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蔣勛:宿命,不過是宿世以來的深情
文字 | 蔣勛
我們用各種方式去探測未來,也許,在未來越混沌曖昧不明的時刻,我們越盼望著依靠一點點神秘的暗示,用來探測未來可能的線索。
我們的手掌上就有一些似乎可以閱讀的線條,人類從久遠的古代開始,就在這些線條中閱讀著未來的命運的種種,關於愛情、事業,關於吉或凶的一切可能。
手紋的閱讀是極其困難的,據說,最好的命相家都無法準確地解讀自己的手紋。
古代許多為帝王閱讀命運的命相者多半是盲人,他們其實在視覺上是不可能閱讀人的面相或手紋的。「命相的領域,一切的閱讀都只是誤導,因為 ……」那位命相家在臨終時這樣交代將要承其衣缽的弟子說,「命相的終極並無暗示的線索,也沒有解讀的可能;命相的領域不能依靠世俗現實的邏輯,邏輯的理則推論越強,越遠離測知命相的本質。」
據說,這名命相絕學的宗師,便在臨終前,親手刺瞎了將承其衣缽的弟子的雙眼。弟子恭敬承受命運,在鮮血迸濺前默默流下最後兩行清淚。他從此再也不會流淚了,現世的種種景象在他的視覺中全部熄滅,是的,熄滅,就像照明的燈火熄滅,一切物象也隨之隱沒入無底洞的黑暗。但是,他開始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命運的終極,看到變成嬰兒流轉於另一個人世的師父,手中握著一柄尖銳的錐子,號啕啼哭,彷彿他已一一錐刺了自己的前生。
我們偶然感覺到的身體上無緣由的痛,我們偶然感覺到心中一陣不寒而慄的悸動,我們偶然盈滿淚水的眼睛,不可解不可知的種種,因為這些,我們在一個小小的島嶼相遇、相愛或彼此憎恨,那雙被錐刺後如黑洞般闃黑幽靜的眼睛,都一一探測到了。他也只偶爾說一兩句不相干的話,對一般人而言,是完全不可解的。
島嶼一向熱衷於探知未來,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吉凶。在一個新的年度將要來臨之前,人們更蜂擁至廟宇或各個命相的所在,祈求神的祝福與暗示,依憑著這渺茫幽微的暗示,做下一個年度生命的預算。
但是他並沒有走向廟宇。他似乎知道廟宇已少了神的駐足。
他坐在電腦桌前,凝視著熒光幕的變化。
他嘗試設計了一種軟體,把人誕生的年、月、日、時和地點,五種因素輸入,然後他就靜坐著,等候在顯示板上慢慢找到那一個確定的時空。
我們在完全空白的領域裡找到了一個小點。這個點既不佔有時間,也不佔有空間。但是,那個點就是我們誕生時存在的時間與空間。
「命相里最難的其實就是這個點的尋找。」他這樣喃喃地自語著,他的明澈慧智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顯示板。
然後,一剎那間,圍繞著那小小的一顆紅點,四周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藍色的小點,大大小小如星辰般密聚向那孤獨的紅點。
他閱讀著那些小點排列的形狀位置,「冥王星--」他以極科學的方式找到天空星聚的各種可能,也試圖找到那些密聚的星和一個孤獨的紅點神秘的關聯。
他所嚮往與深愛的一些小點移向星盤的某些角落,「摩羯,射手,水瓶,天秤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來,他知道星辰的聚散竟是因為它們內在的一種宿世的深情。「所謂宿命吧 --」他這樣喟嘆著,「所謂命相的終極,不過是宿世以來深情的牽連不斷而已。」他又看到一群藍色星群的小點移向那一點點孤獨的紅色。
來源: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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