二期工程蓄水後的最高水位為界。  老城已拆了三分之二,以往街道模樣尚存,只是四處如履平地,這路多少顯得有些滑稽。拾級而上,沿途老王依次介紹,這裡原來是縣醫院、屈原牌坊、郵政局……但我怎麼也無法與它們的原樣重合,只有秭歸縣實驗小學的「舊址」,一塊斷牆上塗滿了色彩鮮艷的兒童畫,才讓人感覺到原來這裡的生氣。  一片相對平整的開闊地上,一棵花樹煢煢孑立,上著亂紅無數,在滿目灰暗的瓦礫堆中奮力而出,分外顯眼。我們問旁邊清理雜物的民工此花花名,好幾撥人竟無一知曉。他們只是說,此樹自今年正月開花,至今未敗。  暮靄之中,花樹迎風搖曳,她是在眷念這片土地嗎?  一路上王敏神色凝重,作為一名老歸州,他顯然與我這個旁觀者的心情不一樣。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沉默不語。「看到今天的樣子,想起原來這裡人來人往,心裡有些凄涼。」不過,儘管眼前是一片廢墟,老王還是感到很親切,「每次來這裡,心裡都說『歸州,我又回來了』。」  每一個歸州居民對老城都懷著深深的眷念。  老秭歸縣城歸州所以令人眷念,就在於她滿城的歷史文化積澱,滿城的典故和傳說,滿城古樸的民風民俗和濃濃的人情味,活化石般靜靜躺在大巴山和三峽深處相對封閉的一隅。  長期以來,人們心中的秭歸就是歸州。公元前221年秭歸置縣,從漢到三國、隋、唐、宋、元、明、清諸朝均設縣(郡)治於此。歸州成為三峽地區乃至中國的名城重鎮,始於公元221年。是年,蜀帝劉備為給義弟關羽報仇,東下伐吳,在此紮營築土城。因此秭歸又稱劉備城。此後兵家多次爭奪,數度興廢。清嘉慶九年(1804年)知州甘立朝改磚城為石城,城垣高大堅實,狀如葫蘆,故又名「葫蘆城」。記者見到1930年代日本人所攝一幅秭歸城照片,葫蘆之狀的確惟妙惟肖。  清嘉慶年間所建的古城牆,至秭歸縣城拆建前,基本完整保存,是長江西陵峽兩岸保存時間最長,規模最大的一座古城。待我們來到老歸州時,古城牆已面目全非,只剩些殘垣斷壁。  秭歸「控巴蜀之咽喉,扼荊楚之要帶」,自古以來是由鄂入川的必經之地,歷史上留下遷客騷人的許多題詠。「瞿塘漫天虎鬚怒,歸州長年行最能」(唐杜甫《最能行》),「江山悲屈宋,戰伐憶孫劉」(清王士禎《抵歸州》),而宋朝陸遊一首《楚城》,我以為是真正的千古絕唱,也最能表達今日我對老秭歸逝去的心境: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因前臨江後負山,歸州自古以來都是一個彈丸之地。其擁塞之狀,到搬遷前已到極致,不足1平方公里的縣城,聚居了3萬多人。街巷縱橫交錯,張家李家雞犬之聲相聞,由此形成歸州城特有的繁榮景象和濃濃的人情味。正如一位歸州女子所寫的:「古城牆,古城門,青石板小巷,老房子,老樹,老井,老鄰居,漫步這方圓僅1平方公里的小城,老舊的痕迹隨處可見。」「每次上街買東西,攤主總會說:『都是街上的老熟人,我不會格外喊的。』」  老城西山腳下的江灘上有「九龍奔江」。九道石樑如同九條巨龍向江對岸奔去,滾滾長江河道被逼窄三分之二,頓時水勢洶湧。九龍奔江有一個悲壯的傳說:古夔子國時,一老者攜九子築吒溪,想引溪水上山澆灌良田,壩未築起而老人歿。其情感動了彭祖。彭祖託夢囑咐九子,於半夜時飲長江水百口,就會變成九條蛟龍橫卧長江,使其自然成壩,圍水上山,萬民同樂。可誰想夔地巫師從中作亂,迷惑九子各飲九十九口水,卻錯當一百,使其道行不滿,從而只奔江心的三分之二便氣絕身亡,變成了九道石樑,後人稱為「九龍奔江」。  九龍奔江一帶的開闊江灘,幾乎是老歸州人休閑惟一的去處,每至節假日,遊人如織,划船、放風箏、舀桃花魚……三峽蓄水後,伴隨著美麗的傳說,九龍將真正成為水底之龍。在夕陽的殘照下,山腳的九龍奔江與山腰的歸州城彷彿同赴黃泉的情人,同病相憐,俯仰相泣。  殘城和最後的留守者  沿坡路徐徐上行,走過空蕩蕩的拆遷區,進入密密匝匝的保留區。當跨過第一幢殘值房的時候,便跨進了另一段歷史,通過這個片斷,我彷彿看到了原來的秭歸。這裡街巷狹窄,迷宮一樣滲透到城鎮的肌理,店鋪一家接一家。由此可以想像往年歸州的繁華和人氣。  老秭歸成了一座斷裂之城。殘留的部分,彷彿一個與母體割斷臍帶的嬰兒,苟延殘喘。到三峽工程三期蓄水前,這些殘值房還有5年的生命,現在,房租已便宜到1平方1元錢甚至幾毛錢。隨著縣城的搬離和老城的拆毀,殘城漸漸喪失城市功能,居民們反映的最大一個問題是,自來水廠搬走以後,他們只好吃山上一座魚塘的水,居民們不少人因此腸胃得病,身上發癢。  沿著上山的巷子,走到一個三岔路口,迎面在一家雜貨鋪門口閑坐的老人遠遠就向王敏打招呼。原來他們是歸州的老熟人。老人名叫黃德俊,今年70歲,祖輩生活在歸州。以前他的店鋪旁有一口全城皆知的井,名叫「官井」。據傳是前時縣令看到城內飲水困難,籌資將城東5里外的山泉引來。一直到一二十年前,這口井還是古城1萬多人的生命井,提水者從早到晚,男女老幼,絡繹不絕。黃老的父親從民國時就開始看井,一直到離世。後來,縣城安裝自來水,此井被廢。  我們問老人何時搬走,老人說會到2008年到達三級水位(即175米)時最後走,他「捨不得走」,「這裡空氣好,高頭(即新縣城茅坪)冷。」談到會搬到哪裡,老人說還沒有決定,他在茅坪、新集鎮(即新歸州鎮)都有房。  目前居住在老歸州鎮殘值房裡的還有3000多人,包括兩所學校的學生。留守這裡的居民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像黃德俊這樣的老居民,有經濟能力在外買房或者已經在外面買房,但因為眷念故鄉或者在此還可以做點生意的人;二是家庭困難在外面買不起房,只好在此住一天算一天;三是秭歸農村移民沒有外遷的,在此租住或買斷殘值房過渡,多數也無錢購置新房。  他們成了歸州最後的留守者。  54歲的趙友樹是留守者中的一個典型。1992年他在秭歸縣橙汁廠下崗。目前惟一固定的生活來源是政府發的每月116元低保。  9月15日中午,我們一起前往他在橙汁廠的家。走到半山腰,他指著路邊被砍的雜樹說,「這是我砍的柴,我們燒不起煤。」  到了趙家,才發現他們的住所是原來橙汁廠辦公樓一樓的大廳,有70多平米,隔成兩部分。一邊由趙70多歲的父母住,剩下的由趙友樹夫婦和兩個女兒住。房間狹窄幽暗,陳設零亂。趙友樹睡在客廳里——如果還能稱為客廳的話,幾乎沒有可以落座的地方,也沒有像樣的傢具。趙指著一個陳舊的衣櫃說,窮得沒錢做油漆。  「唉———」趙的妻子,一個臉色蠟黃、身材瘦削、頭髮零亂的中年婦女一聲嘆氣。  趙的妻子胡新悅1991年從秭歸縣皮鞋廠下崗,補貼的1萬元錢全部花在了小女兒身上。原來,小女兒念初三時功課緊,得了精神分裂症,結果病還是沒治好。「我們有碗飯吃,這姑娘就有碗飯吃,我們死了,她也死了。」胡新悅悲切地說。  已經20多歲的小女兒呆坐一旁,誰也不看,似乎沒有聽見這些話。  趙家與不少同他們一樣有老城戶口的留守者想到新縣城上戶口,但居委會的人說,「沒買房就不能上戶口。」  聽說記者到來,來到趙家的鄰居越來越多。與趙友樹一樣住在這幢辦公樓里的還有23戶,全部是橙汁廠的下崗職工。

3月24日,老歸州城爆破王敏攝

9月15日,秭歸新城,窗欄構成一個「楚」字

  夜宿新歸州  黃昏時分,包一輛麵包車,從老歸州到新歸州。往東走,先沿長江岸邊走一段,再上一段廢舊的盤山公路。總共五六里路,就來到更高處的新歸州鎮。  如果說老歸州鎮是一個巨大的拆遷工地的話,新歸州鎮就是一個巨大的建設工地。鎮區不寬的水泥幹道都已建成,沿街簇新的建築已初具規模,鋼筋、水泥、沙石、預製板等建材堆得滿城都是。  比較起老歸州的殘值房,新歸州無論是道路等基礎設施還是房屋都要大氣和靚麗得多,但感覺就比老歸州缺少人氣和人情味。  記者在新歸州鎮看到,全鎮的新建築頗有南方傳統建築特色,大都精緻小巧,以馬頭牆、小青瓦、石板路為主,令人賞心悅目。  如何在新歸州建設中延續老歸州的歷史和文化,歸州鎮決策一班人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們並沒有像一些地方好大喜功和追逐時髦。在歸州土生土長的鎮長譚科介紹,在新歸州鎮的建設中,他們的思路是凸顯「鄉土味、文化型、生態鎮」三個方面。好些單位想建高樓大廈以及玻璃幕牆等現代裝飾,都被否定。  對老歸州城的一些古樹,清庫時鎮里並沒有一砍了事,而是花大力氣移植到新歸州城,既環保,又反映了移民文化。這種在新歸州建設中的文化味,體現在了細微之處。鎮長譚科辦公室陽台的鐵柵欄的花紋,其設計就沿用了楚文化的虎腳鳳架鼓。  「歸州歷史文化燦爛,我們不想它們在我們手上滅種。」譚科說。  在新歸州城吃過晚飯,回到鎮招待所休息,一天的奔波,覺得周身酸累,倒在床上便睡。我們住的地方是半山腰,半夜醒來,打開窗戶,清澈的空氣撲面而來,沁人肺腑!漆黑的山色在稍淡的天色中成了一幅剪影,顯露出優美的山脊。萬籟俱寂,只有秋蟲唧唧,似乎是蛐蛐,聲聲撥動心弦,我彷彿回到兒時,在林間,在鄉野。這久違了的空氣和蟲聲。  同事王景春亦醒來,亦有同感,我們一直聊到天色熹微。  屈原魂  秭歸旅遊打出的旗號是「三人旅遊線」,即偉人(屈原)、美人(王昭君)、野人(神農架野人,由秭歸香溪河上行可至神農架林區)。  其中最為秭歸人看重的是屈原。屈原這個名字,已深入到秭歸人心理和文化的深層,成了他們最為重要的精神資源。屈鄉成了秭歸的代名詞,秭歸有屈原牌坊,屈原祠,屈原沱,屈原廟,有屈原大酒店,屈原火鍋城,屈原輪船公司,有橘頌酒樓,騷壇詩社……老百姓講起貪官,甚至都不忘對照這位2300多年前的老鄉———「他們不敢像屈原那樣清廉!」  「秭歸」二字的由來,古往今來有許多說法。其一說與屈原有關。《水經注·江水注》引袁山松說:「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喻令自寬,全鄉人冀其見從,因名曰秭歸。」「秭」與「姊」音同而通。  儘管不少學者考證有其他更貼切的解釋,但秭歸百姓只在心中認同這一說。這種認同是價值取向上的認同,秭歸人把屈原當作了秭歸的「神」。  秭歸的許多風俗,都與屈原有關,其中尤以農曆五月端午節前後民俗活動為盛。擇其要有:掛菖蒲和苦艾;吃粽子和喝雄黃酒;大招魂和龍舟競渡;端午詩會等。  屈原沱是歸州古城東5里的一個回水沱。傳說屈子投江後,有神魚將其遺體馱回故鄉秭歸,在屈原沱泊岸。因此,屈鄉人千百年來,就於農歷五月屈子的忌日在屈原沱舉行盛大的大招魂和龍舟競渡活動。  屈原故里的龍舟競渡,與其他地方相比其程序則別有一番景象。  五月初五早上,三山五嶽的鄉民都早早來到屈原沱兩岸,人山人海,一片沸騰。划龍舟分游江、招魂、競渡、回舟四個程序,有一整套的鑼鼓和唱腔。其中競渡雖然激烈,但招魂最為感人。只見顏色各異的條條龍舟,都豎起一根書有「魂兮歸來」的招魂幡,在當地最有名的歌師的帶領下,所有的龍舟自覺編隊,跟著歌師的黃龍魚貫而行。歌師以催人淚下的唱腔哭唱《招魂曲》,歌師每唱一句,橈工和岸上的百姓都要在鑼鼓的敲打聲中應和一句:「嘿,嗒喲!」其聲震峽江,遏雲止水,令人肝腸寸斷。《招魂曲》主歌如下:  大夫大夫喲,聽我說喲,嘿嗬———  天不可上啊,上有黑雲萬里,地不可下啊,下有九關八極。東不可往啊,東有旋流無底,南不可去啊,南有豺狼狐狸。西不可向啊,西有流沙千里,北不可游啊,北有冰雪蓋地。惟願我大夫,快快回故里,衣食勿須問,楚國好天地……宋朝詩人陸遊曾於屈原沱觀龍舟競渡賦詩一首:「斗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閑看。屈平鄉國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盤。」  從老歸州鎮沿長江驅車9公里,便到達香溪注入長江處。香溪碧藍,長江渾黃,涇渭分明。河口有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白色雕像。由香溪溯江而上,便到今屬湖北興山縣的王昭君老家。而香溪河名的來歷,亦與王昭君有關。《妝樓記》載:「昭君臨水而居,恆於溪中浣紗,溪水盡香。」因而又名「昭君溪」。  溯香溪而上,過景色幽艷的七里峽,可到距老縣城約40公里的屈原家鄉樂平里。這是重山阻隔下的一片開闊谷地,如世外桃園般。這裡粉牆黛瓦,修竹環繞,街巷整潔,人們衣著雖不名貴但乾淨得體,也許是屈子遺風澤被後人,鄉民頗得詩禮傳家的風化。事實上,樂平里有一個名揚秭歸乃至宜昌的農民詩社——「騷壇」詩社,這個被稱為「泥巴腿子詩社」的30多名社員已創作詩詞幾千首。每到端午,民間詩人們便邀約在一起,飲酒賦詩,盡興而歸,據當地老人說,這一習俗在明清時期就頗為流行。

秭歸:屈子投江的心境  南方網訊 「秭歸勝跡溯源長,峽到西陵氣混茫。屈子衣冠猶有冢,明妃脂粉尚留香。」(郭沫若)此詩意境稍次,但卻實用,點出了秭歸的幾個關鍵詞:西陵峽,屈原,王昭君。   小小一個山區縣,就出了一個偉人,一個美人,而且還是歷史上重量級的偉人和美人,不羨慕死那些挖空心思找歷史名人攀親有的還爭得唾沫橫飛的地方才怪。千百年來,秭歸人就這樣開門見風景,駐足思古人,他們活在名山大川的褶皺里,呼吸著泛黃的歷史的空氣,過著清貧卻詩禮傳家與世無爭自得其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屈原是這裡的魂,是這裡的神。這個名字,已深入到秭歸人心理和文化的深層,成了他們最為重要的精神資源。屈鄉有屈原牌坊、屈原祠、屈原沱、屈原廟,有屈原大酒店、屈原火鍋城、屈原輪船公司;有頌酒樓、騷壇詩社……老百姓講起身邊的貪官,甚至都不忘對照這位2300多年前的老鄉——「他們不敢像屈原那樣清廉!」   這是一個詩歌與傳說的國度。也許是三閭大夫開了風氣之先,他老人家黃鐘大呂,從此迴響不絕,詩人們也格外寵幸這裡。「瞿塘漫天虎鬚怒,歸州長年行最能」(唐杜甫),「江山悲屈宋,戰伐憶孫劉」(清王士),「斗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閑看。屈平鄉國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盤」(宋陸遊)   陸遊的另一首,我認為是真正的千古絕唱,最能表達今天我對老秭歸逝去的心境: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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