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伺候的詩歌
閻國棟教授是我的忘年之交,他年輕有為,擔任博導,其著作《俄國漢學史》廣受好評。他讀書很多,知識淵博,計算機運用嫻熟。我翻譯寫作過程中遇到解決不了的疑難問題,有時就向他求助。比如,別列列申的《道德經》俄譯本序言,談到老子和老聃在七世紀和八世紀被相繼封神,我就不明白封號該怎麼翻譯,究竟封的是什麼神。於是給他寫信求教,他很快回信說:「老子和老聃分別在公元七世紀和八世紀被正式神化。前者被封為『玄元皇帝』,後者被封為『太上老君』。」問題迎刃而解。
閻老師研究俄羅斯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需要翻譯十八世紀羅蒙諾索夫等詩人涉及中國的詩歌,遇到問題也會問我,有時候把譯出來的詩寄給我。有一次,打電話時他說:「詩歌真伺候不起,幾行詩折騰了一上午,要是譯別的文章或作品,怎麼也得譯出一兩千字了。」我聽了笑著說:「您說得太對了,難伺候的詩歌,說出了譯詩的艱辛,是個很好的隨筆題目啊!」
在我的印象當中,楊絳先生論翻譯也使用過「伺候」這個詞。上網查詢,果然找到了一段既精彩又深刻的論述。這位翻譯家說:「翻譯是一項苦差事。我曾比之於『一仆二主』。譯者同時得伺候兩個主子。一個洋主子是原文作品。原文的一句句、一字字要求依順,不容違拗,也不得敷衍了事。另一位主子是譯本的本國讀者。他們要求看到原作的本來面貌,卻又得依順他們的語言習慣。我作為譯者,對『洋主子』盡責只是為了對本國的讀者盡忠。我對自己譯本的讀者,恰如俗語所稱『孝順的廚子』,主人越吃得多,或者吃的主人越多,我就越發稱心愜意,覺得苦差事沒有白當,辛苦一場也值得。」
我走上詩歌翻譯道路,有幸得到幾位前輩師長的指點和幫助。記得我們的系主任李霽野先生當年對我說:「文學翻譯難,詩歌翻譯更難。你要記住兩條:一要對得起作者,二要對得起讀者。」看來,這些話和「一仆二主」的比喻有相通之處。我一直銘刻在心,不敢忘記。
高莽先生帶我參加翻譯《蘇聯當代詩選》、《蘇聯女詩人抒情詩選》,《普希金抒情詩全集》;顧蘊璞先生主持翻譯《萊蒙托夫全集》,約我譯其中的十四部長詩;藍英年先生約我翻譯《日瓦戈醫生》小說中的詩歌,都為我提供了歷練提高的機會。他們提攜、扶植的深情厚誼,讓我心存感激。
我自己伺候詩歌已經幾十年了,至今尚未厭倦。翻譯詩歌苦中有樂。我覺得譯者就像架橋鋪路工,為此寫了一首詩:
有人說:詩歌翻譯,
是吃力不討好的勞動,
譯得好,光榮歸於原作,
譯不好,自己招惹罵名……
可真正的譯家不重名聲,
他們甘願做架橋鋪路工,
陪外來詩人過橋,排除障礙,
伴讀者出國遠行,一路暢通……
譯著,是修橋鋪路的基石,
辛勤勞作,只求橋寬路平,
廣交朋友,心裡高興,
任人褒貶,鎮靜從容。
詩歌,確實難伺候,與翻譯小說、散文、傳記相比,除了內容,還必須顧及形式,考慮音韻、節奏和音樂性,因而譯詩要付出更多的心血與汗水。許多前輩在這條道路上艱苦跋涉,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就,比如,查良錚先生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丘特切夫詩選》等,至今被人讚譽,堪稱楷模。作為後來者,我們有責任效法前賢,繼續努力。可是,再看看自己的學生,已經很少有人願意從事文學翻譯,更不用說翻譯詩歌了。一則文學和詩歌翻譯耗時費力,卻不算科研成果,二則即便翻譯成書稿,出版艱難,稿酬甚低,讓人感覺得不償失,望而生畏。詩歌翻譯後繼乏人的局面,不免叫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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