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因倖免於戰爭的緣故,香港已暫代上海成為新一任首席錦繡煙花地,雖也受到少許波動,如同一座經陣雨沖刷的青灰色城堡,但至少能有一絲生機:譬如牆角還是有許多牛筋草,在短暫的雷止雨靜時悄然蓬勃成茵,或許在花園的角落,仍有一枝紅艷凝露的玫瑰,奪走了陰天全部的色彩。

  因連日忽起忽停的暴雨,街上並沒有什麼行人,連賣煙和賣花的小販也不見了身影。倒是多起了懷抱一大捆傘的男人,在屋檐下走來走去。尖沙咀的歐式高樓中,百步之內都聽不見還價的聲音。人若是失去了購物的慾望,好像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慾望。所有的店家唯有文具店的老闆慢悠悠,靠在藤搖椅上翻著書,聽著不遠處幾家服裝店老闆娘的八卦,當成了伴奏樂。與他一般愜意的還有店中的唯一客人。他好像是來挑鋼筆的,在木架子前摸了許久,並不趕時間,但是仍是沒有選好合適的。

  店家開口道:「若是要送人,玻璃櫃檯里的幾支很拿得出手,都是真德國進口的。」

  年輕男人嘲弄道:「還有假德國進口的嗎?」

  「有的,沿江往北去不遠。假英國,假德國,假法國。廣州佬從香港買批貨去,過幾個月就有百倍千倍運回來了,從他們那裡進貨要便宜得多。」老闆見他真的湊到玻璃櫃檯上去,許久沒人聊天,也搭上了腔。

  他悠悠一嘆,鬍子遮住了嘴,灰白須往上一笑,應當是笑了,「一打起仗來,很多生意反而好做了。」

  這句話一出來,男人緊皺的臉也綳不住,笑了下,但沒出聲,戳了戳玉白色的那支。店家小心翼翼地打開玻璃柜子,給他取出來後道:「這支好看,質量也沒話說,我看您就別挑了,反正要送的人也不會真用的,送禮足夠體面了。」

  男人怔了一會兒,外面忽然又暗下來,頃刻間瓢潑大雨又轟鳴而至。店家把鋼筆遞給他。他擠出笑,「多少錢?」

  「二百二十塊。」

  「替我包起來。」他沒接那支筆,伸手去拿錢包,不知是感慨還是在調侃,因為他的語氣隨驟雨一同沉了下去,「因為打仗,價錢反而是最不會騙人的。」

  謝誠至實在是待不下去,才找了個借口出來。他們的據點是在一個小公寓。說是公寓,卻像是個地下室,設施也很糟糕,加上香港夏日悶熱潮濕的氣候,坐在裡面每一秒都如同在熬刑。旁邊又時刻待著一個不說話干會瞪眼的板寸頭小矮子。謝誠至始終無法把他當成是「同僚」。小矮子是真的不會說話,僅有「嗯」或「不」一類的短音節。謝誠至戲弄過他「你是不是結巴?」

  他連臉都沒有側過去,低聲說了一句「不是」,又繼續盯著對面那棟房子。幾時幾分誰進去或是出來了,待了多久,車的顏色和車牌……他都記下來了,認真地像是學生在做隨堂筆記。

  謝誠至認為這有些荒謬,反覆只有那幾個人。正常人多觀察幾次,都能記下來。不過唯有他在記錄時,謝誠至才會安靜地在一邊看。直到小矮子擱下筆,他才問:「你上過學?字寫得很像樣。」

  他只是沉悶地嗯了一聲,眼睛像是鐵鉤勾在了對面的門口。謝誠至開始懷疑他是老吳一手帶出來的,也開始堅信老吳只是為了把自己支開,隨意塞了個無趣的任務過來。

  直到八月中旬,當連月驟起驟止的暴雨終於把整座城市都弄得黏糊起來。小矮子擱下筆,「你先挑一個。」

  本子上記錄的是出入次數最多的人員名單,按官職與實力大小排列後,做出兩個很穩妥的答案。「只能做一次。槍一響,其它鳥——就會飛了。」

  謝誠至篤定他年紀和資歷都不如自己,把本子推還給他,態度顯而易見,反問道:「是你選出來的?」

  他不回答了,也不推搡,在其中一個名字上打了叉,將本子翻到最後,撕下一頁扔給他,上面有餘下那人的一些資料,譬如常出入的會所和時間,以及性格嗜好,包括家庭住址與車輛信息。謝誠至不由哂笑一聲,還真是一絲不苟的學生筆記。「你這是讓我去和他相親么?」

  他不說話。謝誠至看著那張紙,說笑道:「唉,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們是好人怎麼辦?」

  小矮子默然片刻道:「到處都是好人。」他撬開一塊木地板,把本子放到底下,道:「如果我沒回來,你把它拿走吧。」

  他在心裡冷笑一聲,口上卻道:「你竟然相信我?」

  「必須相信死前,見的最後一個——勉強能相信的人。」他停頓了兩下,合上了木板,拿起包出去了,在走到門邊低聲道:「兩年前,家裡人死光了,沒錢再上學。」他或許真是個結巴,一說稍長的句子就要斷一下,語調跟外面的陰雨很協調。

  「多謝你——給我帶午飯。」

  謝誠至愣了一下,那與打趣相同,不過是讓他對自己放鬆警惕的招數。他往後看,天已經暗透了。別墅只剩下了輪廓,幾片茂密的枝葉陰影擋住了大半的視野,門口沒有亮燈。陰影和陰影之間是可以重合的。

  他用了四天時間解決了事情,按照計劃做完後先找地方安穩幾日,然後就啟程回上海。在此期間,他是個絕對安逸的正常人,每日在各大商場閑逛。他原想找個女人陪同,畢竟男人獨自買東西還是太點眼了。後來想想也罷,身邊多一人,多一份束縛。他現在又多了點心思,在想地下的筆記本,小矮子那邊仍沒有消息傳來。謝誠至知道與他之間不可能再有見面的機會,但總是有個心結也一併壓在了木板底下。

  他正出神,一抬頭見到了個某個故人。男人獨自來商場並不是他的獨一份。王渝謙看上去竟也閑得很,彷彿絲毫沒受到前幾日刺殺事件的衝擊。他在逛首飾店,聚精會神地盯住玻璃櫃檯,讓店員取出一對紫玉手鐲。

  謝誠至以為他是要買去送給情婦,不過幾個月的盯梢下來,並沒有發現他有什麼花邊艷事。

  兩日後,王渝謙乘上去往上海的飛機。謝誠至多等了兩日,也收不到小矮子的消息。他稍微打聽了下,小矮子要刺殺的人也好好活著,昨晚又去了銅鑼灣的沙華舞廳。與從前不同的是他昨夜玩了一個通宵,今天凌晨方被人抬進了私家轎車。

  他頓感無趣,立刻買了一張返程的船票,懶得再管什麼矮子和筆記本的事。直到中午在渡口等待時,順手買了一份報紙。背面赫然印著「青年受奸匪蠱惑,暗殺部長失敗」。

  謝誠至大致讀了一遍內容,當看見「經調查後,青年僅有十七歲……」然後跟了些滿篇鬼扯的文字。他也弄不清自己是該笑還是惱怒,把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調查方式和裁決結果,他倒是清楚。此時回想起待了數月的陰暗潮濕的公寓,感到無比厭煩。謝誠至站起了身,正好渡輪即將開船的號角聲響起,還有十分鐘就要啟航。

  賣小食的攤販受到了號聲的鼓舞,也吆喝起來。預備買些食物上船當午飯的乘客都跑過來,也有踩點奔來的人,相撞在一起,掀翻了飯食攤子。不知是辣醬還是番茄醬泄了滿地,在炎熱潮濕的天氣下,很快就引來一堆綠頭蒼蠅。謝誠至低罵了一聲,往船上邁去。

  景行已在七月中旬找到一份文員的工作,薪酬不高,但好在是大公司,還算是安穩。他在畢業前就把書店託付給了鎖紅。一日下班後,他往那條街上去買松糕,順路經過福開森路。鎖紅正在店裡盤貨,看樣生意很好。她拿著簿子,一邊盯著工人上下搬貨,一邊飛筆記賬,大聲使喚道:「快點,六點前必須卸好,別擋在門口。我這邊晚飯後生意很好的。」

  成堆的日式用品與書籍不間斷地塞進店裡,門口的書架子也撤了,支起兩個木台,擺了兩盆矮子松。景行上前去打招呼,她心情很好,見了忙笑道:「唉,你來啦,裡面堆滿了貨,還沒理呢,都不好意思讓你進去坐會兒。」

  「沒事,我路過,就要回去了。」

  鎖紅盯了一眼他手上的紙盒,笑了聲:「這是鹿城記的松糕吧,現在都開到上海來了。以前在新城,要走好一段路才能買到的,也就你願意跑那麼遠。」

  景行道:「現在不遠了,下班回家順路就能買到。」他看到了她身後的日文紙箱。鎖紅說:「現在生意蠻好呢,你不知道,附近竟有不少日語班,都要開暑期課。我就想法子和他們連上線,承包了他們全部的教材,也引了很多學生過來買書。我正在想,要不要順道賣些別的東西。你最清楚學生喜歡什麼了,有時間替我參謀一下。」

  景行與她聊了幾句遂告辭回去了。張寶祥從裡頭走出來說:「唉,他怎麼走了,也不進來坐會兒。」

  「人家要趕回去疼女人,哪有功夫陪你坐。」鎖紅拿筆戳了他一下,又道:「我想過兩天去香港一趟,你留在家看店。」

  「你又要鬧,跑那麼老遠去。」

  鎖紅嗔道:「你懂什麼,賣書能賣幾個錢。現在上海最缺的就是日用品。哪怕是香皂和紙,也能大賺一筆。黑市都要鬧上天了,你還在這兒當菩薩呢。」她用力翻過一頁紙,意猶未盡地說:「長繁長盛得了那磨人的病,指不定過冬時又犯了呢。再說現在買米買布,喝口水都要看人臉色,當菩薩也得有人肯給我們上供啊。等入了秋,他們也要找個像樣的學校了。我還想讓他們分到個好教師的班上去,沒錢怎麼使?」

  張寶祥道:「好好好,我什麼都不懂。我是想你從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又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了事可怎麼好。咱們家也不指望能出個大學生。」

  「憑什麼別人有那福氣,咱們就不能有。」鎖紅瞪了他一眼,絮絮道:「能出什麼事,我和街尾雜貨鋪的張家一道去。」

  張寶祥還想再說什麼,見鎖紅已收好紙筆進屋盤貨去了,也只好作罷。

  景行進門後,原順手將松糕置於餐桌上,但見若昕坐在客廳,走過去道:「你回來了呀,今天去參加的義賣怎麼樣?」他將紙包打開,擱在茶几上,笑道:「你先吃一塊,再決定今天晚上誰做飯。我可是排了老長的隊伍的。」

  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笑了聲說:「有兩個人來鬧事,不過已經讓人押去巡捕房了。」

  「沒出大事吧?」

  她見他蹙了眉,搖首笑笑,撕下一點松糕吃下去,就沒有再碰。似是意料之中,九月五號,極斯菲爾路上一家特工總部正式成立。若昕有日往靜安寺去送秋日穿的外衫,置辦些日用品。南京路和百樂門的花天酒地,彷彿更能襯出一點窮途末路的氛圍來。能買到毛巾牙膏等必需品的地方越來越少,隔幾天就會有幾家鋪子又關門求大吉。

  自景行找到工作後,有意無意提過一句讓她停手。她應了一聲,真的放下針線,把最後一批衣裳送去交差。得了錢,要拿一部分給介紹人,買完日用品後,她見錢還餘下一些,就往極斯菲爾路上的綢緞莊走去,她做衣裳的布料都從那兒買。她想起景行很久沒有添過新衣,預備挑兩塊好的給他做新襯衫。

  老闆拿著尺子量裁,苦笑連連道:「您很久沒來了。我這店裡的生意都黃了一大半咯。」他往西北方向輕輕一指,也不敢再出聲,又嘆了一口氣。其實他的店面離那兒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整條街都冷清得很,連風也懶得刮過一陣。落葉都是死氣沉沉地躺在地上。

  「要我給您做好,還是您帶回去?」

  「包起來吧,他貼身的衣服我來做就是。」

  其實是兩人不言而喻的老規矩。老闆扯著嘴角笑了聲,雖然難看但卻是真心想笑的。他原想說什麼,也咽了下去,從櫃檯里取出一大包絲線和各色紐扣,一併遞給她,笑道:「說不準哪天就關門了,遲早要送光賠光的。能在情願送人的時候送掉,也是一種福氣了。」他搖晃著身子走進去,唉聲嘆氣道:「一打仗,管你三百六十行,想要活下去就得會做生意呀。」

  若昕在蕭條的大路上返回,偶爾踩在乾枯的落葉上,發出碎裂的輕響。謝誠至如同夏秋季節的暴雨,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他昨日僅短暫見了她一面,在黃浦江邊,意外的誠懇。「想辦法把地窖里的葯送到紙條上的地方,背清楚就撕掉。不要多逗留,放進牛奶箱就走。」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最後竟凝出一團笑,「我現在只能相信你了。」身畔是在暗夜下翻騰的江水。低首望去像是黏稠的墨。她沒有遲疑,收下紙條和一串海格路的鑰匙。他默立在深秋的涼風中,面對天際一彎皓然冷月。它像一枚鋒利而蒼白的別針,勾在了夜空的黑袍上。

  他獨自一人俯在橋欄上,身後的車馬交織成光怪陸離的網,就張羅在最繁盛的中心,不收不放,任願者上鉤。他往下凝視,看不見那支早已沉底的鋼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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