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與時間不欺騙你
09-16
生活與時間不欺騙你
王蒙 不知道是命苦還是幸運,我的兩部較有影響的長篇小說,都是命途多蹇,難產幾十年。第一部是《青春萬歲》,動筆於1953年,定稿於1956年,初版於1979年。它在胎中冷凍了近四分之一個世紀。1957年排好了清樣封存起來,原因是政治運動中作者晃晃蕩盪,終於落水。1962年再次被否定,理由是書中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結合。 第二部是《這邊風景》,動筆於1973年,定稿於1978年,最後出版於2013年,難產達四十年。原因是書里突出了階級鬥爭、個人迷信、反修等「文革」命題。 前一部,不夠革命;後一部,革得太大發了。噫吁嚱,危乎高哉! 然而,兩部作品都沒有「有疾而終」。《青春萬歲》自1979年至今,一直不停地重印,六十多年前的遲到作品,仍然活得好好的,仍然獲得如今青年人的閱讀與青睞,而不僅是研究人員中的歷史性重視。似乎是找不到如此幸運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作品了。 這本《這邊風景》,經過了那麼長的丟棄,偶然發現,突然發亮,不但有不俗的發行,而且被評為2013年的中國好書、獲2014年五個一工程獎、2015年茅盾文學獎。 時間是嚴酷的也是多情的。寫《青》時王蒙十九歲,寫《這》時王蒙三十九歲,現在王蒙已經八十一歲,鼓勵王蒙寫《這》的妻子已經離世,但兩部書反而歡蹦亂跳起來。能夠經得住時間的沖刷與考驗,這是大幸。它恰恰吻合於我當初冒冒失失動起筆來的初衷,我太愛生活了,我希望挽留我的生命經驗與體會,挽留那個熱火朝天的時代,我想為那難忘的美麗而又短促的一切寶貴與天真、堅決與熱烈的日子編織錦繡,開始是用青春的金線與幸福的瓔珞,後來是用塞外的風沙與別樣的風景。 政治標籤是重要的,政治的魅力在於它的明快的概括性與行動性。政治對於生活的把握表現為對各種社會現象的命名、命題。例如對於壞人,古代可能命名為亂臣賊子忤逆,好萊塢喜歡命名為人渣變態,另一種背景下被命名為魔鬼、妖孽附體,我們則會稱之為地主漢奸與叛徒間諜。 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一部小說的命名與命題,如果不合時宜,會造成敏感與混亂,會導致悲劇性的災難。但命名與命題又包含著愛憎情仇拼搏打鬥,命名命題或真或偽,命運卻是完全真實。在文學作品當中,自有它的資源價值。同時文學絕對不僅僅是某種命名與命題的舉例與圖解。文學是,必須是:充滿生機、愛情、人性,充滿藝術的感受、想像、迷醉,充滿精神能力的飛舞與激揚,並且它需要構成的是充滿語言符號千姿百態的活體。 尤其是長篇小說,它不能沒有生氣貫注的人間煙火,不能沒有動人心魄的悲歡離合,不能沒有作者的神思妙想,不能沒有雕刻般的凸凹實感,不能沒有悲天憫人的慈悲或者憤世嫉俗的火焰,不能沒有寫作的投入與獻身,深情與痴誠,哪怕在一時不無矯情的命名與命題標籤下面。富有體量的長篇小說,可以幫助你在不得不遷就於命名命題的清規戒律的同時,展開翅膀,展開胸襟,展現廣闊,展現深邃,展現某種命名命題的光影下的偉大世界。 所以說,真正的文學有免疫力、生命力、消化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能力。 免疫,是說它體現了、保持了經久不變人生與文學的要素:生活、細節、正直、人道、善良、忠貞、大地、祖國、溝通、智慧,愛與理解,它就可以哪怕是戴著鐐銬跳起酣暢淋漓的舞蹈。 生命,就是說它永遠栩栩如生,永遠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永遠用撲面的生活氣息吸引你挑逗你趣味你,以審美世界的各種鮮活浸潤你撫摸你,使你忘記了針對那時確有的偏頗而做出的簡單與淺薄的歸零,那其實是同樣偏頗蠻橫的呆傻總結。 消化,就是說,即使對於強橫、矯情也有足夠的通透能力,千萬不要以為只有仁愛與溫良是人性,暴烈的反人性常常是特定情景下的人性的可能。你有可能找到最大公約數,在搖頭與頓足之中仍然有兩行熱淚由衷。「而那過去了的,便是親切的懷戀」,哪怕它包含著荒唐與遺恨,從而成就為文學的升華與跨越。 艱難是藝術的殺手卻更是藝術的催生力量。紮上靠桿靠旗,武生的表演尤其氣概絕倫;小一個竹圈再一個竹圈,「鑽圈」雜技的軟功令人歡呼觀止;忍痛用足尖殘酷地吃重,芭蕾才顯現了迷人的綽約仙姿;定性丑禍,花旦演員仍然在《殺嫂祭兄》里把潘金蓮演得勾魂奪魄、死去活來地美麗,血腥而又絞腸刮肚地痛苦。 死而後生,因為它具有的不僅是合時的與避禍的閃轉騰挪,更有永遠的人性與人生,有自己的絕活與絕知,有貨真價實的貨色:稱得上學問的歷史、地理、民族、宗教、人類、文化學、語言學、西域學與邊疆學上的鑽研、深扎,接通地氣與書氣,還有獨特的發現。 《這邊風景》的命運令我嚮往上述境界。我應該做到,我應該更加努力。我的一切不幸都在成全著我,曲折坎坷乃至失敗對於文學創作來說,是莫大的資源。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心急。畢竟是生活再加上時間感動了你,生活感動了你,也就照耀了你拯救了你與你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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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 不知道是命苦還是幸運,我的兩部較有影響的長篇小說,都是命途多蹇,難產幾十年。第一部是《青春萬歲》,動筆於1953年,定稿於1956年,初版於1979年。它在胎中冷凍了近四分之一個世紀。1957年排好了清樣封存起來,原因是政治運動中作者晃晃蕩盪,終於落水。1962年再次被否定,理由是書中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結合。 第二部是《這邊風景》,動筆於1973年,定稿於1978年,最後出版於2013年,難產達四十年。原因是書里突出了階級鬥爭、個人迷信、反修等「文革」命題。 前一部,不夠革命;後一部,革得太大發了。噫吁嚱,危乎高哉! 然而,兩部作品都沒有「有疾而終」。《青春萬歲》自1979年至今,一直不停地重印,六十多年前的遲到作品,仍然活得好好的,仍然獲得如今青年人的閱讀與青睞,而不僅是研究人員中的歷史性重視。似乎是找不到如此幸運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作品了。 這本《這邊風景》,經過了那麼長的丟棄,偶然發現,突然發亮,不但有不俗的發行,而且被評為2013年的中國好書、獲2014年五個一工程獎、2015年茅盾文學獎。 時間是嚴酷的也是多情的。寫《青》時王蒙十九歲,寫《這》時王蒙三十九歲,現在王蒙已經八十一歲,鼓勵王蒙寫《這》的妻子已經離世,但兩部書反而歡蹦亂跳起來。能夠經得住時間的沖刷與考驗,這是大幸。它恰恰吻合於我當初冒冒失失動起筆來的初衷,我太愛生活了,我希望挽留我的生命經驗與體會,挽留那個熱火朝天的時代,我想為那難忘的美麗而又短促的一切寶貴與天真、堅決與熱烈的日子編織錦繡,開始是用青春的金線與幸福的瓔珞,後來是用塞外的風沙與別樣的風景。 政治標籤是重要的,政治的魅力在於它的明快的概括性與行動性。政治對於生活的把握表現為對各種社會現象的命名、命題。例如對於壞人,古代可能命名為亂臣賊子忤逆,好萊塢喜歡命名為人渣變態,另一種背景下被命名為魔鬼、妖孽附體,我們則會稱之為地主漢奸與叛徒間諜。 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一部小說的命名與命題,如果不合時宜,會造成敏感與混亂,會導致悲劇性的災難。但命名與命題又包含著愛憎情仇拼搏打鬥,命名命題或真或偽,命運卻是完全真實。在文學作品當中,自有它的資源價值。同時文學絕對不僅僅是某種命名與命題的舉例與圖解。文學是,必須是:充滿生機、愛情、人性,充滿藝術的感受、想像、迷醉,充滿精神能力的飛舞與激揚,並且它需要構成的是充滿語言符號千姿百態的活體。 尤其是長篇小說,它不能沒有生氣貫注的人間煙火,不能沒有動人心魄的悲歡離合,不能沒有作者的神思妙想,不能沒有雕刻般的凸凹實感,不能沒有悲天憫人的慈悲或者憤世嫉俗的火焰,不能沒有寫作的投入與獻身,深情與痴誠,哪怕在一時不無矯情的命名與命題標籤下面。富有體量的長篇小說,可以幫助你在不得不遷就於命名命題的清規戒律的同時,展開翅膀,展開胸襟,展現廣闊,展現深邃,展現某種命名命題的光影下的偉大世界。 所以說,真正的文學有免疫力、生命力、消化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能力。 免疫,是說它體現了、保持了經久不變人生與文學的要素:生活、細節、正直、人道、善良、忠貞、大地、祖國、溝通、智慧,愛與理解,它就可以哪怕是戴著鐐銬跳起酣暢淋漓的舞蹈。 生命,就是說它永遠栩栩如生,永遠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永遠用撲面的生活氣息吸引你挑逗你趣味你,以審美世界的各種鮮活浸潤你撫摸你,使你忘記了針對那時確有的偏頗而做出的簡單與淺薄的歸零,那其實是同樣偏頗蠻橫的呆傻總結。 消化,就是說,即使對於強橫、矯情也有足夠的通透能力,千萬不要以為只有仁愛與溫良是人性,暴烈的反人性常常是特定情景下的人性的可能。你有可能找到最大公約數,在搖頭與頓足之中仍然有兩行熱淚由衷。「而那過去了的,便是親切的懷戀」,哪怕它包含著荒唐與遺恨,從而成就為文學的升華與跨越。 艱難是藝術的殺手卻更是藝術的催生力量。紮上靠桿靠旗,武生的表演尤其氣概絕倫;小一個竹圈再一個竹圈,「鑽圈」雜技的軟功令人歡呼觀止;忍痛用足尖殘酷地吃重,芭蕾才顯現了迷人的綽約仙姿;定性丑禍,花旦演員仍然在《殺嫂祭兄》里把潘金蓮演得勾魂奪魄、死去活來地美麗,血腥而又絞腸刮肚地痛苦。 死而後生,因為它具有的不僅是合時的與避禍的閃轉騰挪,更有永遠的人性與人生,有自己的絕活與絕知,有貨真價實的貨色:稱得上學問的歷史、地理、民族、宗教、人類、文化學、語言學、西域學與邊疆學上的鑽研、深扎,接通地氣與書氣,還有獨特的發現。 《這邊風景》的命運令我嚮往上述境界。我應該做到,我應該更加努力。我的一切不幸都在成全著我,曲折坎坷乃至失敗對於文學創作來說,是莫大的資源。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心急。畢竟是生活再加上時間感動了你,生活感動了你,也就照耀了你拯救了你與你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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