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書:評《寒春陽早畫傳》
這本畫傳的封面採用了清新的綠,作為遠景的1940年代的延安,作為中景的寒春和陽早的合影,還有,作為近景的老年寒春的特寫——那燦爛的、開懷的笑……書的英文名字叫《Life and Times of Two American 「Reds」 Joan Hinton and Erwin (sid) Engst in China 》。出版時間是2018年5月。
這個時間讓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聽說寒春、陽早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大約是七、八年以前。當時三鹿毒奶粉事件剛過去不久,在跟朋友的一次聚餐中偶然談起牛奶、食品安全、憂慮……朋友突然說了一句:「北京郊區有個農場,農場有一對共產主義者夫婦,他們養的牛給人們提供安全優質的奶源。」我當時腦子有些短路,不僅是朋友嘴裡的名字從來沒聽說過,而且他用了一個在我們的生活中已經消失了的詞兒——「共產主義者」——令人深感異樣。
為了搞清楚「養牛」和「共產主義」之間的奇特聯結,我就上網去查這一對名叫寒春和陽早的夫婦的資料,查閱結果帶來的衝擊可以用震撼來形容: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或者說,居然還有這樣的人生……當寒春還叫Joan Hinton(瓊·辛頓)的時候,她是美國的核物理學家,大名鼎鼎的費米的助手、楊振寧的同學,1944年參與美國研製第一顆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是參加此項目的少數優秀的女科學家之一;當陽早還叫Erwin Engst(歐文·恩斯特)的時候,曾就讀於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是紐約州一個農場的農場主。當他們正值青春年華之時,被發生在中國的紅色革命所吸引,於1940年代後期先後奔赴延安,參加中國革命,並結為伉儷,從此留在中國,直至生命終結。在中國長達60多年的時間裡,寒春、陽早一直從事的是農場養牛的工作,從延安的光華農場到內蒙的三邊牧場、西安的草灘農場,再到北京的紅星公社、京郊昌平的小王莊奶牛場,他們把畢生的精力和心血,都獻給了中國的養牛事業。
這些散見於網路各處的資料,拼出兩個美國人在中國的人生輪廓,帶著不可思議的傳奇色彩,傳遞出的完全是另一種被遺忘了很久的價值觀。我從我遙遠的教育背景里,打撈起一些曾經學過的字句:「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主義的動機……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作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 多年以來,我幾乎已經忘掉了自己原來也受過「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教育;多年以來,「共產主義」之於我們意味著什麼呢?一個過時的語詞,一個烏托邦的概念,一個空洞的能指……然而寒春、陽早被湮沒在時光的塵煙中的故事,卻喚醒了某種記憶,不僅提示著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時代,全世界範圍內的進步人士,相信革命的除舊布新,超越國界,走到了一起;而且也將共產主義的信條還原到具體可感的、活生生的個人,他們直到21世紀還生活在我們周邊,只不過我們未曾留意……那段時間,我想清楚了一個道理,「養牛」看起來無關「共產主義」的宏旨,但是遺失了共產主義精神的中國,卻連包括牛奶在內的食品安全都成了問題。
轉眼間這麼些年過去了,寒春、陽早的骨灰永遠留在了中國,而他們的《畫傳》也終於面世。這是記憶之書,對抗著社會的遺忘機制。這也是眾手成書,編著者是寒春陽早的長子陽和平、以及他們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李維民,其實還有許許多多提供資料、照片、信息的人,幫助、促成書籍出版的人……為了不能忘卻的紀念,共同成就了《畫傳》。
相較於過去零散的文字材料,以及中央電視台《人物》欄目、北京電視台《檔案》欄目製作的影像資料,《畫傳》以從未有過的完整性呈現並書寫了寒春、陽早的一生。「青春時光」、「尋找真理」、「紮根中國」——全書三大部分,使用了大量攝於各個時期的黑白和彩色照片,配以樸實無華的語言,常帶感情的文字,不僅使傳主個人的生命歷程顯得格外鮮活飽滿,也將20世紀世界的變遷連帶表現了出來。譬如有幾張照片,是「二戰」後陽早通過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來到中國湖南救災,目睹成群的乞丐,垂死的災民,以及每天從救濟營抬出的屍體……可怕的圖像造成的視覺衝擊,令我們對當年陽早的心情感同身受:餓殍遍地而官員貪腐,他怎能不離開國統區到解放區去尋找另外的可能性?而從那些關於延安的照片上,雖然能看到貧瘠的土地一望無垠,條件艱苦、環境惡劣,還不斷面臨戰火(陽早自己也幾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但是他在延安體會到的,卻是軍民一心,幹部與群眾打成一片,除「小米加步槍」以外一無所有的人們打敗了美式裝備的軍隊。中國革命要改造一個舊社會,創造一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這使得一開始只是去延安看看的陽早,去了以後就沒再離開。
如果說陽早從美國農牧專業的大學生到中國養牛專家的轉變還是相對容易理解的話,那麼寒春從一個尖端的核物理學家到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之間究竟要跨越怎樣的距離,則對我們的理解力構成了某種挑戰。初識寒春陽早故事的人會知道:寒春當年之所以放棄自己的核物理研究、轉而選擇參加中國革命,很關鍵的一點是因為「曼哈頓計劃」研製出的原子彈投到廣島、長崎,日本平民的傷亡極大地刺激了寒春,摧毀了她以科學促進人類進步的信念。雖然她繼而為爭取平民控制原子能努力過,但自己的科研經費來自於軍方的事實,再次打破了她純科學夢想的夢想,並逐漸認識到美國霸權主義才是真正需要抵抗的對象。而這次出版的《畫傳》提供的信息則更為生動、豐富。譬如:《畫傳》追溯的寒春家族史,不僅讓我們看到她那些顯赫的先輩——曾外祖父喬治·布爾(布爾代數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姨祖母艾捷爾·麗蓮·伏尼契(紅色文學經典《牛虻》的作者)……也看到這個在科學方面極富天賦的家族,非常重視孩子們自由個性的培養。寒春的母親卡瑪麗塔·辛頓是全美最早創辦幼兒園、進步主義小學、男女同校寄宿制高中的教育家,韓春在母親的學校里培養出廣泛的興趣和愛好,熱愛戶外運動,勇於行動和探險,善於獨立思考,在學校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體力勞動:伐木、割草、擠牛奶、自己建造學生宿舍和學校農場……因此,在寒春那裡,頭腦和雙手從未分離,學習與實踐緊密相連,勞心和勞力始終平等。這很好地解釋了當她投身於中國農牧事業時,她製造過農機具、飼養過上萬隻雞鴨,設計過牛奶製冷器,推廣過胚胎移植、改良過奶牛品種……無論哪一樣都與她所學的物理學專業無關,但她卻能夠將一個科學家的好奇和智慧,以及超強的動手能力運用到每一個行業之中,並提升那個行業的水平。一般人看來是無法跨越的鴻溝,對於寒春而言可能並不困難;一般人視為是「自我犧牲」,在寒春那裡則是「自我實現。」
在中國很多人都經歷過革命的幻滅,我們也會好奇寒春陽早是否面臨過同樣的危機?《畫傳》讓我們看到在中國革命以及後革命各個階段里的寒春和陽早,他們的所作所為。其中耐人尋味的是:從延安到西安,英氣逼人的洋青年變成土得掉渣的農民,他們卻為自己是在與中國人民一道改造社會而毫無怨言;從西安調入北京的最初幾年,被安排到文化機關工作,成了工資、辦公條件、生活待遇高於普通職員的「外國專家」,他們卻覺得難受得「快要瘋了」;「文革」開始後,他們寫了一張反對給外國人給予特殊待遇、使之孤立於中國民眾之外的大字報,獲得了毛澤東的贊同批語,並如願以償返回生產一線工作;改革開放以後,日漸加大的貧富差距、官僚主義、腐敗盛行曾經引起過他們尖銳的批評……這一對懷著建造一個沒有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新社會的渴望來到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其實一直初心不改、矢志不渝,變化了的,只是喜新厭舊的我們自己。
值得一提的還有《畫傳》的某種女性主義色彩。寒春在美國時,有過因為是女性而被美國的一些研究部門排斥的經歷,到了中國以後,她也一直需要與各種大男子主義做法作鬥爭。在技術研發方面,她對中國的貢獻是比陽早更大的,可是在各種報道中,從來「陽早做的是陽早的,寒春做的是陽早夫婦取得的成果」。這一次,編著者在書中多處描寫到寒春獨特的女性意識,並且細心地把書名定為《寒春陽早畫傳》。
一切不應該被忘卻的,都應該被記錄併流傳。
作者:唐力群 來源:北外知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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