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偶記【人間百態系列（1）】

5 人贊了文章

偶記

本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文中人名、地名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作者：景育

字數：3000

創作時間：2018年9月5日

山裡的路，曲曲折折。一陣雨過後，除了在樹葉上留下了一點有一點的水滴，一個個晶瑩剔透，也在坎坷的路面上畫了一片片水潭。那小水潭的水並不清澈，相反，則是渾濁不堪。偶爾幾隻癩蛤蟆，一邊叫著，一邊跳過不寬的路面。

岳良玉就住在這樣的地方，那是個小小的村子，要走老遠，才能到縣裡讀書。捏著已經半涼的饅頭，良玉匆忙地咀嚼著，沿著泥濘的路走去。這條路他是再熟悉不過了，連哪裡有根草都清清楚楚。

可是他不敢掉以輕心，即便是最熟的路，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等著他。

「良玉！我聽說省里決定了，要給咱們學校教育補助。」剛剛來到校門口，良玉就被同學喊住。那同學姓亞，名作思，是個不高的男孩子，有點胖。他穿得很整潔，戴了塊電子錶，頭髮梳理得乾乾淨淨。

相比之下，良玉便顯得寒磣些，衣服很舊，人也顯得瘦。良玉哪能和他亞思比。不過這個初中也沒有什麼攀比風，所以大家也就和和氣氣的。

到了上課時，班主任老師介紹了上級的意見，說本縣是貧困縣，上級要撥款來資助他們。班上的學生大多家境欠優，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個個喜出望外。是的，這個縣城在省里發展得相對落後，大多數人才勉強溫飽，這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視，於是就決定來補助。

過了兩三天，學校教學樓樓底的牆上就張貼了助學金公告。不誇張的說，一時間半個學校的學生都涌了過去。站在前面的被人擠著，有些喘不過氣來。站在後面的則斜著眼鏡，企圖能看清公告上的字。白底黑字的文件，右下角寫著「2008年3月」和「○○省教育廳」的字樣，紅彤彤的圓章格外耀眼。大家也為此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誠然，資助有限，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學校把「指標」分到每個班裡，讓每個班按人數進行申報。

「同學們，這次上級的助學金計劃大家也看到了。我們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得到助學金的資格。學校領導也已經討論過了，我也根據班上的實際情況細細考慮了一個星期。下面我說一下助學金資格的分配方案……」老師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絕非都市的審美，倒是在那小縣城顯得「鶴立雞群」。

良玉知道自己的家庭情況，他知道父母為了自己能讀書付出了很多。日出而作，一直要忙到天黑。天黑了還不算，還要編些草帽來多掙幾個錢。

老師的意思是，這些助學金要用在最需要的人身上。應當讓那些家境貧寒，孤苦無助的人來領取。包括良玉，同學們都贊成老師的意見。於是，班主任老師就建議每個報名的人寫一個申請稿，然後擇日到講台上來敘述自己情況。按照學號的順序來。

「尊敬的老師們，親愛的同學們，大家上午好……」

聽著乏味的套話，良玉望了一眼窗外，倒是覺得枝頭上的麻雀有意思些。他用手撐著腦袋，閉著嘴，面無表情。目光像是凝滯了似的，濃密的眉毛橫著。穿一身樸素的運動服，白色的部分都有些泛黃。書桌上擺著幾本課本，躺著幾支筆。

不知不覺亞思也走了上去，說自己家裡有多貧困。父母都是農村戶口，四爺又是老兵，戰場上受了重傷。而他的母親又是國企下崗員工，很是悲慘的樣子。另外，他們家裡也是縣城的低保戶，因而他申請這項資助。

良玉瞥了一眼，看著亞思那滿是愁苦的表情。

同學們還不知道嗎，這位亞思是年級主任的兒子。他母親是家庭婦女，完全不需要工作的那種，而父親也足夠讓他們家裡「奔小康」。

後來又有幾位同學上去發言，大概都是姓「嚴」或者「楊」的。

「我家裡特苦，真的。我姐姐三個月大的時候，就得了重病，然後……嗚嗚嗚……」站在講台上的是位女生，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怎麼了？別哭啊……哎哎……」班主任老師掏出紙巾，就上台給她擦眼淚。

同學們的說辭，是一個比一個慘，從重病到車禍，從離婚到分居，從留守到單親，可謂無奇不有。而事實上，良玉也知道這些話，三分真七分假，因而他沒有表現出半分同情的樣子。

教師後面坐的幾個高個子男生，也一個個趁著老師不注意，嬉皮笑臉地遞著紙條，大概是嘲笑這些善於演戲的同學。好端端的撥款資助，竟成了賣慘大會。

「岳良玉，到你了。下一個同學請做好準備。」班主任老師提醒到。

於是乎，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到岳良玉的身上，像是四面八方射來的利箭，讓他無處躲閃。

良玉深吸一口氣，手背的黃皮膚隱隱約約看得到鼓起的青筋。他把面前的稿紙捏作一團，狠狠地揉著，然後投到了手邊的垃圾袋裡。站起來，熱血湧上了頭頂，以至於他稍稍有些目眩。

穩重地站在講台上，注視著台下一個個熟悉不過的同學。那一刻，似乎是所有的同學都怕了他似的。

「我家雖然窮，可這樣的錢，不要也罷！」良玉說著。

他氣憤地走下台去，腳步激起淡淡的塵埃。同學的目光，或驚異，或厭惡，或惶恐，或挑釁。不過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到了那年5月的時候，學校最終公布了獲得助學金的名單。令良玉驚訝的是，自己居然榜上有名。那天他回到家了，和額頭上滿是皺紋的父親交流了許久。父親說，是老師覺得你有骨氣，才給了你這個機會。你要珍惜這筆助學金，用在最該用的地方才對，要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老師，對得起國家，更要對得起自己。

「眾志成城，抗震救災。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學校的教學樓上掛著這樣的橫幅，格外醒目。幾千里以外的汶川，不幸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地震災害，死亡人數持續地上升，讓人觸目驚心。

恰好，募捐活動也在學校的財務處進行。良玉怯生生地敲了敲財務處的鐵皮大門。

「老師，我想，把我的助學金75塊，外加這5塊，一起捐給汶川災區。」良玉低著頭，不敢直視財務處的主任。那位肥頭大腦的主任立即寫了兩份字據，要良玉簽個字，然後自己蓋了公章。

良玉背著布縫的書包，走出了辦公室，帶上了門。踱著步子，走在陰暗潮濕的走道里，聽著輕輕的迴音。

眼見的北京奧運會就要來了，縣裡舉辦了一場「弘揚真善美」的徵文、歌曲、繪畫大賽，除了獎牌和獎狀，一等獎有機會去省城三日游。說起來，長這麼大，已經十三歲的良玉還沒有去過省城呢，只聽說那是個大城市，什麼都買得到，工資也很高。

學校里立即下來了要求，要每個班交兩幅繪畫作品。無獨有偶，良玉這個班裡，除了他就沒人會畫畫。良玉跟一個落魄叔父學了兩三年國畫，班主任也是知道的，就要良玉代表班級去畫這兩幅畫。

學校提供了作畫的工具與器材。打開電扇，鋪開宣紙，細細研墨。然後慢悠悠地勾勒出骨架，再上墨。奇山異水，此起彼伏。再慢慢點墨，輕輕鋪水。幾日之後，兩幅畫作便成，小楷寫的姓名，再稍作包裝，就送了上去。

快到放暑假的時候，最後一次周會。校長表揚了上次汶川地震中捐款多的人，說他們是是「大雪之中的烈火」「迷霧之中的燈塔」「沙漠之中的清泉」。又稱讚他們「樂善好施」「樂於助人」「大愛無疆」云云。後來公布了優秀捐款者的名錄。

良玉以為自己捐款80元，能夠名列前茅，沒想到，萬萬沒想到，校方宣布的，他只捐了5元。

低著頭，走在泥濘的路上，地上坑坑窪窪。林子里的知了叫個不停，完全不懂人意。良玉恨不得撿起地上的石子，向那密林深處砸去。

初中的時光，一晃而已。不知不覺，中考那句「請考生停止答卷」飛入了良玉的耳中。順利地考上了市裡的重點高中，收拾行囊，坐著暈人的大巴。他望著車窗外，閉著嘴，面無表情的樣子，眼裡透著光。

後來有一天，他回了趟老家，找到了那位班主任老師。她穿著淡雅的衣服，失去了以往的大紅大紫，和藹地坐在桌邊。

「良玉啊，那年的美術大賽咱們班得了獎。獎狀放在年級組，獎牌學校放在校史館了。那個亞思，替你去了三日游。學校要我瞞著。要是我當時是年級主任，肯定會讓你去的。可是，這世上沒有要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