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每個日子都有意義丨蘇更生專欄

如果能在這樣的夜雨中睡個好覺，那我就不再有遺憾。

諾頓，你好呀。長途飛行過來，我回到家裡，結結實實地休息，傍晚突然下起雨來，在窗外噼啪有聲，我拉開窗帘看，地上已全是積水，車輛只能蹚水而過，看來這場秋雨來得猛，也下得大。直到此刻，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每次下雨，我就閑得很安然。住在鄉下的人，天氣不好，不得不休息。雖然我不住在鄉下，但心也還是這樣，終於可以好好睡覺。

好像現代人要休息，實在是太難了，即便有了節日，也是人跟著人，出去旅行，身體還是勞碌，即便身體能閑下來，腦子依然轉個不停，唯有睡覺，大腦才能真正停下來，安靜片刻。我最近睡得很淺，淺到我自己以為還沒睡著，腦子裡的事深深淺淺還在思考，依然注意周圍的動靜。不得不說，很累，起床後就更累了，像是沒有睡過一樣。

這個夏天我確實過得太忙了，諾頓先生。你知道現代人最焦慮的事是什麼嗎？就是我們能不能按照正確的方式積極向上地生活，最終而沒能取得成功。人住在都市裡，成功的結果只有一種，住豪宅，開豪車。不管我們在哪條路上，好像就是為了奔著豪宅豪車而去，而日常的焦慮就來自，我跑向終點的速度不夠快？為此人們發明了自律，發明了自我管理和時間管理，想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條。

我也是個焦慮的現代人，大部分日常的焦慮和沮喪都來自自我管理的失敗，無法控制睡覺時間，無法控制攝入的熱量，無法按時起床，無法準時趕到某個地方。而現在下了雨，我終於可以透口氣，太好了，你看不是我不靠譜，是老天不靠譜。

諾頓先生，這有點可笑，我也承認是這樣。現代人對自己的嚴苛超過任何時代，我們極力想要做到最好。可是人不是這樣的呀，人就是個會遲到、失誤、犯錯，甚至為之撒謊的動物，我們的天性不是上好發條的報時鳥，準點出現，咕咕而叫。我在這個夏天，自我管理失敗了19803次。到了現在，我決定全然放棄，決定認真做個不靠譜的人。

現代生活之所以讓人焦慮，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昨日的世界業已崩潰，新的世界還未到來。人們沒有先輩積累的經驗，也沒有可以模仿的榜樣。除了苛求自己完美之外，沒有更好的法子讓生活維持在正軌。加之都市生活繁雜，只有一技之長的職場人，應付起龐大的生活來，往往心力憔悴。

是的，諾頓先生，現代生活過於龐大，人們可以在無數事情上浪費時間，有太多東西值得投入心力。可正是這樣，精神世界才會喧鬧得停不下來。人們想要的太多，時間又太少，想要控制的東西太多，可以控制的東西又太少。於是我決定放手，徹底成為一個現代都市廢柴，放棄所有的自我管理——可以睡過頭，可以拖拉，可以在不見人的時候穿人字拖，以及堅決不見人。

這樣一來，開心了很多，也沒覺得生活損失了什麼，反而收穫了大把放鬆的時間。諾頓先生，還記得我跟你常提起的那個世界上最奇怪的心理醫生嗎？他最近開始發瘋了，開始瘋狂地攻擊現代人，總是在說，過於喪的人容易有報復心理；過於自戀的人可能得精神病，至於人群中最積極陽光的人，則容易走極端。我實在笑了好一陣，這些都市病，實在過於隱蔽又頻繁，他指摘出來，道理卻沒有錯。為此我更加堅定，為了身心健康成為一名廢柴。

當然，並不是說廢柴的生活是最好的，而是在自我糾正都市情緒，你沒有必要每天都活得有意義，你沒有必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拿出來用掉，你也不必過分在意，自己人生是不是有價值。我想會有人說我消極，但是我並不這麼想。消極和積極，都不夠正確，我只是在把自己拉回來，不要朝任何極端走去。

我也只是個可憐的現代人，沒人教過我，要如何去應對如此龐大的都市，於是我只能自己探索，左支右絀，惴惴不安，這種日子我過得太久了，久到我以為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但不是的，這只是都市病留在我身上的痕迹。

在這樣的雨夜，最適合人思考自己到底應該擁有什麼樣的生活。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想讓頭腦再放鬆得徹底一點，把這個問題也徹底扔掉，讓大腦像身體一樣可以躺平就好了。這樣的雨夜，和世界上最後一個夜晚有什麼不一樣？諾頓先生，如果哪天我就要灰飛煙滅，如果能在這樣的夜雨中睡個好覺，那我就不再有遺憾，也會忘記自己是誰，自我隨著肉身一同消散，連遺憾都不能留下，你說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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