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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看末世賈府的盛衰易轉


作者:曉月清風

《紅樓夢》一開篇即寫末世,全書以末世為背景,展現社會中的人生百態與悲歡離合。「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是《紅樓夢》開篇以來場面最宏大的一章,作者濃墨重彩的表現了賈府之盛、賈珍之奢和鳳姐之能。然而,在這繁花似錦、富貴逼人的表面下,暴露的卻是賈府家風的頹墮、管理的弊端以及子弟的恣意妄為,暗伏著賈府家事消亡的趨勢與結局。

一、賈府的盛與危

賈府分為寧、榮二府,由位列八公的寧、榮二公所創,家族繁盛被推為天下之望族,不但權勢熏天、富貴逼人,而且關係盤根錯節,交通甚廣。民間有「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之說,可見其富貴。賈家在官場中的能量也不可小覷,雨村欲復職候缺,賈政從中斡旋,輕輕巧巧地便謀補了應天府。

以上皆為零星皴染,至「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賈府的權勢、地位與財富才被濃墨重彩地展現出來。秦可卿喪禮,僅僅僧道一項,便請來三四百人,排場之大,令人咋舌。因是寧國府冢孫婦之喪,賈府之摯友故交、下屬同僚紛紛來祭,除四王六公和眾侯爺的襲爵後人,各位王孫公子也來弔唁,其間不乏歷經幾代同難同榮的世交。這些摯友親朋高搭彩棚、設宴奏樂,依次在送殯隊伍之前路祭,盡顯關係之密切。更壯觀的是送殯隊伍,轎車不下百十餘乘,浩浩湯湯,竟然綿延三四里之長。這一切充分顯示出賈府地位之崇高、財富之雄厚和人脈之寬廣。

在這遮天富貴的氣勢與排場之下,隱藏的卻是賈府日漸衰敗的頹勢。正如王熙鳳對劉姥姥所說:「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是箇舊日的空架子。」鳳姐如此說話似乎在哭窮推脫,實為賈家彼時現狀。賈家作為已將百載之族,「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全書開篇脂批即提示:賈府已是末世。賈府如今早已不如先時興盛,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剩下一副外表華麗的空架子,但是龐大的交際圈和安富尊榮的心態,使得賈家上下不肯根據當前形勢降低排場費用,只能倚仗著陳年積蓄維持舊日的排場。賈府就像一列高速行駛中剎車失靈的列車,明知前方是萬丈深淵,也無能為力,只能在巨大的慣性中疾速前行。秦可卿喪禮之盛正是這種慣性下撐架子、買好看心態的產物。既不思開源,也不願節流,一味圖好看,賈家一步步掉入入不敷出的深淵,也就不足為奇了。

接踵而至的元春封妃,實質上與可卿葬禮極其相似。元春封妃,猶如給末世的賈府打了一針興奮劑,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盛場面,給人一種榮華不絕的假象。實際上,元春封妃和省親,對於榮國府的財政消耗幾乎是致命的,賈蓉曾評價道:「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通過賈蓉的話可以看出,元春封妃不但沒有為榮國府增加進益,反而每年要多賠出幾千兩銀子,更別提蓋大觀園這一項的龐大支出了。作者將葬禮與省親連寫,大有深意——皆為過分奢華,空耗家資。元春封妃,人人皆認為是天降之喜,賈府卻因省親財力大傷,還要應付宮中太監的屢屢勒索,甚至賈府之敗也與元春失勢不無關係。綜合來看,秦可卿喪禮之盛與元春省親的豪奢不過是賈府燈燭熄滅前的乍放光芒,而這瞬間的光彩消耗的卻是多年的積蓄。

二、賈府掌家人的種種表現

鳳姐和賈珍,一個是榮國府掌家人,一個是賈家族長,他們在「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期間的表現可以說具有典型性,代表了賈家子弟的一貫作風。下面來逐一分析:

(一)賈珍的淫縱與尚奢。秦可卿之死一向撲朔迷離,脂批透露,《紅樓夢》舊本有「秦可卿淫上天香樓」的回目,隱約指出賈珍與秦可卿有染,這與秦可卿判詞中的暗示正相和榫。後文國喪家喪期間,賈珍與尤氏姐妹鬼混,甚至發生過麀聚之亂。由此可以推斷,能染指妻妹,那麼偷媳也就不難理解了,難怪焦大會罵賈珍「爬灰」。他的淫縱可見一斑,這也為其後的尚奢埋下伏筆。

賈珍痛惜秦可卿,意欲儘其所有大辦喪事,於是僧道齊集,不下三四百名;上等杉木也已不入賈珍之目,非檣木不可制板;為了喪禮風光,他又為賈蓉捐了前程;還叮囑協理寧國府的王熙鳳:「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賈珍如此奢靡,一方面是其生性使然,累世富貴之下,難免造成他尚奢的作風,此為內因;另一方面,常相交往的世家子弟的奢靡作風無疑也對賈珍有著深遠影響,這從居喪之餘尚思賣弄廚役烹炮即可見一斑,此為外因;再一方面是賈敬放縱不管的結果。脂批評到:「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當>[尚]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姿>[恣]意,方見筆筆周到。」賈敬一心求仙,早早讓賈珍襲官掌家,致使賈珍缺乏管束,懶於讀書,一味高樂不了。三方面互相作用,造就了他驕奢淫逸的作風。

秦可卿葬禮看似風光無限,實則伏下寧府敗落的根由。姚燮批曰:「一個少婦之喪如此奢靡,後來焉得不敗?」賈珍為兒媳之喪不惜儘其所有,大肆奢華。家族盛時猶可,等到賈敬之喪仍舊如此,明顯後手不繼,出現虧空,甚至被人上門催討欠銀,東挪西湊之下幸得賈璉借錢,方補了缺口。兩次葬禮,死者身份不同,寧國府在不同時期其家境也發生了明顯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賈珍的尚奢,他在兩次葬禮上的奢華鋪張掏空了寧府,使得末世下的寧府雪上加霜,

(二)王熙鳳的才與罪。清人徐鳳儀說:「十三回寫秦氏之喪,賈珍銳意窮奢極欲,然作者欲藉此以寫鳳姐之才。」所謂「亂世出英雄」,欲顯鳳姐之才,須彰寧府之亂。寧府積習,王熙鳳總結為五件,針對這五件弊病,她對症下藥,通過責任到人、事有專責的制度,杜絕了寧國府的管理漏洞。王熙鳳於倉促之間被放到協理寧國府的位置上,環境陌生、場面宏大、事情突然、關係複雜而棘手,這種種的不利局面,更加突出她善於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管理才能,以及處理突發事件和掌控大局的能力。

另一方面,因為王熙鳳喜歡攬事辦和好賣弄才幹的性格,讓她對掌權、行權有著熱切的渴望,這種對權利的熱衷又滋生了驕大自滿的作風,進而使她掉入弄權造孽的深淵。王熙鳳假借賈璉名義修書,暗中弄權,直接導致張金哥與守備之子雙雙身亡,而她卻輕輕鬆鬆獲得三千兩銀子。自此王熙鳳膽識愈壯,更加恣意作為,以致後文發展到暗中挑唆張華告狀及指使旺兒殺人滅口的地步。

《紅樓夢》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作為其中的佼佼者,王熙鳳被稱為「脂粉隊里的英雄」,應該說,作者對這個人物傾注了極大的喜愛與熱情。所以,書中才會有「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的褒揚之語,通過這句話,可以看出作者對王熙鳳之才的敬佩和讚揚,甚至與輔國治民的官員相提並論,這也和作者為閨閣昭傳的思想相一致。與之相反,主人公賈寶玉往往作為反面形象出現,他不喜讀書,不通世務,拒絕承擔振興家族的重任。難怪作者感嘆「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寶玉就像一面鏡子,往往折射出眾姐妹的耀眼光芒。王熙鳳在協理寧國府期間大展才能,而寶玉只是她身邊上躥下跳需要照顧的那個人,這與作者給他設定的「於國於家無望」的定位有關。不獨寶玉,可以說,鳳姐之才「貶盡賈家一族空頂冠束帶者」。通過「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作者成功的塑造了一個善於理家的女強人形象,同時,也毫不留情的揭露了王熙鳳弄權營私以致逼死人命的醜惡行為。這和司馬遷不因喜愛李廣而為他隱惡一樣,《紅樓夢》作者不以個人喜惡為重,從現實出發,加入自己對人性的思考,突出人物性格複雜的本性,才會創作出王熙鳳這個有血有肉的鮮活人物。正如魯迅所說:「因為寫實,轉為新鮮。」

三、賈府家事消亡的苗頭

赫赫揚揚已將百年的賈府,表面來看繁花似錦,實際上卻暗流涌動,百年基業已經漸漸傾頹。「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延續五代的賈府,子孫也已一代不如一代。

賈珍身為族長,理應承先啟後、丕震家風。誰知,他既不能獨善其身,又不能約束子弟,以致寧國府上下淫靡成風,甚至有麀聚之亂,就連代表賈家未來的學堂,也已經緋聞漫天,烏煙瘴氣。賈府已處末世,賈珍不思開源節流,反而一味尚奢,無疑加速了賈府的衰敗。

王熙鳳有卓越的管理才能,但是身處末世,再加上受身份所限,也只能是一個節流者(後文探春的改革同樣如此),難以扭轉賈府逐漸傾頹的局面。她看到賈府日漸拮据的現狀,雖然有心儉省,但是自上而下不肯改變的排場用度,以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的局面,逼得她左支右拙,只能暫時延緩賈府敗落的趨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秦可卿託夢本意是助王熙鳳延續賈家命脈,誰知她卻於協理寧國府之時找到以權謀私的門路,以後愈發肆無忌憚,其種種劣跡難免不波及賈家,後文賈家之敗王熙鳳亦難咎其責。正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苦苦支撐家族之人偏偏正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真是諷刺。

寶玉是一個被寄予厚望的人,也可看做是有希望為賈府開源之人。他聰明靈慧卻稟性乖張,懶於讀書討厭仕途經濟。初始寧榮二公尚存希冀,以為可將寶玉歸引入正,重振家業。誰知寶玉有惡勸之病,不論是軟語相勸還是重手笞撻,都不能使寶玉回心轉意。就連一向教子心切的賈政也已心灰意懶。

余者賈璉、賈蓉、賈芹等人,皆為好色之徒,所做偷雞摸狗之事只會雪上加霜,更不要奢望能挽賈府之即倒了。

世上從無永富之家,賈府歷經百年,走向沒落是其發展的必然規律。沒有開源型人才為家族收入注入新鮮血液,又不知節儉,一味尚奢好侈,以致入不敷出,積蓄一點點被掏空,慢慢發展到寅吃卯糧的地步。最可怕的是賈家子弟一代不如一代,內部精神的墮落腐化,加速了這一發展趨勢。家風難振,人禍頻仍,「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難怪寧榮二公之靈說賈家「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家族至此,焉得不敗?

作者通過對賈珍的縱情尚奢和王熙鳳的擅權妄為的描寫,深入表現了賈家眾人的驕奢和妄為,同時也體現了賈家家族命運的重大轉折,完成了一個大的鋪墊——情之淫縱、奢之豪費、權之妄為。此三項為賈氏敗家之根本,至「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得到充分的表現、發展,為以後逐步皴染、深入刻畫打下堅實的基礎。

小結

《紅樓夢》飽含深沉的末世情懷,所以作者於盛中寓衰,在繁華之下隱藏著不肖子孫的蠅營狗苟。王熙鳳的弄權營私與賈珍的縱情奢靡是末世下賈家子弟的典型寫照。王熙鳳集才與惡於一身,賈珍集淫與奢於一身,二者都是典型化與濃縮化的人物,他們身上幾乎涵蓋了賈家子弟的所有弊端——情之淫縱、奢之豪費、權之妄為。而縱情、奢費與妄為正是賈家家風頹墮的根源,也是導致賈家敗亡的內部原因。可卿喪禮只是剛剛拉開序幕,日後在賈府這個更大的舞台上,王熙鳳和賈珍的戲份更重,所作所為也更加變本加厲,終會親手埋葬賈府。賈家之敗,人禍當先,作者如此安排,應是源於他對家族敗落的思考以及對現實世界的高度總結與藝術展現。

我們還該看到,賈家終將敗落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豪奢大族,歷經百年,因富貴安逸的慣性使然,其子弟早已失去警醒與憂患的嗅覺。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安富尊榮的心態就像溫水煮青蛙,及至發現,已是大廈傾頹之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看慣了盛衰易轉,作者基於自身經歷,又加入對社會的思考,為賈家設計了一敗塗地的結局,既是對不肖子孫的痛斥,也是為了警醒世人。另一方面,末世的動蕩環境和賈家的敗落,使得寶玉迭遭災難,讓他明白了富貴雖為樂事,卻不能永遠依恃。而瞬息間的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又極大的影響了他的情路歷程和人生感悟,最終對寶玉的情悟和世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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