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飲食十二生肖之龍

十二生肖，來源甚古。學術界對其起源，迄今猶自爭論不休，或以為源於印度、巴比倫，或認為出於本土。但無論如何，當時應該還是有龍的，否則其他都是實物，而獨列一虛構想像之物於其間，豈不甚怪？可如今龍既已絕，你龔鵬程又從何而得食之？難不成也以吃驢來冒充？哈哈，不然！龍雖一名，指涉頗殊。

佛經里所謂八部天龍、五百龍王、五百龍女，龍都指大蛇。它是佛陀的護法，故佛座下不是蓮花，就是蛇身盤起，托著佛，然後把大蛇頭高高揚起，宛如佛的背靠。這梵文的蛇，到了中土，翻譯的法師深知一般人看到蛇字會有不良的情緒，又為了增加其神聖感，便全譯成了龍。於是，龍樹菩薩到龍宮取得《華嚴經》等故事，後來衍化出了柳毅傳書、孫悟空大鬧龍宮等傳奇。究其實，龍樹和尚不過是進了蛇窟罷了。這是蛇到中國而變成龍的。

中國的龍，到了歐洲也有變形。歐洲所稱的龍，乃是大蜥蜴。中古騎士文學，老是說騎士如何大戰噴火龍、救出公主的故事。那龍就是大蜥蜴，只是加上翅膀，又會噴火，以增加它的戰鬥指數而已。這是歐洲文學與藝術的母題之一，比吸血鬼傳說、狼人變身故事更悠久、更吸引人。那些，還都是由異教的鄉野「小傳統」發展而來，不像殺龍騎士，出於貴族自身的文化身份想像，代表正義，又結合了愛情幻想，屬於歐洲的「大傳統」。所以十九世紀歐洲人侵略中國時，歐洲還流行一幅畫，畫著一位騎士，拿流星槌猛擊惡龍。那龍就象徵中國。歐洲人，欲以此把自己的侵略轉化成正義的行動呢！在歐洲，吃蜥蜴，因而也不算是稀罕的事。

我即曾寫過一篇文章介紹西班牙人如何吃。可是我自己吃蜥蜴卻不在歐洲，而在港台、大陸、越南。或燒烤，或用湯罐燜，或泡酒都好。那當然還不足以冒充說是吃了龍。吃蜥蜴而略可宣稱是吃了龍的，大約只能是變色龍之類。變色龍可做三杯。即用一杯酒、一杯醬油、一杯麻油，加姜、蒜、辣椒炒煮而成，其味非雞鴨所能及。

若嫌變色龍還不足以代表龍，則豬婆龍可是不折不扣的龍了。傳說龍跟蛇交配出蛟、龍跟蛟交配便出豬婆龍。豬婆龍者，鱷魚也，尤以揚子鱷為著名。《聊齋志異》曾描述：豬婆龍，產於江西。形似龍而短，能橫飛；常出沿江岸撲食鵝鴨。或獵得之，則貨其肉於陳、柯。此二姓皆友諒之裔，世食婆龍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來，得一頭，縶舟中。一日，泊舟錢塘，縛稍懈，忽躍入江。俄頃，波濤大作，估舟傾沉。看來豬婆龍畢竟是龍，故古人不免把它神話了。等閑也不敢吃，所以說只有陳友諒後裔吃。我喜吃鱷魚。過去只有野鱷可吃，現今則頗有餵養者，看來已不虞其絕種，而其鮮美膏腴亦無大異。尤其是它的皮，膠質滋厚，彷彿熊掌。全身吃完後，頭顱還可留來熬湯。

本來，民俗上講十二生肖，是說人的生年屬什麼就肖什麼。可是我如此東吃西吃，十二生肖之性氣竟全吸收到身上了，對我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幸而能有此等口福，必是神佛庇佑，非人力所能為，我是很感恩的。可是龍、虎、豬、蛇具於一身，性情怪異，溢出常格，看來也非好事。如此飲食，亦常引起爭議，以致世或以我為惡人之代表。然而，爭議最大的，其實並不是什麼珍禽異獸，而是豬、狗、羊這些常見之物。

前面曾引《三字經》曰：「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但資本主義社會種種皆與古人教誨不同。社會上，人與人日行疏隔，只能靠貓狗等寵物來排遣寂寞，於是台灣竟規定吃貓狗「違法」，把貓狗定義為「寵物」。其實歐洲的貓主要用來殺了取皮，何嘗即是寵物？因工業用皮革而殺掉的貓，千萬倍於國人所吃都不反對，偏來反對國人吃貓，正是資本主義社會偽善之一端。狗呢？為了拿來做寵物，而閹之，植入晶元之，比殺了它更「慘無狗道」。沒資格像洋狗般做寵物的土狗，則稱為流浪狗，堂而皇之大規模捕了去「銷毀」，又有何愛心可言？

我反對如此荒謬錯亂的「立法」，因而得罪了主流社會。我所辦的佛光大學，本如西方教會所設世俗性學府，不是佛學院，也不培養僧材，一切科系設置、行政體系均與其他大學相同。其他各大學的學生跳舞、烤肉、聯歡，我們當然也無不同。有一年我們得到「教育部」和「蒙藏委員會」的項目獎勵，舉辦「蒙古文化周」，除演講、展覽之外，還搭建蒙古包、烤全羊。師生大樂，社會上亦以為是多元文化教育之典範，報紙電視皆廣為報道。

誰知這卻激怒了一批信徒。他們對我在南華大學辦成年禮時，用阿里山鄒族原住民禮儀烤山豬早已不滿了。後來又因我反對吃貓狗的「立法」，而益為切齒。現在，更是逮著了機會，批評我殺生，揚言不再捐款給學校了。他們不喜歡多元文化，亦不知道蒙古人也是信佛教的，不吃肉也不是世界佛教徒的普遍倫理，佛光大學更不是佛寺。可是偏執的人是不可理喻的，而且他們比我還吃得寬，我不過吃十二生肖，他們卻準備把我烤來吃了。我懶得與此等俗物糾纏，索性辭了職，五湖四海，自覓吾食去也。烤羊而去官，古人所無。吃羊而有此境界，豈不勝似吃虎？

以上內容選自龔鵬程《飲饌叢談》。

龔鵬程，江西吉安人，一九五六年生於台北市。曾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南華大學校長、佛光大學校長、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會長、世界中國哲學會副會長、中華武俠文學會會長、中華歷史文學會會長、聯合報主筆、藝術行政學會會長、自然醫學學會會長、中華道教學院副院長、國際佛學研究中心主任、少林禪武學會會長、南洋學會會長、龔立逑教育基金會董事長、台灣視障學會會長、中華易學研究院院士、東亞孔廟聯誼會召集人、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亦曾負責台灣兩岸文教交流業務。

現任北京大學特聘教授、國務院國學中心顧問，有龔鵬程國學院等學術組織及活動，遍及各地。文史哲、宗教、藝術、社會學等著作近百種，精博淵懿，為世所稱。曾獲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章、教材改進獎、朱自清散文雙年獎等。亦常在世界各地舉辦書法展。

東方出版社·龔鵬程作品

《國學十五講》

《龔鵬程講儒》

《龔鵬程講道》

《龔鵬程講佛》

《武藝叢談》

《飲饌叢談》

《書藝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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