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金瓶梅》導讀第一講
(《出版《金瓶梅導讀》,是我在出版了《紅樓夢為什麼這樣紅——紅樓夢導讀》之後的一個工作,可是,在2010年以後,先是去澳門應聘副院長,後來是別的專著一直在寫,這本書的出版也就遙遙無期了,因此,先把2010年寫的第一講放在這裡吧)
出版一本《【金瓶梅】導讀》,是我多年來的願望。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在很多場合都說過,在中國文學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和《金瓶梅》。因為,在我看來,前者是中國的愛的《聖經》,後者,則是中國的悲憫之書。它們堪稱中國文學的雙壁。
遺憾的是,關於《紅樓夢》,我已經出版了一本「導讀」,這就是:《【紅樓夢】為什麼這樣紅——潘知常導讀【紅樓夢】》(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而關於《金瓶梅》,卻只是在我《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書》(學林出版社2007年版)一書中做過專章的介紹,但是,僅僅一章的篇幅,畢竟無法把我多年來研讀《金瓶梅》的體會完全講清楚,同時,因為只是「揭秘」四大奇書的專著中的一章,也不利於喜歡《金瓶梅》的同行與讀者閱讀與購買。因此,這未免不是一件小小的憾事。
現在,上海文匯出版社給了我這樣一個完成自己的宿願的一個機會,實在是非常珍貴的。
可是,要講《金瓶梅》,也實在並不輕鬆。
比如說,就是一個開頭,就令人躊躇萬分了。一部《金瓶梅》,千頭萬緒,應該從哪裡開始講起呢?
多年來,我在講《金瓶梅》的時候,都是從《金瓶梅》之外的一本書——《萬曆十五年》講起。《萬曆十五年》是一本非常好的書,是一個軍人出身的歷史學家寫的,這個歷史學家的名字叫黃仁宇,他的學問在美國不太入主流,美國的歷史學界一直不買他的賬。而他自己也自甘於做野史的非主流身份,青年時代逐鹿沙場,軍旅足跡遠及滇緬邊境,中年退伍,人稱「年過三十不學藝「,他卻英姿煥發,闖進了歷史學界,可是,他所任教的大學的歷史系卻中途解散,最後,他隱居赫遜河畔,以著述為樂。而在他的著述當中,無疑以《萬曆十五年》最為著名,但是,當時在美國卻一直難以出版,最後,他不得不拿到國內來出版,出人意料的是,這本書1982年在中華書局出版以後,一時洛陽紙貴,直到現在,將近30年過去了,還仍舊是歷史學的經典。
《萬曆十五年》的貢獻在於:找到了一條用形象的方法來再現中國歷史的非常值得關注、也值得繼續走下去的學術道路。最早的時候有人說他是「史學界的瓊瑤」。實際上不是,「史學界的瓊瑤」無疑應該是易中天,而不可能是黃仁宇。黃仁宇絕對不是「瓊瑤」。黃仁宇跟易中天不一樣,易中天是在電視上講故事,故事後面卻什麼也沒有,更不要說他的歷史觀與美學觀的陳舊與平庸了,不過,關於這些問題,可以參見我的《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書》(學林出版社2007年版),在這裡我就不去多說了,可是,我必須強調的是,黃仁宇與易中天完全不同,講故事,對於他來說只是手段,對於歷史的洞察,才是他的真正目標。而《萬曆十五年》的成功奧秘也恰恰在於:通過皇帝萬曆、政治家張居正和申時行、軍事家戚繼光、道德家海瑞、哲學家李贄等幾個人物,就寫出了一個王朝的崩潰。幾個人物的勾勒,就把中國歷史中最內在的東西展現了出來。
我看到《萬曆十五年》的時候,還是在80年代,它給我的震撼,可以與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相提並論。同樣都是兩句話,一句是:「令人驚艷」,還有一句是,「原來還可以這樣寫」。
《萬曆十五年》只寫了中國的1587年,按照中國的叫法,應該是歲在辛亥,屬豬,這一年,儘管從表面上看實在平常,但是它的背後,隨著黃仁宇的條分縷析,卻逐漸呈現出一幕最為慘痛的場景:到了1587年,也就是萬曆十五年,中國在不斷的內耗中已經喪失了所有再生的力量。現在,任何一個力量都不能使得這個民族再生,中國的整個社會已經成為一個莫名的黑洞,無論好人、壞人,無論是想拯救這個國家還是想破壞這個國家都無足輕重了,因為,最終都要被這個黑洞把你吸進去。最終得到的命運都只有一個,就是——失敗。無疑,洞察到這一點,實際上他也就洞察到了中國歷史的拐點。什麼時候中國的歷史開始淪入死亡之年和悲劇之年呢?1587年。這,就是《萬曆十五年》最最深刻的地方。所以,我經常推薦學生去看這本書,我也經常告訴我的學生,有的書寫得像美學書,卻偏偏不是美學書,有的書寫得不像美學書,卻偏偏就是美學書;有的書寫得像歷史書,卻偏偏不是歷史書,有的書寫得不像歷史書,卻偏偏就是歷史書。《萬曆十五年》就是這樣,它寫得不像歷史書,卻偏偏就是歷史書。
但是,我現在提到這本書卻不是為了要去講這些東西。我要講的是,很可惜,黃仁宇先生沒有提到《金瓶梅》。其實,我覺得他在講「萬曆十五年」的時候還應該提到《金瓶梅》。要「以管窺豹」, 「萬曆十五年」當然是一個很好的角度,可是,卻應該是五個人和一本書。因為就在那個時代,一部今天在我們看來堪稱絕唱的長篇小說已經橫空出世,這就是——《金瓶梅》。
或許有人會說,不論皇帝萬曆,還是張居正、申時行、、戚繼光,還是海瑞,還是李贄,都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而《金瓶梅》卻只是文學作品,《金瓶梅》中的人物也只是文學人物,其實不然,西方著名的小說家昆德拉說過:在歷史之外還有歷史,那就是小說陳述的歷史。這也就是說,小說所揭示的,同樣也是歷史,而且更是歷史之外的歷史,也就是小說陳述的歷史。而《金瓶梅》作為一部經典的小說,它的成功也恰恰就在於:揭示了歷史。
更為重要的,是昆德拉所關注的「歷史之外還有歷史」、「小說陳述的歷史」。因為這恰恰提示我們,不論皇帝萬曆,還是張居正、申時行、、戚繼光,還是海瑞,還是李贄,與《金瓶梅》相比,事實上還有大為遜色之處。《金瓶梅》所揭示的,不僅僅是歷史,而且還有歷史之外的歷史、小說陳述的歷史。
就以前面提到的「黑洞」為例,藉助皇帝萬曆、張居正、申時行、、戚繼光、海瑞與李贄,我們看到的,是中國歷史的「黑洞」,可是,藉助《金瓶梅》,我們不僅看到了中國歷史的「黑洞」,而且還看到了中國人性的「黑洞」。由此,假如我們意識到,歷史的黑洞無非只是人性的「黑洞」的折射,那麼,我們就應該同樣會意識到,能夠真正把「萬曆十五年」完全寫出來的,其實,首先應該是《金瓶梅》。
再從《萬曆十五年》回到《金瓶梅》本身。在我看來,《金瓶梅》之為《金瓶梅》,它的重大意義與美學貢獻,其實也就在於:把我們民族的人性「黑洞」揭示得淋漓盡致。在我的《【紅樓夢】為什麼這樣紅——潘知常導讀【紅樓夢】》(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的「後記」里,我曾經感嘆:「《紅樓》在側,覺我形穢」;其實,在很多場合,只要提到《金瓶梅》,我也往往會說:「《金瓶》在側,覺我形穢」。當然,彼「形穢」不同於此「形穢」。面對《紅樓夢》,我們會發現,自己距離美好的人性是何等之遠;面對《金瓶梅》,我們則是發現:自己距離醜惡的人性是何等之近。不過,在這當中,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就是對於中國人的人性的揭示。
而這,也就是《金瓶梅》的偉大與不朽了。
《金瓶梅》如此重要,可惜,國人卻很少有機會讀到它。這當然首先是因為長期的片面宣傳所導致的閱讀障礙,人們往往誤以為它是一本黃色小說,類似於文革期間的《少女的心》,因此避之唯恐不及。其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金瓶梅》這本書太難覓得。因此就是想看也沒有機會。就以我自己為例,我一直久聞這本書的大名,但是,真正看到這本書,卻已經是在大學畢業以後了。1982年,我作為1977級的中文系畢業生,畢業留校,在鄭州大學中文系任教,教授的課程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那個時候,學校圖書館規定,教師因為教學的需要,在系裡開證明,是可以借閱《金瓶梅》的。於是,我剛剛留校,首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系裡開了證明,到學校圖書館把《金瓶梅》借了出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幾天的閱讀經驗,完全是我一生中所從未有過的,也完全不同於我當年上山下鄉時在昏暗的油燈下閱讀《少女的心》時的感受,實在是只能夠用「震撼」來形容。不過,由於各個方面的局限,當時對於《金瓶梅》的理解畢竟還是十分有限。後來的20多年裡,由於自己的學識逐漸地提高,更由於自己身處的時代的急劇變化,以至於運河旁的西門慶、潘金蓮與今天市場社會中的西門慶、潘金蓮相比,已經是小巫見大巫,於是,我對《金瓶梅》的理解才開始撥雲見日,甚至,簡直可以說是豁然開朗。
提到《金瓶梅》,當然首先要提它的作者。
《金瓶梅》的作者是一個謎。現在我們只知道他叫做「蘭陵笑笑生」,即便如此,這也還是別人這樣介紹的,而不是他夫子自道。而且,這個介紹也姍姍來遲,是在20世紀30年代發現的那個詞話本上署名為「蘭陵笑笑生」而已。而在整個的清朝,再加上民初的20年,《金瓶梅》都是沒有作者的署名的。或許,他並不叫「蘭陵笑笑生」?或許,別人這樣介紹本身就只是一個煙幕彈?何況,我們知道他叫「蘭陵笑笑生」也並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因為,誰又是「蘭陵笑笑生」呢?目前,學術界關於「蘭陵笑笑生」的候選名單已經開列出了50多個人,但是,最終卻沒有定論。這無疑增加了我們研究的難度。它的作者是一個大文豪?還是一個鄉村的土秀才?或者是……?這一切,留給我們的,都是無盡的遐想。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們面對的畢竟是作品。在《【紅樓夢】為什麼這樣紅——潘知常導讀【紅樓夢】》(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里,我就說過,當文學作品成為文學作品之後,我管它是誰「生」的呢?應該更重視作品,更重視作品這個文本,這才是最重要的。那些過分重視作者的人,往往關注的都是作品的「意謂」,或者叫做「本義」,也就是「作品想要說什麼」、「作品是怎麼說的」,等等。因此,當然要去首先去追究是誰「說」的,可是,其實作品想要說什麼、作品是怎麼說的等等問題完全就是偽問題,我們根本不可能弄清楚,也永遠不可能弄清楚。
關於文學作品的討論不是考古,你就是把作者請出來,他說的也不能算數。因為他「要說什麼」和作品「說了什麼」,這完全就是兩個問題。那麼,我們究竟應該關注作品的什麼呢?「意義」。陶淵明曾經形容自己的讀書生活是:「奇文共欣賞」,而且,「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裡的「會意」里所「會」的「意」,應該就是我所說的「意義」。同樣,作品的「意義」在什麼地方?這才是一個我們真正需要了解的問題,也是一個我們真正能夠了解的問題。至於作品是「張三」寫的還是「李四」寫的,其實真的沒有那麼重要。對於我們來說,需要考慮的更為重要的問題是,作品這份被「生米煮成了熟飯」後的「熟飯」,需要面對的,也首先是,作品已經是一個世界,一個獨立的世界,其中也蘊涵著它對於人生的闡述和理解。既然如此,,我們就來看看,作品在解釋人生、解釋社會上究竟有多好,究竟有多深刻。以及為什麼會如此之好,如此之深刻?這,是我們在讀作品時首先就要關注的問題。當然,也是我們在讀《金瓶梅》時首先就要關注的問題。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就把「蘭陵笑笑生」看做一個符號,猶如我在討論《紅樓夢》的作者問題的時候所稱呼的,「這個被叫做曹雪芹的人」,現在我們也可以如此來稱呼《金瓶梅》的作者:「這個被叫做蘭陵笑笑生的人」。至於這個「這個被叫做蘭陵笑笑生」的人究竟是誰,在我們一時無法將他弄清楚的情況下,也不妨暫時忽略不計。因為它畢竟並沒有從根本上妨礙我們對於作品的「意義」的把握,換言之,它畢竟並沒有從根本上妨礙我們對於作品的「奇文共欣賞」。
在作者之外,《金瓶梅》這部作品本身也存在著許多不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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