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家們集體討薪，創作者與公司的「相愛相殺」往事 | 深度調查

作者 /嘉棲

9月5日，漫畫家劉沖髮長文稱「米粒影業在買下自己的漫畫作品《神契幻奇譚》全版權後，

拖欠版權金、稿酬等120萬元

。此外，米粒影業也

未履行承諾繼續對該項目進行開發，並且阻止其收回版權。

」

劉沖表示目前已結束和米粒的合作，望對方重視此事，還以公道。

9月6日，米粒影業就此發布聲明，稱

「即使在公司曾經面臨資金壓力時期，我們也從來沒有中斷過劉沖先生的薪資。

並且指出，」任何權利都附帶相應的合同義務，

劉沖先生在未履行合同義務的情況下要求我們提前履約，實屬無理。

」

孰是孰非，雙方各執一詞，似乎陷入了羅生門。

事實上，在漫畫行業，尤其是近三四年的迅速發展當中，漫畫家與公司之間的糾紛頻發。從2016年末震動整個漫畫行業的

「夏天島」作者解約事件

，到前不久

「大角蟲」拖欠數百萬稿費

，以及如今劉沖控訴「米粒影業」，「漫畫家」們似乎和這些簽約公司們處於水火不容的對立面。

那麼，為何漫畫行業會出現層出不窮的勞資糾紛？

米粒拖欠版權金 VS 劉沖違約在先

劉沖的聲明，有四點關鍵信息：

一、

2015年底，劉沖結識米粒影業，鑒於米粒影業的誠意，決定把個人已創作完成的《神契幻奇譚》漫畫

全版權轉讓給米粒影業，開發同名動畫、遊戲

；同時，其也

入職米粒影業擔任漫畫主筆一職

，協助米粒影業各項IP可開發合作，報酬以「基本工資+績效工資（稿酬）的形式每月發放。

二、

根據簽署協議，「轉讓版權金分三次交付，前兩次在合約簽訂後一定期限內，而最後一筆尾款的交付時間為其在米粒影業任職一年之後的十天，也就是2016年底。」

米粒影業只支付了前兩筆版權金，最後的版權金尾款至今未結清。

三、

2016年下半年開始，公司出現變動。

負責漫畫周邊開發的部門被裁。《神契幻奇譚》的版權也被轉移到了米粒影業的關聯企業「米玩科技」

，劉沖被要求籤署「派遣合同」至米玩科技，進入米玩科技繼續擔任漫畫作者，並且還

臨危受命擔任了《神契》動畫番劇的導演

。

四、

17年底，米粒以漫畫《神契》無法盈利為由，終止整個項目。

在米粒影業的回應中，先是表達了

對劉沖的感謝

，以示劉沖曾經一起為《神契》的動畫項目創作過；最後表示，

即使在公司曾經面臨資金壓力時期，也從來沒有中斷過劉沖先生的薪資。

同時，米粒也指出，

在劉沖先生至今處於違約的情況下

，按照合同約定支付給他兩筆版權金，一共200萬元，其中100萬元是在其要求下提前支付的。

首先，對照兩份聲明，可以看出，

米粒影業支付前兩筆版權金是事實，劉沖也並沒有否認。

至於支付時間，協議中沒有具體規定。

劉沖主要想討回的是

本該於2016年底支付的版權金的尾款以及漫畫創作稿酬，共計120萬元。對於這一點，米粒影業的聲明中並沒有提及，米粒方面的說法是

「即使在公司曾經面臨資金壓力時期，也從來沒有中斷過劉沖先生的薪資。」

對此，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也向漫畫家劉衝進行求證，他表示

自17年3月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過米粒影業支付的稿酬

，到現在

拖欠時間為一年半

。至於本該於2016年底支付的版權金尾款，則直到現在

近兩年（差兩個月）還沒有支付

。

「有流水證明，可以確定的是

米粒影業所支付的稿酬截止到17年3月的那一期

。而且，即便是這一期的稿酬也是拖到了17年12月再給。」

而劉沖

之所以選擇現在才站出來

，一方面是因為

此前有職務在身

，如聲明中所說，他除了將《神契幻奇譚》全版權賣給了米粒之外，也入職米粒；並在2016年下半年相關漫畫部門被裁撤之後，

轉而被派遣當了動畫番劇的導演。

所以直到動畫番劇播出之後的2018年5月，他才辭職。

「在辭職之時，他們還要求我簽不上訴不欠薪的合同，我沒簽，簽了就等於認可對方賴賬。」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

米粒方曾允諾今年八月底會支付拖欠金額。「直到發聲明之前我都沒放棄努力，

『苦苦哀求』（如下圖），不是走到絕路，我不想鬧大。」

他也猜測，對方是想

「拖兩年，超過法律保護的上訴時效。」

所以在劉沖看來，

如今快到兩年的期限，走法律渠道也是刻不容緩。

那麼，米粒影業所說的劉沖違約在先，是什麼情況呢？

劉沖認為是指

「漫畫在2017年底被腰斬之後，2018年1-5月沒有更新，所以他們告我違約。」

這裡所說的被腰斬的漫畫，即劉沖畫了十年的《神契》。從2008年開始，曾先後在《龍漫少年星期天》、網媒卡布漫畫、紙媒《漫畫行》（現改名為《翻漫畫》）等平台連載。並且，在他開始於《漫畫行》（現改名為《翻漫畫》）上連載之後（2015年3月），

便與他們簽署了協議，連載到2017年底。

在

2015年底

，劉衝出於動畫化等多方面因素綜合考慮，將《神契》版權轉讓給了米粒影業。因而，自2015年底之後，除了在《翻漫畫》上繼續連載之外，

《神契》也由米粒影業負責全網發行

。

為何被腰斬？

一是有協議在身，合約到期。但其實「可以續約，或者換個平台繼續畫。」

，但是，在劉沖看來米粒影業「對這個漫畫項目本身不是很在意」，如聲明中所說

以不盈利為由腰斬了這個漫畫，阻止其再創作。

「漫畫每次我都是畫一回，然後分上下放出，

斬掉時候就給放了個上，連一回都沒放完。

」

劉沖表示，說其違約，是因為「聲明發出之後，超出他們的預期，所以趕緊公關。發現我守約很好，硬抓一些問題出來說。」

對於以上疑問，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也

聯繫了米粒影業

，米粒影業創始人張青對此表示

「等著法院判決」

。

所以最終結局如何，我們也尚不可知。

劉沖也透露，他「只是想發聲明，說一下事實。如果不是消息炸了，米粒應該直接在法律上按著我打吧，畢竟對方老闆在法律上很強，官司很難。」但他也希望

「輿論能夠支持我最後那句話，以後創作與米粒無關。」

業內勞資糾紛頻發，

夏天島、大角蟲接連被曝

自劉沖發布聲明以來，也有不少有過類似遭遇的漫畫家轉發了微博。比如同樣畫了十年，已經和廣州漫友文化科技發展有限公司

打了三年官司維權

的愛歐（代表作《血族》）。

事實上，像這樣的漫畫作者和簽約公司（平台）之間的勞資糾紛並不少見，尤其是在國產漫畫行業快速發展的近三四年。

在2016年底，曾經作為中國動畫、漫畫行業的探索者和旗幟型標杆的夏天島工作室，就爆發了頭部作者集體解約事件。

以夏達（《子不語》《長歌行》作者）發布《就到這裡吧，我受夠了》長文質疑夏天島CEO姚非拉在版權運營中的種種不合理行為開始，左小翎（《南煙齋筆錄》作者）、諭爾、殼小殺、大鬼等30多位漫畫家幾乎同時向夏天島發難，並提出解約。

夏天島這家成立於2006年，曾經被稱為「中國夢之隊」的國內頂尖漫畫團隊，也因此陷入輿論風波。在2017年初，

夏天島CEO姚非拉離職

，此事也暫時告一段落。

不過，夏天、左小翎等人雖解約成功，也與夏天島陷入數次仲裁的來回撕扯。

而就在此次劉沖控訴米粒影業之前的8月27日，「千秋葉漫畫」也發布了

「無良漫畫平台大角蟲拖欠作者數百萬元」

的長微博，稱「這是

上海童石網路旗下的大角蟲漫畫平台上的一群漫畫作者在發聲

，從今年年初起，大角蟲漫畫就開始不斷拖欠他們的稿費，

少則幾千，多則幾十萬，目前僅統計了三十人的欠費清單，總額就超過了200萬。

」

在此之後的8月28日、29日，「千秋葉漫畫」又連續兩天發布此事有關的進展，也陸續有更多的漫畫作者加入到聲討團隊。

截止發稿前，公布的欠薪作者（工作室）已達46名，拖欠稿費總額也已上升到400多萬（數據還在更新中）。

對此，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也聯繫到了「千秋葉漫畫」（即千秋葉漫畫工作室）的負責人，了解事情原委。

據其所言，大角蟲拖欠其工作室稿費的情況「

從去年就開始不正常了，

每月都會比之前要拖上十天半個月，但還算能發出來。去年年底的時候，變得嚴重起來。然後就發得超慢，到現在徹底不發了。目前有些人

連今年2月的稿費都沒有收到。

」

這次，之所以會出現」集體討薪「的情況，也是因為

「大家同是大角蟲平台簽約作者（工作室），互相之間有個作者群，平時會在上面交流，稿費又是大家都關心的事情。

所以在拖了這麼久後，終於忍不住了，聚在一起商量，最後決定發微博。由我作為代表。」

「千秋葉工作室15年和大角蟲開始合作，只有一部作品《我的男神》在上面連載，但因為一直不發稿費，到6月結束已經斷更了。目前被欠4、5、6三個月的稿費。」

她也坦言：「就是因為擔心會出現這種（欠薪）情況，所以我們工作室這邊作品都是分開放的，一個平台就放一兩個作品。這樣萬一被拖稿費，損失能少一點。」

她透露

，「有一家（工作室）有五個作品在上面。這次被欠了一百萬。」

「洪爺不二」是大連不二動漫公司的CEO

，也是此次事件的當事人。據他介紹，他們總共有四部作品在「大角蟲」上連載，其中拖欠稿費的是

《妖神靈異錄》《明星戀人養成計劃》

兩部。

「這兩部作品是

16年開始

在大角蟲漫畫上連載的全版權授權漫畫作品，在17年年底之前，我們和大角蟲的關係一直非常好，編輯們也非常好相處。可是

到17年年底的時候，他們開始拖欠稿費

，先是1個星期，到春節之前，一共拖欠了三個月。為了要回稿費，臨近銀行放假之前，我每天給主編打電話。在臘月28的時候，給我打來了兩個月的稿費，另一個月說是春節之後補齊。」

「洪爺不二」說，正是因為這次的拖欠稿費，

他們面臨了財政危機，「因為年底我們工作室需要發年終獎和分紅，稿費卻沒有到賬。」

此外，考慮到連載的合約還在，作品人氣也非常好，讀者們又在一直等更新，所以他選擇和同事說明欠薪的狀況，全體停薪連載。不過，助理們因為需要生活，大部分都離職走人了。

「本來10多人的工作室在短短一個月只剩下幾名主筆們在咬牙堅持。」

直到5月初，對方還是沒有發放稿費。在多次詢問主編要稿費無果之後，他們選擇作品停更，用僅剩的積蓄籌備新作品。

關於此次欠薪，「大角蟲」方面似乎也一直在用各種借口搪塞和拖延。

「先是說最近查賬，不能動公司賬戶里的錢，馬上就度過危險期；然後是財務把賬號打錯了，沒轉過去；再後來每次詢問，要麼沒有任何回復，要麼回復一句明天開始發。但基本都沒發。」

此外，「洪爺不二」還提出了一點，似乎「大角蟲」開始拖欠稿費之後，就大面積地將這些作品授權給第三方，

「媒體報道的有一次是授權給韓國某平台，還有可以確認的是授權給漫畫島10多部。」

據此，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也以此為關鍵詞在網上搜索，確實有授權韓國的相關報道。而且，一名微博認證為「漫畫島app主編」的也在這次的討薪微博下留言（如下圖），

佐證了授權給漫畫島一事。

「既然已經收到了多方面的授權金，為什麼不發稿費呢？」

這是「洪爺不二」的疑惑。

關於拖欠稿費以及種種問題，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ing)

也

試圖聯繫「大角蟲」的董事長

以求說法，但其手機處於無人接聽狀態。同時，也試圖

聯繫「大角蟲」負責發稿費公告的高管

，同樣無回應。

可以看到的是，微博發布之後在漫畫圈引起了轟動，很多讀者甚至去大角蟲官微留言聲討，

其官微也在留言中進行回復和安撫

。但截止到發稿前，

大角蟲並無官方的正式回應和任何說法

。

據「千秋葉工作室」負責人稱，「9月7日，大角蟲負責發放稿費公告的高管在作者群中群發了一個公告，說在下周五9月14號把所欠全部發完。但因為下周發這種話說得太多，大家都不是太信。」

拖欠薪資、版權糾紛，

行業影視寒冬的又一次顯現？

其實，對於整個漫畫行業來說，拖欠稿費可能只是表象。有業內人士透露，今年以來，

「即便是國內幾個最大的漫畫平台，也已在緊縮經營，表現為腰斬一批人氣不高的簽約作品，以及減少新作投放。」

都說影視行業邁入了寒冬，或許這也是其中表現之一。

以牽扯其中的

米粒影業

而言，2016年5月的C輪融資後，

其估值一度達到了40億，

風頭正盛。可也正是在那一年，隨著8月份上映的《精靈王座》票房失利，米粒影業陷入了

投資人跳票、資金鏈緊缺

的困境。在此之後，經歷了人員縮減、業務重組等一系列動蕩。

而「大角蟲」拖欠稿費的背後，也和其

母公司童石網路面臨現金流壓力有關

。根據其2017年財報顯示，其應收賬款較去年增長了37.01%，而公司去年收入只增長20%。按此形勢發展，若應收賬款的增加額超過公司收入，會產生巨大衝擊。

作為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同時也是一家動漫公司的CEO，「洪爺不二」認為出現這種拖欠薪資問題的根源，

和整個行業的快速擴張有關

。

「這幾年漫畫行業在」流量為王「的競爭模式下高速發展，掩蓋住了行業內存在的問題。大部分的漫畫平台和漫畫工作工作室，是

由資本飼養

；但其實，

很多漫畫平台沒有具備作品的商業化能力，作者創作的作品內容也並不優質。所以當融資不順利，或資金周轉不靈

時這個問題就會暴露。」

可以看到，

資本的大量湧入造成了行業泡沫，但漫畫行業自身沒有形成健康的商業模式，以及原創力不足也是內因。

在此之下，身處其中的創作者—「漫畫家」們，或者是小規模的工作室就容易成犧牲品。

畢竟，相對於大平台們（公司），他們

人微言輕，沒有足夠的話語權

，也就處於弱勢地位。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身邊的一位曾經在漫畫工作室工作過的漫畫作者就說，「其實

拖欠稿費是很常見的事

，我在2012年的時候就遇到過。當時我們工作室主要是承接電視台、或者是兒童插畫之類的工作。但因為對方比較強勢，也是大平台，而我們是小公司，也比較重視這樣的合作機會。所以，遇到這種情況

通常都不敢講，最後就會不了了之。

」

她透露，「近四五年來，當初的工作室也早已解體、換人，又解體、換人，經歷了好幾波。」

對於近來業內頻發的勞資糾紛，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也嘗試聯繫幾家大的動漫公司及平台，聽取他們的意見，但大家普遍表示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在這些糾紛當中也可以看出

，漫畫家們自身法律意識淡薄也是造成這些糾紛出現的原因之一。

劉沖也坦言，「合同上有什麼陷阱，我不太懂。正因為不懂法，所以和公司合作的時候都是儘可能聽從公司安排，希望用態度來表態，能夠妥善解決問題。」

不過，隨著此類糾紛的增多或者是公開化，漫畫作者們相比以往也在

逐漸加強法律意識，越來越注重維護自己的權益。

某已入行5年，簽約了工作室的漫畫作者就表示，自己在簽合同之前會先請相關律師幫忙看。

對此，

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

也諮詢了相關律師。她認為像這種作者和公司（平台）簽約的情況，因為公司一般情況下是有相應的法律顧問，因而在簽訂合同時，可能更多的權利會在公司這邊，作者的話語權可能比較小。所以作者在簽訂的時候，最好先找律師看一下。

此外，在簽訂合同時也要注意，因為漫畫的創作周期相對來說也比較長，所以最好是

分段要求對方履行相應的責任，在對方不履行的情況下，作者能夠擁有相應的解除權。

同時，也應該考慮到整個漫畫的開發周期，包括動畫、遊戲等後續環節，若對方在這過程中沒有做到相允諾的，就可以及時止損。最後，可以把

回購條款

也設計進去，寫明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作者是可以要求以什麼樣的價格對版權進行回購。

當然，層出不窮的拖欠薪資亂象，只會造成公司和漫畫家們互不信任。「以後不會再（和大角蟲）合作了，我們認為雙方最基本的信任已經沒有了。」「洪爺不二」說道。

從荒煙蔓草到泥沙俱下，終究是大浪卷涌見真金，各行各業，歷史浮沉，莫不如是。

如「洪爺不二」所言：「我相信這並不會阻擋國漫發展，發現了問題，才能開出藥方。我們還會堅持把作品越做越好。相信經過一些列的洗禮之後，

只有真正具備商業化能力的漫畫平台，和能夠創作出大眾喜愛的漫畫作品的工作室和個人作者，會成為國漫支柱，

讓中國動漫得到更好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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