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心異說 | 無問西東:爭論一兩百年沒什麼用,還是要回到人性
我很少看電影,更基本上沒有寫過影評。過去一年時間裡,本來有一次在異國他鄉看電影的機會的,被我自己錯過了。但這次,居然一個老男人大喇喇地走進電影院,看了一部電影,並且還有了寫觀後感的衝動,實在是有點「老夫聊發少年狂了」。
對,就是《無問西東》。吸引我進電影院的是章子怡。從《卧虎藏龍》到《一代宗師》,這妮子的作品很用心思,很齣戲,在現在的演藝圈屬於另類。雖然關於她的負面新聞不絕於耳,但我對作品不對人,不像關於舒淇,我是對人不對作品,她幾乎沒一部經典表演的作品,但就是喜歡者個人,沒辦法。子怡基本上不是我喜歡的女人類型,但作為一個演員,她的表演挺讓我欣賞和偏愛的,她的作品,而且之前風評不錯,要去看。
1月14日下午看了電影,晚上在朋友圈轉發了一篇影評:《關於『無問西東』,這是我目前看到的最好影評》。我寫了一句:其實講的是華夏族的「道統」呵。
賈葭同學那天晚上寫了一篇短評:《無問西東:清華為什麼成不了世界一流大學》,似乎接受了我的「道統」之說,並認為這道統是有問題的,也是清華走偏的原因。
1月15日早上看了賈葭的這篇之後,我轉發時寫了一大段按語:
「就影評來說,賈葭這短短的幾百字已經是所看到最深刻的。確實,我是同意這部片子講的是華夏族『士』的道統問題。但這部片子講到了什麼程度,『華夏道統』與人類的『大道』是否可以統一,我覺得還有說道的空間。
「我的理解,導演李芳芳的野心也大,雖然受到電影審查的逼仄限制,她所能講的故事不能完美演繹她想說的。但她所想說的,還是基本講出來了。
「賈葭講的道統的核心價值,基本是對的,但他用『三立』(立德立言立功)來總結,應該是歪曲道統的意思了,也錯解導演的意思了。我想導演的意思,是從孔子出發的,走到了陽明『心學』甚至譚復生『仁學』的路上去了。這不是她的選擇,這是華夏族兜兜轉轉、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彎彎曲曲、歪歪扭扭、凄凄慘慘走到今天的無奈的軌跡。一直是亂世呵。
「她用的是『托底』這個詞,講『士人』生當亂世,不可以不弘毅,雖千萬人吾往矣,當盡一己之力,為苦難托底,為道統托底,為人性與人心托底,為愛與善托底。我說子怡的表演真的不錯,是在她演出了往下掉的狀態。
「其實導演說的第四個故事,是說華夏族現在仍然在往下掉,道德人心仍在探底,希望你我他每個人,心念一動,擇善固執,托住這個人心的底。『仁遠乎哉?我欲仁,仁斯至矣』。我理解這是她想說的。
「這個道統有問題嗎?尤其是在東與西對撞了兩百年之後,仍然在吵的這個根本問題?我認為這根本不是問題。非要問『西東』是著於相了。關鍵是人的本能、人的本心、人的『善』的價值,西與東是相通的。也就是說,華夏『士人』道統與現代性是同一的也是統一的,只不過稍多了點『共同善』,少了些『個體自由』,而已。
「至於『清華』這個符號,是導演借的殼罷了。清華能不能成為世界一流大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清華為代表的士人,到現在仍然要為這個國族『救亡圖存』,仍要先托住底再說。在這個道統危機的責任面前,成不成為一流大學,真的不重要,因為那是向上(我想說的其實是:開花結果)的部分,現在要命的是要托住底不能往下掉(我想說的是『把根留住』)。」
這段話是在早晨的被窩裡,手機上的急就章,既沒有展開來說,也沒有系統梳理邏輯,當然是有缺失的,比如說我其實只講了『東』的部分,沒有講『西』的部分,或者說提到了『無問西東』的真實意蘊——東西在人性上是『一』的,不須問西東,但並沒有展開論述東西精神關係在這部電影中的體現。
『西』的部分被王紹培兄在他的朋友圈中被進一步論述了。今天我已不能看到培公的朋友圈原文了(朋友圈只能顯示最近三天),但他的大意我還記得,即他認為這部電影想要表達的主題就是:基督精神拯救中華。他提到了清華的來歷就是庚子賠款,是基督精神的體現;梅貽琦先生是基督徒;電影中特別設計了那個殘疾的傳教士的角色,他在寒雨中領著窮孩子們唱讚美詩;這樣的曲子主導了整部電影。
我想培公補充了我想說的內容,但只就他的判斷當然是偏頗了,這部電影當然並不是只講『西』的部分,只講『基督精神』,甚至『基督精神』並不是這部電影的主線,而只是一條副線。培公的偏頗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他自信地認為賈葭自以為是、不著邊際,那就很不幸地讓他成為自己的批評對象了。
就史實而言,清華,包括西南聯大組成來源的另外兩所大學:北大和南開,在其立校的宗旨中,都有著融匯西東的雄心壯志的,但在其教授們中間,西學派與中學派卻又是互相批評的,各自自以為是。西學派或中學派之中,又有著「中體西用」與「西體中用」的辯證分際。但即便是清華,要說她立足於傳承「基督精神」,而沒有立足於傳承「華夏道統」,甚至,倘若你要說清華是以傳承『基督精神』為主,『華夏道統』為輔,我想都是不大符合清華在民國時期的校史的。事實止,諸多清華教授身上,你是可以看到十分清晰鮮明的華夏「士人」的精神傳統的。
當然,到了現在,諸多政治思想史家,紛紛批評當時的大學,無論是五四還是西南聯大,士人的選擇都是急迫的「救亡」責任壓倒了歷史的「啟蒙」任務,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也是有道理的。救亡的急就章,把三千年大變局的啟蒙任務給掩蓋了,這是歷史的遺憾,但我們不能說其時士人的選擇是錯誤的,因為從華夏士人的「道統」來看,這恰恰正是『士』之道統的核心部分。
這正是我說,這部電影的野心的其中一部分,即從孔子「先秦儒」走到了陽明「心學」和譚復生「仁學」的原因所在。孔子(還有後來的孟子)本來就是講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博施濟眾,天下歸仁。某種程度上,「仁者愛人」、「見義勇為」,是孔孟之道的要義,二聖皆不是坐而論道之人,都要起而行之。到王陽明之心學,則講求「致良知」,「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更加註重「知行合一」。在《無問西東》中,幾個主人公,尤其是王力宏扮演的沈光耀、黃曉明扮演的陳鵬,最為直白地詮釋了陽明心學的要旨,張震扮演的張果果,也是凡夫俗子「一念向善」的表現。
《無問西東》,想要說的就是華夏族「士」的道統與西方「基督精神」的相統相通,只要回歸到人心的原本,回歸到人性,當然都是相通的,所以無問西東。這個答案,對當下國內思想界的紛爭,仍然是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答案。這幾年國內思想界頗固執於所謂中西之爭,排斥現代性,認為那是西方的東西,中國必須有中國特色的東西。其實這種執念,正是沒有看明白,所謂「西與東」,人性都是相通的,要解決的問題也是一致的。現代性可以說是人類大道的必由之路,沒有必要貼上所謂「西方」的標籤而拒斥之。
所以何必非要論個西東?我們只需問我們的本身,是否向善,是否想要信任、和平與秩序,是否想要安全與自由。這是問題的關鍵之所在。
至於100年前「啟蒙」與「救亡」的取捨,在電影中,導演沒有想要深入探討這個問題,她只是說出了歷史事實,當年的「士」的抉擇,既是「救亡」,又何嘗不是啟蒙。只不過這種啟蒙,沒有涉及到國家與個人的關係,仍然行走在中國傳統道統的軌道之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無論是沈光耀,還是陳鵬,都為了國家或民族的「共同善」,而犧牲了「小我」,只不過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到,沈光耀是明顯地自主的道義行為,而陳鵬則不能清晰地看到他服從國家的個體自主選擇之道義目的,而只是被時代挾裹著而已,到了張果果,國家已不能被表現,導演只被允許表現市場與人性之乖離,而且市場被描述為是「惡」的,人心之善要與其進行對立與超越。這是導演的無奈。
這也是電影最為薄弱的一部分,對現狀不能深入揭示。所以觀影者都被導引向了對民國士人風骨的懷念之中去。倘若不是章子怡強大的表演,對王力宏的角色進行了平衡,那麼整部影片確實就失去了坐標軸了。但張震環節的故事畢竟提出了問題:整個民族往下掉的程度,現狀較之60年代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到了為小善都要猶豫不決的程度!夫復何言?
是以,電影所描繪的清華,其實是一種理想狀態中的清華,是「應然」而非「實然」。有人說它是「清華大學」的招生廣告,但這廣告與現實中的這所大學是不能對照的,倘若你想在現在的清華找到電影描繪的那樣的「士」或「君子」,這樣的概率是十分低的。大約,你能找到的只能是一群群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吧?倘若在正常的現代性制度之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也不是太大的問題,關鍵是倘若配之以強大到支配一切的國家權力,形成「利維坦+一盤散沙的精緻利己主義者」,這就是民族最大的可悲了,是以當下,「救亡」仍然是一個現實的命題。民族精神與道統之瀕臨滅亡也。
你的讚賞是我堅持原創的動力
讚賞共 0 人讚賞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