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如甲醛房恐慌:我死磕的是公平與正義
租客們在群里互相打聽「應該掛什麼科室?」,或者「去哪家醫院檢查得更詳細?」。方圓在周四趕去了醫院,她的檢查報告顯示嗜酸性粒細胞比率偏高,存在過敏以及急性中毒現象。
文 | 趙佳佳 編輯 | 何承波
從九月初開始,方圓的失眠變得更加嚴重,睜著眼睛到天亮的夜晚,她的思緒有時會貫穿自己的一生。不安是如影隨形的,她在群里發消息說:「我怕死」。
失眠是從兩個多月前開始的,與糟糕的睡眠同時出現的,還有不斷脫落的頭髮、背部叢生的疹子,和上吐下瀉的病徵,媽媽一度以為方圓懷孕了。此時距離她入住武漢漢陽的自如房,已經過去了半年。
這是一間20平米左右的小房間,方圓喜歡那扇落地窗,夜裡打開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漢江邊上的燈光,晚風湧進室內,讓人覺得一切充滿希望。
她從前總在晚上散步的時候繞到漢江邊上走走,但8月31號,呦呦鹿鳴公眾號發布《阿里P7員工得白血病身故,生前租了自如甲醛房》一文,在那之後,方圓好久沒再去過江邊。
恐慌蔓延
有關阿里員工的報道成為了引爆輿論的導火索,方圓所在的自如租客微信群里開始了大範圍的討論,關於甲醛,以及身體病徵。吸引更多人加入討論的,是租客自身身體不適癥狀的一致性,咳嗽、過敏性鼻炎、流鼻血、支氣管炎、過敏性紫癜等,程度不一。
租客中存在普遍的過敏現象
方圓性子急,她在朋友圈裡發了關於自如甲醛問題的動態,便開始有住在鄰近區域的租客朋友告知她,檢測和維權的行動已經開始,並且讓她也加入了全國自如客維權的微信群。在這裡,方圓開始發現,她內心的不安與許許多多自如客心中的不安是互通的,她的情況遠不是個例。以全國自如甲醛維權群為信息中心,各個以城市為單位的地方維權群又從全國群中不斷衍生出去。全國九城,百萬自如客,恐慌像海潮一樣漲起來。
同時在8月31日,自如公司發布《關於自如房源空氣質量環保的說明與承諾》,宣布下架全國九城首次出租房源,待CMA認證機構檢驗合格後再行上架,並對6月1日後入住的租客作出「提供免費空氣質量檢測」的一系列承諾。他們把客服電話貼在承諾書末尾,這個電話很快就被打爆了。
與自如公司的客服電話一起被打爆的,還有各地第三方空氣質量檢測機構的電話。在9月6日的北京,一家具有CMA(中國計量認證)資質的檢測機構,預約的訂單排到了14號以後,每天都約上了幾十單,接線員說:「每間實驗室都這樣兒,都是爆滿的狀態。」微信群里發出越來越多的檢測報告,以室內每立方米空氣甲醛含量0.1毫克為標準,大多數租客的檢測報告中顯示的結果都在0.2毫克左右。
室內空氣採樣器裝滿了檢測員的箱子
需要進行檢測的不止房子,還有身子。租客們在群里互相打聽「應該掛什麼科室?」,或者「去哪家醫院檢查得更詳細?」「結果如何?」。方圓按捺不住,在周四趕去了醫院,她的檢查報告顯示嗜酸性粒細胞比率偏高,存在過敏以及急性中毒現象。
自如客們湧向醫院,想要弄明白甲醛超標與自身病徵之間的關聯。除了檢測出過敏現象之外,還有一部分租客的檢測結果顯示紅細胞三種參數降低或是血小板平均體積偏低,呈現出貧血癥狀或是骨髓造血功能不良癥狀。
租戶Meiko和妻子在今年4月底入住上海自如的一套首租房,在他們近日的生活里,與恐慌相伴而生的是茫然。曝出阿里事件時,Meiko妻子肚裡的胎兒才三月大。七月份,Meiko的雙腿曾出現出血點,診斷為過敏性紫癜,而他妻子一直咳嗽,預約的第三方檢測機構下周二才來。他對量化損失的維權思路感到抗拒,「有人能賠得起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么?」
第三方檢測?
在自如給租客的解決方案里,6月1日前入住的租客可自行預約第三方CMA檢測機構,如結果不達標可報銷檢測費用並無責退換租,6月1日之後入住的租客可向自如申請免費空氣檢測。方圓斷定自己的房間甲醛超標,進行第三方空氣檢測是目前唯一能夠定量的維權手段,但在武漢,她至今沒有找到願意向她出具CMA檢測報告的機構。
恐慌並不是空穴來風,對於方圓和其他維權者而言,這一份報告是他們進行群體訴訟的重要依據,但他們發現,「第三方檢測」行業受到了外界因素的嚴重干擾。
對於各地第三方檢測機構而言,這是一個充滿誘惑與巨大壓力的九月。據知情人士透露,自如公司目前在進行大範圍的第三方檢測機構招標,被自如找去談合作的機構分化成兩部分,一部分會在此後停止面向所有個人客戶的檢測業務,與自如達成合作,另一部分選擇隔岸觀火,明哲保身。具有十年從業資質的化學檢測工程師黎大衛觀察著這一切,他的內心有一塊明鏡,「別人在打架,叫你去評理,你去嗎?」
記者以自如租客的身份進行了各地多家檢測機構的情況調查。目前,北京的部分檢測中心已不再承接個人業務,其中一家檢測中心的客服人員告訴記者,恢復業務的時間要等到國慶之後;武漢的一家甲醛治理公司原本也承接檢測業務,並可以通過與之合作的CMA實驗室出具擁有法律效力的檢測報告,但九月開始,他們再接到自如客戶來電,會推脫說自身沒有CMA資質;上海某間實驗室直接向各地採樣點發出通知:不準接自如的單子。
檢測機構和自如租客的道路變得同樣坎坷,在上海,坎坷尤甚。
記者在核實情況過程中了解到,上海的部分實驗室之所以拒絕自如租客的訂單,同樣是出於自我保護,如果他們給租客檢測出來的結果超標,自如方面會找人投訴實驗室,而大部分CMA實驗室體量較小,一旦接到投訴,便要為此耗費大量精力進行處理。就算他們出於人情考慮,答應進行檢測,也絕不能開具發票。
9月8日,上海的自如租客林曉聯繫到了藍莘環境檢測技術公司,她在線支付了兩個檢測點的價格,800元。上門的檢測員同時是該機構的一位負責人,了解到林曉是租住的自如房之後,本應按照室內提前密閉12小時的GB/T18883標準進行檢測,卻提前來電要求只進行1小時密閉,並在林曉提出質疑後以「密閉時間不同則價格不同」進行回應,他最終給林曉開出CMA報告三項檢測的價位是1500元。但記者調查發現,在該機構客服給出的報價中,如需要出具CMA報告,檢測甲醛、苯、TVOC三項的價格的確是兩個點800元,並且檢測前密閉時間與價格並無關聯。
綠蘿與韭菜
時間回到9月6日,自如CEO熊林就「甲醛房」問題公開道歉,但對於同時承受身體與精神壓力的自如租客而言,這份道歉來得太遲並且蒼白無力。
一位仍在為自如租客提供服務的檢測員清楚自如甲醛房的利害,他回憶起自己檢測過的一部分自如房,「有些房子樓上的幾號樓標牌都還沒開始貼呢,他們就把那個房子裝修完了,就已經開始出租了,」他同時指出,自如購買的傢具板材是甲醛的主要來源。
那麼熊林道歉後,自如的做法是怎樣的?
首先我們要弄清楚兩個標準。在目前國家執行的室內空氣監管標準中,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是GB50325,在民用建築竣工後必須要按照這個標準進行檢測驗收,但因為竣工後的空房子尚未購入板材以及傢具,大多數建築都能通過檢測,另一個是推薦性標準GB/T18883,按照此標準進行的檢測更能有效測量室內環境是否適宜人體居住。值得注意的是,兩種標準採用的檢測方法相同,差異在於檢測前的密閉時間長短,前者要求密閉1小時,後者要求12小時以上,密閉時間長短與室內空氣污染物濃度直接掛鉤。
但在自如為租客提供的免費檢測流程中,他們並未給租客留下有效密閉的時間。9月8日晚,一位自如管家直接告訴租客:「給您檢測空氣的工作人員來了,如果這次錯過了,下次可能得再等公司安排,不確定下次是什麼時候。」而沒有留足有效密閉時間就進行的檢測與進行了充分密閉情況下進行的檢測之間,在結論上會出現懸殊的差距。
檢測結束之後的下一個重點問題是檢測報告。目前為止,租客們均是在檢測結束之後收到自如發來的簡訊,通知檢測結果是否達標,以及是否能夠解除合同,但檢測報告無法到達租客手裡。自如官方客服給出的回應是「會告知檢測情況,但無法給出檢測報告原件」。在這種情況下,檢測結果的真實性無法核實。
自如客服答覆
跳出第三方檢測的問題,另一個現象是訴求差別化處理。
面對大多數自如租客的訴求,管家以及客服通常會進行「機器人式」回復,清一色的話術讓語言變得嚴絲合縫,遇到更加尖銳的問題,他們通常選擇不回應。唯一能夠保障的是不斷送往租客房間里的綠蘿,要是一盆不夠,就多放幾盆。
但有這樣一個佔比較小的租客群體提出的訴求,自如公司會視情況進行特殊處理,比如派區域經理級別的人員來與他們進行溝通協商。這個群體通常由律師以及態度強硬的租客組成,律師選擇直接向管家亮明身份,而態度強硬的租客會不斷致電12315向房管局直接投訴,或者通過12345市長熱線反映情況。
管家送來的綠蘿
但就算是甲醛房,自如市場仍在,以天津自如為例,他們目前掌握著天津市場上近七千套房源,即使是在自如app上顯示「檢測中」的房源,也仍有漂泊的工薪階層拎包入住。維權群里有人發消息,揶揄自如客是「毒韭菜」,在2015年的網遊行業,國產手游戰艦少女的運營方CEO徐文曾把廣大玩家比作「韭菜」,「割了一批還能再長一批」,時過境遷,韭菜從網遊行業長到了租房行業。
公平和尊嚴
方圓是從湖北的農村走出來的,小時候父親拋下家庭離開,母親獨自一人撫養她長大,多年動蕩,最糟糕的時候幾乎沒有地方落腳,來到武漢以後住過吵嚷的12人間,也住過沒有物業和保安的農民房,她對於能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的渴望,比其他人更強。
自如的房租偏高,但裝修乾淨,陳設簡潔,方圓說「我一直希望有的小房間就是這樣的,」住進自如,她本來以為自己的生活在變好。曝出阿里事件後,她聯想到自己身體的癥狀,心裡一陣陣發寒,她給鄉下的媽媽打電話,一開口就掉眼淚。「你憑什麼傷害我?我這麼寶貝的命,這麼努力地活著。」
自如版圖遍布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截至2017年,自如客累計數量達100萬,累計房源達40萬,以「品質生活」為旗幟,招攬了無數漂泊的年輕靈魂。
9月7日,四名天津租客前往中糧大廈與自如公司進行交流,出面交涉的工作人員說:「甲醛不光是整個行業,甚至是整個中國乃至國外都沒法解決的一個難題。」租客糾正他,無論行業整體現狀如何,在未被告知甲醛超標的前提下,「我們住進了自如的房子。」
他們的行動遠不止從自如方面討要說法。
藉助媒體力量成為了租客們的共識,他們向多家媒體如南都周刊、搜狐後窗工作室、北京青年報、1818黃金眼等進行爆料,還聯繫到呦呦鹿鳴創始人黃志傑,並嘗試與阿里P7員工的家屬進行聯合訴訟。
以方圓等人為主的維權主導者開始廣泛地收集全國各地租客的CMA檢測報告以及體檢結果,越來越多的律師進入自如法律維權的進程中,維權群里有人還諮詢到了最高法的法官。他們有意識地在進行內幕調查,在與自如交涉的過程中進行截圖、錄音、錄像並存檔。
自如客們學會在法律維權路上抱團取暖,禁止維權群內討論敏感話題,大家小心地保護著這個來之不易的信息據點。有租客斷斷續續在群里發紅包,寫的是「支持大家理性合法維權」。
在Meiko的語境里,這件事情關乎「企業良知」,在另一位租客的認知里,這場維權關乎「社會責任感」。對於方圓而言,這是對生命安全的捍衛,她在朋友圈裡發了一張「ME TOO」的圖片,配文是「當這個世界對受害人施以嘲諷,對施害者卻抱有無限寬恕的時候,還值得我們去期待嗎?」
更多的聲音在通過不同的方式發出來,成都的自如客濤濤在全國維權群里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認為有一些東西的價值遠高於金錢。
「我想死磕,死磕公平與正義,活著的尊嚴。」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上文受訪者名字均為化名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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