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餘飯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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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大姨和姨爹去打網球,姥姥讓我一起去。我很不樂意,因為實在是討厭運動,討厭出汗。可姥姥不管我嘴撅多高,還是攆我出去。我沒打過網球,根本打不出一個來回,很快便沒了興緻,偷溜回家。一進家門口渴的要命,姥姥讓我吃西瓜。大啖著沙瓤西瓜,姥姥開始了她的敘述。
「我那時候哪像你們這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們上大學上高中,天天晚上打球,白天上課,一下課都是跑著,走著嫌慢!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幹完這個干那個,閑不住!」
「你現在也閑不住啊。」
「現在不行了。以前要挑水,這麼大的兩個桶,」她兩隻手比劃著,比她肩還寬的直徑,「一前一後,挑起來,到水缸邊兒,整個提起,往裡倒。那時年輕啊,現在抬都抬不動。」
過去條件不好,吃得也沒,籃球隊的受優待,一個月有32斤的糧,平常人都是28斤,但還是不夠吃,餓。聽起來一天吃一斤很多,實際上沒有油水,吃一斤跟開玩笑似的。食堂蒸的大饅頭,一個二兩,我們一頓就仨。吃不飽怎麼辦呢?找瓜副食吃,就是山芋啊,瓜果啊,撿到什麼吃什麼。
為啥這麼困難呢?也沒旱也沒澇的。其實是人為原因,那時候與蘇聯關係不好。過去人也老實,餓死他也不敢打公糧的主意。你要是擱現在,早把你糧倉砸了。
吃什麼都要票,肉有肉票,菜有菜票,布有布票。人人只一兩套衣服,膠皮解放鞋,打完球臭得要死。你看現在你們的運動鞋都帶網眼透氣,我們穿的光走路都一腳汗,腌鹹菜了。
學校每隔一兩個月都有活動,春天春種,夏天夏忙,秋天秋收,冬天冬藏。到田野里幹活,我們八個人幹得最快,總貓在一起,比別的組強出一大截。底下就有人說閑話了,講朱老四拉小團體。於是下回我們都散開,幹了一日,轉天又湊一堆了。
蓋房子我也幫忙,跟一個臨時工一起干。除了搭房梁干不動之外,其他壘磚砌牆抹灰,樣樣都來。別人指著房頂問,那是朱老闆請的小工嗎?鄰居講,不是不是,這是他家老四,大學生呢!還小工!
「那時候的大學生喲。」姥姥微笑著,毫不掩飾自信與驕傲。
「那會兒年輕,能幹活,但也幹了許多後悔的事。「說到這兒,她眼皮一搭。
你知道蓋房子,房梁那兒不是一層木板么,上邊再一層油氈。實際上木板與油氈之間,還需一層草席。油氈防水,但不結實,底下的木板一訂,很容易透過來,把油氈扎出孔,這樣油氈就用不長了。有草席墊一下,釘子最多訂到草席,穿不過油氈,房子才不易漏水。
我不懂啊,但我父親知道,他想事情很全面,很有經驗。施工隊的人躲懶,一個勁兒勸我父親,說不用不用。按理說我該站在我父親那邊,可那會兒自己也想躲懶,就幫著施工隊的說話,把他氣得喲。
「年輕時脾氣太倔,根本聽不進話,大人講啥都不信邪。」姥姥意味深長地看看我,我裝作看風景。
「完後房子很快就漏雨了,天天一下雨我就捧著小盆兒去接。這件事我記了一輩子。」
「現在要是說蓋房子,我絕對要墊上兩層草席!」
話是這麼說,姥姥估計不會再蓋房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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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姥姥打死了幾隻撲棱蛾子在窗檯,讓我拿衛生紙拈走。我捏著薄薄的衛生紙有些發怵,想像碩大的肉蛾子在指尖會是什麼觸感。姥姥見我沒動,就罵我這麼大個人了還怕小蟲子。我只好硬著頭皮,多纏幾道手紙,把蛾子拈走了。
這事過去半個月,今天上午姥姥喊我去院里。我以為什麼要緊事,她不細說,只一個勁兒地指向一處。我過去才看到,一隻死耗子躺在後院兒台階上。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姥姥站在八丈外扯嗓子問。
「看見了……」
「拿小鏟子把它鏟去外邊山谷丟了。」
老鼠不知道死了多久,屍僵得如同小木塊,螞蟻從眼窩裡爬。我平鏟起它,往後門挪。開小院門時,鏟子不自覺傾斜。
「掉了!掉了!」姥姥大呼。
我回頭看,鏟子已經空了。低頭尋屍不成。
「你腳底下!腳底下!」
我趕緊看腳下。
「不是!門柱那兒!門柱!」姥姥繼續喊,卻絲毫沒有要過來的意思。
我往回走一點,原來掉在門柱另一側了。重新鏟起,出門過馬路,到了小山谷瀟洒一甩鏟,拋屍荒野。
回來關了小院門,姥姥才從遠處的萬花叢中露出真身。我心覺好笑,又不好明說,只講:
「幸好不是飛蛾。」
姥姥也記起前事,笑道:「我那時是說來壯膽,我最怕老鼠了。就知道你不會怕。」
可能人人都有些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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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因為自身能力的超絕,不會的事情很少。造房砌牆刷大白,種地鋤草接果樹,織布納鞋打毛線,抽油煙機修電錶,上能廳堂做演講,下能廚後煉豬油。如此全能之人,實屬罕見。我有意刁難她,問她是不是造火箭也易如反掌,她戲稱只缺些材料罷了。
她平日最好勸人上進,尤其是我,見不得我浪費時間,說多了我也煩。有回去游泳,水涼,她強要我下水學換氣。我不服,說你只叫我學游泳,自己又不肯學,豈不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乎。她說自己以前要學的,只是頭兩次下水都腿抽筋,於是再也不敢去游。我聽信,就勸她,當年是河水,水涼滲骨,泳池裡再冷也不會叫你抽筋。所謂事不過三,現在撿起來學也不晚,一起下水吧。
誰料姥姥當真怕水,攥著欄杆還沒下到底,就神色大變,大罵我一通,轉身上岸,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歷來膽色過人,怎麼遇水化蛇,說逃就逃,一點沒有原本的氣度。
這事過去沒兩天,我們閑下來聊天。她說自己改過名,按長幼排序,長男「安國」,長女「安英」,次男「建國」,次女「建英」,三男三女和四男四女也有這樣的名,我記不清了。
「可惜最小的死了,淹死的。「
「我記得,你說過,他最聰明,最像太姥爺。」
小孩子去河裡游泳,叫水鬼纏了,呼救時同伴量他水性好,以為玩笑,不以為意,結果就真死了。
「是我背他回來的。」姥姥拿幽深眼睛一瞅我,嚇我一激靈。這段沒聽過。
孩子送到醫院,就說不行了,連搶救都沒有。姥姥就背著弟弟往家跑。那時姥姥也才剛上大學一年級,身手矯健,背著個孩子還跑得虎虎生風。大姨婆,太姥爺在後邊追都追不上。
姥姥跑的時候就覺得奇怪,孩子本來是趴在背上的,卻總往一邊歪,姥姥也只好將就著歪向另一邊,只求別掉下去。再跑一時,又覺得他身體越發僵硬。
「當時只顧著跑,很多事情不細想,細想來才明白緣由。」
等到了家,把孩子從背後卸下,他腳就站住了。後邊大姨婆才趕來,忙托住後背不致傾倒。姥姥這才回頭,一回頭就對臉,一張青紫色的臉把她嚇得快暈過去。
然後姥姥就不敢一個人在家了,坐在床上不敢把腳伸到床下。回想起背屍回來的觸覺,難免一陣惡寒。
聯想起姥姥怕水,怕的恐怕不只是腳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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