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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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小說特約命題人 @老豆醬湯 )
一
「葉醫生,拜託一定要救救我啊!」躺在手術台上肥胖的老頭半張著嘴,嘴角淌著渾濁的口水,把那個「啊」字拖得長之又長。空氣中的酒精味里混上了粘稠的,顫巍巍的哭腔,那是老頭毫無自尊的呻吟。
我沒有理他,示意身邊的麻醉師趕快進行麻醉,之後給手術台上被插上導尿管,瞌起眼睛,依然從喉嚨里「咕嚕咕嚕」發出哀鳴的老頭扣上了呼吸面罩。隨後我支走麻醉師和護工,待老頭再無動靜後,在他早已剃乾淨的頭皮上畫上切口線,投影了顱骨的外側裂,隨即做了一次深呼吸,用手術刀切開頭皮,止血後裝上止血夾,分層切開了皮下肌肉,又翻開皮瓣,用頭皮夾夾住。
一片斑駁的顱骨暴露在空氣中,這一小片斑駁之下便是那個由於缺血快要軟化壞死的,存了幾十年心機和貪婪的大腦。我用電鑽慢慢鑽進顱骨,在那片顱骨周圍打好孔後用銑刀將其切下……
三個小時後,我摘下手術帽和口罩,踉踉蹌蹌地走出手術室。老頭的兒子不可一世地抱著手臂站在過道上,睥睨著我,說:「我爸要是沒給治好,你也別想再上手術台了,看我不讓我爸的手下查封了這醫院。」
在外等候的護士們僵立在周圍,目光在我和這個男人的臉上來回掃視;手術室里粘稠的空氣似乎從那裡溢出,漸漸充斥了走廊,又冷冰冰地鬱結起來。
我突然動彈不得。
「我站了三個小時給你那在省里毫無作為,只知斂財的父親做搭橋手術,你也不想想你們這些人誰配得上躺到那個檯子上!上個月在重症監護室里和和氣氣,斯斯文文,一直說自己對不起孩子們,不願意讓他窮孩子們出錢做手術的老教授死了!他死了!他難道不比你那個怕死怕到連尊嚴都可以不要,成天低三下四求醫生讓他能繼續苟活的父親值得上手術台?!要不是我宣過誓,你以為我會給你父親做手術?我看不上你和你爸的那點官氣!」
我心想著,一個字也沒說,費力從僵硬中掙脫出來,在男人一旁側身走過,劈開了繃緊的空氣,掏出他在講話前塞進我手術服口袋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擱在了腿邊的凳子上,走回我的辦公室。
我就這樣在辦公室坐了一下午,之前不潔凈的,冷冰冰的僵硬感再次潛入我的體內。我盯著桌面,腦中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我沒有說出口的言語。
夜裡,我換了一套舊衣服,開車前往城郊的一個屠宰場。
這個充斥著肉腥氣的冰冷水泥廠房是我發泄在工作中積累下來的憤怒與戾氣的絕佳場所。因此,我參加了這裡的夜班,將這份工資連同我在醫院三分之一的薪水存起,匿名捐助醫院裡的貧困病人。
我走進冷得徹骨的廠房內,看了看諾大冰冷中的寥寥幾人,走上工作台,捏起軟管沖乾淨凍僵在檯子上,已被開膛破肚的幾頭豬。豬們在以難以察覺的速度不可避免地走向腐壞,讓死亡所帶來的獨特感受從它們敞開的胸膛里柔和地蕩漾開來。
我操起沉重的刀,狠狠砸進僵硬的豬肉里。刀刃吃進豬骨,濺起黏糊糊的血沾在我的臉上、沁入了周遭的空氣里,散發出腥甜而怪異的氣息。被斬開的肉向外翻出,雪白的脂肪軟綿綿地像液體般坍塌下來,封住了剛剛切開的,赭紅色的刀口。
我一刀一刀地砍進豬的腿窩,僵死的肌肉和毫無彈性的脂肪在瑟瑟發抖,將震顫由刀刃傳入刀柄,再如同電流那般爬上我的手臂,扎進我的骨頭。
一刀、兩刀,接著又是一刀。
我的雙眼模糊起來,按在手下的這具肉體似乎漸漸有了溫度,同時顫抖得越發激烈;檯面上的肉體慢慢膨脹起來,稜角分明的豬頭也逐漸變得圓滑……
豬變成了今早躺在手術台上的老頭,贅肉一層層地攤開在檯面上,向外輻射著不潔的溫熱體溫。他嘴中呻吟著:醫生,救救我,救救我,哎喲,救救我。
我將刀用力砍了下去,滾燙烏黑的血噴湧出來,濺進我的眼睛,飛進我的口腔;此時此刻,我被包圍在這種不潔的溫暖中,視野里血紅一片。檯面上老頭的形象越來越清晰,他的呻吟變成了慘叫,又慢慢變弱,成了呻吟。他的半條舌頭滑出了嘴,一雙不見了關節、肥碩的手在空中揮舞,徒勞地抓著空氣。他突然一把捉住我的衣領,用布滿血絲,突出眼眶的眼球盯著我;不住往外冒血沫的嘴像剛上岸的魚那樣開開合合,然後咧開,發出瘮人的笑聲。他邊笑邊說,邊說邊被流回喉嚨,混著血液的口水嗆住:咕嚕咕嚕,醫生,咕嚕咕嚕,救救我,救救我……
「啪」,刀砍碎了檯面上的一小片瓷磚。
周遭的冰冷回過神似地再次包圍了我。我費力穩住仍在因興奮而不住抖動的身體,擦去流進眼中的汗水。
刀只好繼續砍進豬的身體里。
二
今天,天空是耗子的顏色,不黃不灰的;應該有隻巨大的死耗子伏在地球上空,它的皮毛擋住了藍色的天空,它正腐爛的肉體在不住地發熱,導致從地面到天上的死耗子之間的空間里,醞釀著難以忍受的悶熱感和腐朽味。
為什麼「大家」不擔心呢?這死耗子可能會從天上突然掉下來。到時候,雖然天空會重新變成藍色,但是地面上可就遭殃了,因為這耗子指不定會帶來什麼瘟疫和寄生蟲。這麼大的耗子,它身上的跳蚤恐怕能有集裝箱那麼大吧?集裝箱那麼大的跳蚤,萬一跳起來撞壞了太陽可就完了;就算它撞不壞太陽,它總能一下子把月亮撞碎吧。月亮要是碎了,碎成幾千萬片的月亮就會浮在宇宙里,那到時候是不是會多出好多好多星星呢?碎月亮一定是能變成星星的,可是當天上多出好多星星的時候,「大家」恐怕也全死了,因為死耗子把「大家」都毒死了。
為什麼「大家」不擔心呢?這是件很重要、很緊迫的事情啊。但是「大家」卻還是說說笑笑的,還是在死耗子底下吃吃喝喝,走來走去,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其實,他們連自己住的地方是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又怎麼能知道自己要到那裡去呢?
我?我當然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萊貝林斯,是個圈養人類,然後把養好的人類給牛吃的地方。後來,牛被殺死了。殺牛的人拿著一把劍,在腰上系了一根棉線,從外邊進來殺牛。為什麼要系棉線呢?因為他怕自己迷路啊。
萊貝林斯是宇宙中最容易讓人迷路的地方。
殺牛者殺完牛就走了,但是這裡有一些人因為被圈養了太長時間,已經變成豬了。殺牛的人只顧殺牛,卻忽視了人的變化,導致這個地方其實剩下的並不全是真正的人。那些一開始沒有因為被圈養而變成豬的人,也在一點一點地變成豬,因為他們發現豬比人活得幸福。雖然牛被殺了,但是那些變成豬的人,也開始吃人了,它們把人越吃越少。剩下的人也越來越不像人,開始變得介於豬和人之間;他們有變成豬的傾向,但身上總有什麼阻止著他們完全變成豬。介於豬和人之間的,在萊貝林斯佔大多數。他們,就是「大家」。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人了。
我回頭看去。在我身後的對話已經持續好久好久好久了。
他們似乎在說我,儘管我之前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他不傻,生活能自理,但是有時候會胡亂說些瘋話。大部分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坐在窗台上發獃。」
「他……應該看看精神科的醫生,不願意的話也應該看心理醫生。我是腦外科的。」
「……」
我發現自己尖叫起來,那兩個說話的也因此嚇了一跳,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看到了一個人。
我急忙收住聲,朝那個人笑起來。那人旁邊的豬對我說:「兒子,這是葉醫生。」出於對豬們的恐懼,我趕緊也對它笑笑,點了點頭。
我盯著那個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今天的天空是耗子的顏色。」我對那個人說。
「嗯……是有點像。」
那個人很局促,倒是他旁邊的豬在嘀嘀咕咕,說:「葉醫生,你看吧,又在發瘋了。」
「你是不是很想殺了豬們?」我問那個人。
那人突然愣住了,他緊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想問些什麼。
「小兔崽子,胡說些什麼呢?葉醫生他是醫生,給人治病、做手術的,懂不懂?殺豬那是屠夫乾的事兒。葉醫生您別見怪,這孩子他就這副德行,前言不搭後語的……」
「萊貝林斯里有好多好多豬。你應該還沒殺過豬們吧?反而還救過豬?」我從那個人眼裡看到了好多好多好多奇妙的東西。書上說,那叫「心理活動」。
「這裡就是萊貝林斯,但不是唯一的。萊貝林斯就是既有豬,又有人,還有『大家』的地方」,我接著對那人說。之後我什麼也沒說,因為語言是像蚯蚓那樣慢慢從耳道鑽進腦子裡的,這個過程有時候需要很長很長很長時間,我得等這條蚯蚓完全鑽進他的腦子以後才能繼續說下去。
他身邊的豬已經離開了,所以我有充足的時間等待蚯蚓鑽進他的顱內。
三
「萊貝林斯……」
眼前的青年說完便微笑地看著我。
一陣朦朧的寒意從我的腰椎蔓延上來,像是蛞蝓自我的背後爬過,在脊樑上留下了晶亮的,令人不快的冰涼。
寒意並非來自這個青年的笑容,而是來自他的語言;他的語言正一點一點滲入我的意識,儘管我無法理解他的意思。當他一開始提到「殺豬」時,我本以為他通過什麼途徑知曉了我仔細隱瞞起的在屠宰場工作的事。但後來發現,他表達的遠非如此簡單。
腦中出現了工作台上的豬變成老頭,被我一刀刀砍殺的畫面。
萊貝林斯,萊貝林斯……
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這四個字正躲在濃霧後面,悄悄地,十分規律地牽扯著埋在我記憶深處的東西。
萊貝林斯,這似乎是個外文單詞;L-A-B……L-A-B-Y-R-I-N-T-H……
萊貝林斯,大概是「labyrinth」?
「萊貝林斯,是迷宮的意思嗎?」突如其來的被人認可的慾望在腦中洶湧起來,驅使我不合時宜地敲碎了此刻的沉默。
青年笑起來了。他的笑聲不大,但足以穩住被我敲碎,嗡嗡直響的沉默。
「總之,不管是大家、人,還是豬,在萊貝林斯都會迷路的。」
青年邊點頭邊說。
這個瘋瘋癲癲的青年使我為自己感到可悲。我,在希求一個眾人眼裡的瘋子,希求他口中的認同。
青年的父親並不知道兒子是什麼時候瘋的。他是個商人,常年旅居海外,直到上個月聽說自己的兒子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對在房間外,來他家處理業務的律師大喊「走開,走開啊你這頭豬」時,才回國看兒子。當他發現兒子看到自己後也驚恐地叫自己「豬」後,便讓秘書找了全國最好的腦科醫生給兒子看病。
現在,我莫名其妙地坐在這個瘋了的青年對面。
最後,因為青年一直對著我說「看來你一定是懂了」,我們無法將對話繼續下去。青年見我不再說話,便興奮地、微笑著把我推出他的房間。
他說:「快回家去,你已經懂我的意思了!」
「快點回家去哦,不然等耗子掉下來,人會是最先被毒死的。」
四
見到人,就放心啦。
至少,現在的萊貝林斯還沒有讓人絕跡。
以後呢?
……
天上的死耗子好像壓得越來越低了。
在它砸下來之前,我得先逃出去,逃出萊貝林斯。
那個人,一定也能逃出去的。至少能逃出萊貝林斯。
我推開窗戶。窗戶在吱呀吱呀地叫著。它一定是在向豬們泄露我的計劃。
我索性砸碎了窗戶。
窗戶也做出了垂死的掙扎,大叫一聲;之後,它像被跳蚤砸碎的月亮那樣,在地面上碎成了無數閃亮的星星。
原來逃出去這麼簡單啊。
我飛到星星上住不就行了?
五
我,又站在了手術台前。
躺在上面的,又是某個富有的,肥胖的,手術前哭得呼天搶地求醫生救救他的腦血栓病人。
進手術室之前,我聽說那個瘋了的青年跳樓自殺了。他的父親帶著律師怒氣沖沖地來醫院找我,質問我跟他兒子聊了什麼,向我索賠——因為他認為我讓他兒子的癥狀更加嚴重,導致了其自殺。那個男人和他的律師甚至讓我看了他們裝在青年的房間的監控攝像頭錄下的畫面。
在屏幕里,那個青年爬上窗邊,推開窗戶;接著,他像是在害怕著什麼,用拳頭砸碎了窗戶。最後,他向窗戶下望去,保持著彎腰、低頭向下看的姿勢好久好久好久。
「好久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在思考時把一個程度副詞重複好多好多好多遍。奇怪。
好久好久好久,他在看什麼呢?
我最終沒想明白他在看什麼。總之,他突然笑起來。攝像頭沒有錄下他的聲音,但是我能聽到他那不大,但非常非常非常讓人心安的笑聲。笑著,他站直,敞開雙臂。
他的身體一點一點一點地向窗外傾斜,傾斜到某個角度時,他飛了下去。
最後,屏幕上只剩下了那個空蕩蕩的房間。明明有很多很多很多精緻的傢具,卻空得嚇人的房間。
我,現在站在了手術台前。
那個青年的父親和律師在等我做完手術,等著向我繼續索賠。
我下意識地拿起手術刀,順著手術台上這具肉體光滑的頭頂上的切口線切著。
鋒利的手術刀安靜地切割著有一定厚度的頭皮。
我突然很享受地玩味著刀刃上的那一點阻力,玩味著暗紅的液滴沁出頭皮,匯聚在一起後暢快無阻的流淌。
處理完頭皮後,我將目光定在了顱骨、我把電鑽鑽進了顱骨、我使銑刀切開了顱骨、我用鉗子揭下了顱骨……
我看到了大腦。
腦是白色和粉色的,有點像從和牛身上取下的,帶著雪白條紋的肉。
這時,手術台上的人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球上翻,然後盯向了我。
我毛骨悚然,突然回過神來,大叫:「來人!快來人!麻醉師在哪裡?快來人!快!」
當我驚魂未定時,卻發現手術台上的人……
他是人嗎?
他張開了嘴,把嘴角費力地拉扯到耳根。他的嘴角真的碰上了耳根,因為他的耳朵在變大;他的鼻樑凹陷了下去,鼻腔在膨脹,在延伸。
他舉起了手。他的手掌在變長,食指和中指長到了一起,小指和無名指也正從指根處開始融合;他的大拇指正往手腕內測的方向偏移,越縮越短,最後只剩下了一個指節。
它張開嘴,下顎剛剛長出的兩根長得誇張的犬齒向外刺出。
它扭動著不靈活的舌頭,喉頭在上下翻滾,從喉嚨深處發出尖銳的嘶吼聲。
它突然掙紮起來,扭動著肥碩的軀體,向我伸長脖子,試圖用它不斷開合的嘴咬住我。
我失去了意識。
後來,當手術室的門猛地被打開時,我從它們的眼睛裡看到了。
我看到我手握著僅剩下一小截的手術刀的刀柄,剩下的消失在了手術台上的豬被打開的顱骨里。
六
為了挽救我在報社的工作,我決定去精神病醫院採訪那個著名的瘋醫生。
那個瘋之前和此時同樣大名鼎鼎的醫生曾經是我父親的主治醫師。在父親去世前,他曾為拒絕了我對治療費用的承擔、自己也無錢交款的父親免費做過幾次手術。他似乎很敬佩身為教授的父親。
在前往精神病院的車上,我在想為什麼自己用心寫的文章卻從不被報社採用。
我對體制的分析,就如此沒有價值?甚至比不上讀者投來的幽默小故事?
……
當我費儘力氣見到那個「前醫生」時,我發現他在文質彬彬地對我微笑。
這與傳聞中的「他一見人就胡亂喊叫」完全不一樣。
「你好,葉醫生」,我說得小心翼翼;「我是你之前的病人——你喜歡叫他陸教授——的兒子。」
「你好。」
他接著微笑著說——
「你不覺得今天的天空有點像鱟血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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