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我和父親互換了位置

人到中年,我和父親互換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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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轉過頭去,我清楚地看見,眼淚從他臉上滑落。其實,這一次旅程里我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他比任何人都更脆弱。這脆弱,包裹在他的保守和一絲頑固之中,很少顯露出來。

作者:劉汀

缺少一場暴雨

距離父親上一次來北京,已經快十年了。他這一次來,可以說是被迫的。

和經常奔波的母親(要幫我或弟弟帶小孩)不同,父親對外出很抗拒,理由常常是:我不願意坐長途汽車,我不喜歡抽水馬桶,我討厭大街上到處都是人。

我和弟弟無數次告訴他,不要再耕種那幾畝入不敷出的薄田,不要再養那幾隻廉價的羊,放寒暑假時來城裡住上一段時間,休息一下。他總是猶豫不決,彷彿那幾間土坯房,他一旦離開就會被荒草佔據,而他半生的歲月也會因此失落。

在「認家」這一點上,母親跟父親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對生活的認同,仍然是在內蒙古北部那個偏僻的山村之中。母親說:「無論如何,那兒是我和你爸的家,我們經營了一輩子的地方。」


最終讓父親出門的,是他越來越難以忍受的病痛。

女兒暖暖還小的時候,有兩年是母親在北京帶,只留父親一個人在家,伺候著近百隻羊,還要收割莊稼。冬日的寒冷清晨,他需要早早起來,燒熱鍋爐,順便熱一點剩飯,然後去給羊圈裡的羊添加草料。一切收拾停當,白而弱小的太陽已經躍上天空,他再開車去四里路外的鄉村小學上班。班裡只有幾個孩子,但他必須時刻釘在那兒。放學後,回到家裡還是一個人生火、做飯、餵羊,把散落在院子里的雞都趕回窩。那時候父親經常醉酒,半夜搖搖晃晃地從親戚家獨自回去,獨自睡著。

這段日子對他的健康造成了影響,大概從前年開始,他的身體病痛漸多,除了已經確定的糖尿病和脂肪肝,還有嚴重到右臂抬不起來的肩周炎。他固執地不去鎮子上的醫院,而是自己到村口的赤腳醫生那裡或小藥店買葯吃,一種吃了幾天,沒效果,再換一種。

我們全家商量,無論如何也要在這個暑期讓父母到北京來,做一個全面的身體檢查。

父親終於點頭。


六月底的凌晨兩點鐘,我從六里橋長途汽車站把父母接回家裡。北京已經很熱了,他們進屋時汗津津的,我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冰鎮的礦泉水,母親接過了一瓶。

「你爸不能喝這個。」母親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了另一個礦泉水瓶子,裡面裝的是涼開水,「他如果喝了涼水或生水,腸胃可能會不舒服。」

我聽了心頭一酸,沒想到父親的身體糟糕到連喝水也如此小心了。在多年前,從山上打秋草或收莊稼回來,父親第一件事就是從洋井裡抽出清澈凜冽的水,咕咚咕咚喝上半瓢。不知道從何時起,無論什麼時候父親外出,母親的包里總是早早給他備好一瓶涼開水,還有每天要吃的葯。

喝了幾口水,老兩口悄悄去了大卧室,借著客廳的燈光看了看睡得張牙舞爪的孫女,疲憊的臉上顯出了動人的笑——這時我才想起,說服父親出門的理由,還有暖暖。

暖暖已經四歲半,跟爺爺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才半個月。但是暖暖對爺爺抱有特別的喜愛和熱情,甚至超過了從小帶她的奶奶。我跟家裡視頻時,暖暖會說讓爺爺來北京,而不讓奶奶來。

這玩笑話里,包含著小朋友狡黠的小心思,但我覺得也有那種血緣上的神秘主義氣息。都說隔輩親,或許血緣里總有一些我們無法證實卻能真切感知的東西,有時比可見的聯繫更牢固恆久。


我先帶父親去了醫院,大夫看了他的肩膀後,開了理療和按摩。十年前,我剛剛碩士畢業當了半年編輯,腰椎就出了問題,一個前同事介紹到了這裡,做了一段按摩理療,效果很好。從此之後,每隔半年多就要來一次,緩解腰部的問題。後來是妻子,她的頸椎問題更嚴重,常常會頭暈,也要不時過來調理。

現在是父親了。

六十歲的父母,與城裡同齡的老人相比,身體狀況大概要多衰老十年。

從這天開始,父親和母親每天就背上一瓶涼開水和充電寶,早早地坐公交車到醫院,按摩、理療,然後兩個人商量著坐地鐵或公交,去北京的某處景點。初夏,北京的溫度還沒那麼高,行走在路上尚能忍受。

他們有時候坐錯了車,有時候換錯了地鐵,但是要去的前門、頤和園、圓明園、天壇、北海公園,都去了。下午的時候,我會發微信問他們是否回去,是否吃了午飯。大都是母親回給我,說他們已經到家,正準備午休,中午吃了蓋飯。

那些天,我帶著父母去家附近的燒烤、麻辣燙、涮羊肉、烤魚,把我覺得好吃的東西全部讓他們嘗了一遍。我也總讓他們從外面回來不要做飯,想吃什麼就在附近的餐館吃——然而父親最喜歡的竟然是近一家快餐店的蓋飯,十幾塊錢一份。

父親說,「他們蓋飯的菜有味道」。父母口重,喜歡吃濃油重醬鹽多的,雖然明知這種多年的生活習慣不太健康。

我們的故鄉在胃裡——這個論調已經被太多的人言說和實踐過了。這一次,我試圖從胃部開始改變父親身上某些頑固的觀念,比如他對於村莊的眷戀和對外面世界的抵觸。我帶父母去吃那些在老家難得吃到的東西,某種程度上,我成功了,比如父親會對某一次在湘菜館裡吃到的剁椒魚頭念念不忘,比如幾乎每一次在小店吃早餐,他都要吃油條豆腐腦。

其實我知道,父親只是從陌生的菜裡面尋找那種對味蕾及記憶的刺激,好讓自己產生一種替換了內容的熟悉感。我未曾想過徹底改變他的認知,畢竟父親幾十天後還要回到老家,繼續他未完成的鄉村生活。

父親很快適應了這裡,跟母親兩個人成了北京的背包客,逛了他們能走的地方。儘管他依然一走進小區就會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但他對城市已沒有了最初的那種恐懼,也能適應抽水馬桶了。

每天晚上,他都享受著跟孫女一起玩的時間。暖暖在和他們玩幼兒園的遊戲:「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誰是我的好將。」幾乎每一次,她的手指都會最終落在爺爺身上。然後,祖孫三人哈哈大笑。

母親嗔怪暖暖:「為什麼每次都是爺爺?」

父親不說話,暖暖撲到爺爺身上說:「因為我喜歡爺爺,爺爺也喜歡我。」

父親會天真地笑。

很快,他能自己過馬路了,他自己下樓去買煙,抽一支,然後再上樓。


幾天後,拿到了父母的體檢報告,謝天謝地,他們雖然都有著老年人常有的小毛病,卻沒有大問題,我長長鬆了一口氣。我帶著他們去北醫三院挂號看病,因為有了體檢報告,省去了再做許多檢查的麻煩。一路看下來,小毛病似乎也只要按時吃藥、健身。

但是我和父親之間,似乎還缺點什麼。

直到我們即將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我才明白,我們缺少一場暴雨。

去年,有位朋友介紹了一位中醫,妻子去看過幾次,調理身體,蠻有成效。有一次跟父親提起,父親說,他也想去看看。相比較面對著大醫院裡穿白大褂的大夫和各種看不懂的儀器,他更願意相信一些老中醫的言辭和判斷,就像多年來他對老家的那位大夫的信任那樣。

那幾天北京開始下雨。一大早,我帶父親坐地鐵去找老中醫。我們出門的時候,下了半夜的雨剛剛停,空氣濕潤涼爽,是入伏後難得的清涼。我們從北苑站出來,路面上積水很多,只能不斷繞行。踩著稀疏的磚頭和防洪沙袋,我們一路到了中醫店所在的小區。

大夫給父親開了兩個星期的湯藥,讓他戒煙戒酒,控制體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叮囑。我覺得,到這時父親的心才徹底放鬆下來。在很多時候,中醫扮演著半個心理醫生的角色,他們會和顏悅色地跟你解釋你的病是怎麼回事,並且給你信心。

我們出門時,大雨又下來了。

「走嗎?還是等一會兒?」我問他。

「走吧,」他說,「等也不定什麼時候停。」

我們打著傘,走進雨幕里。雨很大,風也很大,雨傘幾乎沒什麼作用。才走出去幾步,鞋子和褲腿就濕透了,很快肩膀也被雨水打濕。我走在前面,父親走在後面。那些淋在我身上的雨水,淌到地上,又從他腳下流過。

我無需回頭,就能感覺到他在我身後兩米處,大雨幫我們隔開了所有其他人和物,那一刻,天地之間只有一對父子。我們走到地鐵站,兩個人都有種被洗禮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被雨水沖刷走了,又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洗凈擦亮。我很清楚,從這一刻起,自己和他之間的位置互換完成了。

三四歲的時候,父親挑著兩桶水,從爺爺家的院子回我們剛蓋好的土坯房,我跟在他身後;七八歲時,上小學,他騎著自行車,我坐在車後;十幾歲時,去田裡拉大豆和玉米秸稈,他趕著馬車,我也在他後面。

幾十年來,我們之間都處在這樣一種視覺關係中,早已經被人們玩爛了的的「背影」,或者另一個作家所說的「目送」。在我們長大到一定年紀,這個視覺關係就會翻轉過來,那背影並不再是父輩的,而是我們的,是他們在看著我們的背影,目送我們走去遠方。在北京的所有行走中,我都有意無意地走在前面,父母跟在後面,經過路口或有車過來,我就會回頭看看。

不是么?從初中開始,總是我們離開他們,送到村口,送到鄉里,送到鎮子上,他們始終在原地,我們才是那個留下背影的人。

這場雨,以及我和父親半身濕透可是神情清爽的樣子,必然會永恆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海邊,黃昏將近

這個暑假,父母留出了兩個月的時間,下定決心出一次遠門。他們有太多的第一次要去嘗試: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看海,第一次不是因為要辦某件事而去一個城市。

這場旅行在我心裡醞釀至少有三年了,這次父母來京,是實現它最好的時機。幾經考慮,我定好了線路:北京飛大連,大連待四天;然後高鐵到哈爾濱,哈爾濱三天;然後高鐵到琿春,父母留在琿春,在弟弟家待一個月左右;我最後送妻子和暖暖到松原的岳母家,然後我自己回北京上班,

這次出行有點像一個拖了很久的儀式:我與父母之間的角色和位置,終於完成了大轉換。從現在開始,他們要像個孩子一樣,處處聽從我的安排了。

這是父母第一次坐飛機,運氣不錯,沒有晚點,天氣晴朗,他們能透過舷窗看到外面漸漸遠離的大地和層層疊疊的雲海。飛機上已經允許手機開啟飛行模式了,他們還能拍拍照片。我和妻子、女兒坐在前排,父親和母親坐我們後一排,不用回頭,我就能聽見父母的好奇和興奮。特別是母親,像個剛出生的孩子那樣帶著無盡的好奇,如果條件允許,她幾乎敢於嘗試所有新事物。

在機場排隊的時候,他們很自然地跟陌生人聊著天,問東問西。有幾次,我甚至想提醒他們,對陌生人也應該抱有足夠的警惕。但我忍住了,我想我就在旁邊,應該不會出什麼事,而他們眼中的世界仍然像鄉村一樣,完整和傳統,他們並不相信這個人間有那麼多惡意,即便已經從各類新聞中看到過許多報道,他們也不相信那些事會被自己碰到。

現在的我,幾乎不再給地鐵和路上的乞丐錢,絕不會跟陌生人聊任何個人的事,即便是打車,遇見話多的司機,我提供給他們的信息也都是半真半假。我會以自己為原型,虛構出無數個新的自我:一個編輯,但是在出版公司的圖書編輯;一個寫小說的人,但是是寫網路小說的;一個公員,一個公司白領,我從來不會讓真正的那個自我呈現在陌生人面前。

飛機很快降落了,兩位老人有點意猶未盡,他們沒想到第一次乘坐飛機時間如此短暫。我安慰說,以後還會坐的。

旅行真正開始了,那些對我來說毫不新鮮的事物,開始以新鮮的面貌出現在他們面前。


大連天氣晴朗,才上午十點左右,我們就到了預訂的旅店,還不能辦理入住。按照妻子做的攻略,我們先去了離這裡不遠的聖亞海洋公園:看海底世界,買十五塊錢一袋的食物喂海鷗,讓女兒跟海獅照相,觀看精彩的海象表演。

在看錶演時,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服務生端著飲料、烤魷魚叫賣,女兒不出意外地想試試,父親也對魷魚很感興趣。我給他們買了一份,看著父親撕咬魷魚,我心裡升起一些隱隱的擔心,但實在不願意去破壞他的美味。

下午三點才吃午餐,然後回旅店休息。父母很快睡著了,只有暖暖的興奮勁一直持續著,直到她也困了,我和妻子才得機睡一會兒。

一覺醒來,已經晚上六點多,夕陽落山,城市燈光漸漸亮起。我們住在星海廣場旁邊,一面有高而方的玻璃大廈,一面則是黃昏中的大海,「大連啤酒節」的招牌已經豎起來了。

我們步行去找晚飯,在網上搜索了很久,卻很難在附近找到一家比較滿意的餐館。到海邊,肯定要嘗嘗海鮮,但對於常年吃牛羊肉的純粹北方人來說,海鮮頂多是嘗嘗,並不習慣。

我們找到一家餐館,點了菜,坐在露天的方桌旁,喝著本地的啤酒。晚風是溫和略帶涼爽,夜幕也有著溫柔光色。我喝了一口啤酒,看著吃飯的父母妻女,禁不住想:其實,之所以要出來旅行,對我而言,想獲得的只是這安靜溫馨的一刻。

父親突然說了一句:「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頓時心驚,那種從中午就泛起的隱隱擔心,陡然間強烈起來。有一年父親去弟弟家,弟弟帶他去吃海鮮,他過敏反應嚴重,胸悶、腿腳發軟,不得不連夜去醫院裡輸液。中午他吃魷魚的時候,我就有點擔心,好在他吃的不多,後來也沒有什麼反應。晚飯時,我特地海鮮和不含海鮮的菜點了一半一半,但父親還是喝了幾碗海鮮湯,吃了一點貝類。

我看他臉色有些發沉,心裡也發沉,雖然他嘴上說「沒事,沒事」。但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在手機上查了離這裡最近的醫院,甚至在滴滴上設置好了目的地。

父親不再吃東西,站起來跟著在旁邊玩的暖暖,我心裡沒底,又不敢表現出過分擔心,只好喝酒壓制情緒。我們開始往回走,似乎父親並沒有顯出更多的不適,為了寬慰他們,也為了寬慰自己,我笑著說:「我看你這就是心理作用,根本沒事。」

父親也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略微合理的解釋,立刻笑了,說:「可能是。」

我們回到賓館時,他已經恢復狀態,看起來確實沒事了。我的心才放下。


他們都睡著了。我躺在床上,才感覺到回憶的力量。十七年前,我曾獨自一人來到這座城市,在一個稅務學校里生活了一個月,又毅然決然地回去復讀。如今我再次踏入這片土地,那時的細節依然清晰,可那種少年心性卻再也沒有了。

我幾乎還記得在這裡發生的所有的事,可我內心產生的感慨,只不過是一條朋友圈的容量。我不由想,是不是經過這麼多年的生活錘鍊,我變得麻木了?如果,我當年沒有退學回家,一切會怎麼樣?

我終於睡著了,並沒有夢見另一種未來,甚至我都沒有做夢。


第二天的行程是先去棒棰島,然後去威尼斯水城。

司機介紹,威尼斯水城這一片土地全部是填海填出來的。此刻,仍然能看到很多吊車在施工。這裡布滿了仿西方建築的新樓,但總能隨時看到規劃的匆忙和施工的粗糙。一座小橋的石板,到處都是裂縫,而絕大多數的樓里,沒有任何人居住。

我們走上了沿河的一條小街——既然是威尼斯,怎麼可能沒有一條河貫穿呢?小街上有售賣小商品、果汁和烤魷魚的攤位,人不多。我們走走停停,母親、妻子和女兒,被賣耳環和頭飾的小攤位吸引,開始挑選自己喜歡的物件。我沒有催促,任由她們去選、試。我知道,回去之後,這些小商品肯定會被很快丟棄,頂多是存在某個角落,作為這次旅行的某段路程的提醒。但這一刻的快樂也是必要而值得的,就讓她們盡情去體驗吧。

假的威尼斯也是威尼斯,當沿河的樓宇曲折地延伸出去,放眼看去,整個空間確實顯示出了一些歐洲模樣,至少是一個和中式建築不同的空間。我們開始拍照,坐在台階上拍,靠著柵欄拍,抱著巨大的啤酒桶拍,鑽進紅色的電話亭拍,管他是假威尼斯還是真水城呢,想像同樣能構成世界。

這個下午悠閑而從容,晚上,我們才去了近在咫尺的星海廣場。這是一處巨大的海邊遊樂場,暖暖被木馬、碰碰車和恐怖館吸引,每一個都想嘗試。我們帶她玩了幾個,然後去一處石頭棧橋,看人們洗海澡。還有些皮膚黝黑、身材瘦長的人,從水裡爬上岸,用一塊布遮住身體,換下泳衣。岸邊擺著一些海星和貝殼,等著喜歡的遊客購買。

父母去了海邊,我和妻子租了一輛四人自行車,帶著暖暖沿著廣場騎行。黃昏將盡,海風舒服極了,遠處的跨海大橋上亮起了彩燈,如同給大海繫上的一條五彩斑斕的圍巾。我們把車停在海岸邊,找一個人來幫忙拍照。

「看鏡頭,笑一下。」

我們看著手機,笑,這一刻,我們的笑容里有大海的蔚藍色。

明天,我們得去另外一個地方,看另一片海水了。


第三天計划去看地質公園,但要不停登山,感覺父母的體力不一定夠,女兒也需要不時抱一會兒,何況那時已到中午,我們還沒有午餐。後來商量了一下,我們原路回到賓館附近,趕緊午餐,然後回去休息。

下午天氣轉涼,我們到不遠處的海灘玩。那天風漸起,海浪略大,但還算不上波濤怒吼。我們都在沙灘上,父親在海邊走著,有時會抽一根煙,我時刻盯著玩水槍和沙子的女兒,妻子和母親追逐海浪拍照。大海的遠處,看不見任何波浪,只是無盡的水。女兒很快渾身濕透,趕緊給她換了一身衣服。我的褲子也濕透了,沒的換,索性讓更多的海水浸染我身。

夜晚來臨,海邊到處都是海鮮大排檔,我們經不住誘惑,坐在了一家的桌子旁。吃了海鮮,再往回走時,人車稀少,燈光昏昏,月亮從半圓向圓滿變化,漸漸趨於豐盈。我走在最後面,看著前面路上走著的四個人,那種特殊一刻的感覺再次襲來。

女兒拉著爺爺奶奶,跟他們說,我是sunny,我是sunshine。奶奶說,你跟我說中國話,外國話我聽不懂。

我所滿足的,不過是這些人獲得滿足。有時候,我對這個世界有著無盡的耐心,有時候又缺少必要的耐心。比如,女兒總是光著腳跑來跑去,有時我就會不停地追著她,遞給她鞋子,另外一些時候,我就會大聲地呵斥她,讓她自己穿好。再比如,給父親在北京開的葯,有時候他會不想吃,我就不由自主地用嚴肅的口吻說:「為什麼不吃?你總是不遵守大夫的話,葯該吃就是要吃。」

中央大街與礦區小鎮

我們在大連的幾天里,正是假疫苗新聞爆發的時間。我一邊享受著難得一家人天倫之樂,一邊不斷轉各種信息,心裡感到悲哀——我不知女兒打的是哪些疫苗,有沒有假的——就算我知道又能怎麼樣?我的反抗可能都走不出朋友圈。

網紅李誕說「人間不值得」,你必須找到足夠量的美好的東西,抵消和平衡生活里的悲劇。

帶著這種情緒,我們轉戰哈爾濱。


到哈爾濱的那天晚上,一位老師請我們吃飯。她說,如果是你一個人來,我不一定要見你,但是看到你帶著家人來,我很感動,一定要請你們吃飯。

我們吃了有名的東北菜。飯後,下起了小雨,那位老師打車回家,我們撐著傘,沿中央大街回賓館。

妻子跟暖暖說:「腳下的方石,都是一百年前的。」

暖暖問:「是一百年前的嗎?」

我說:「是啊。」

暖暖又問:「那一千年呢?」

我不禁愣了。那些被千萬人踩踏過的石頭,浸潤了雨水之後,稍微顯得滑膩了些,但並不會讓人摔倒——一千年之後,沒有了中央大街,但石頭還是石頭吧。

第二天下午,去太陽島玩了之後,我們又走在這條街上了。在那家老馬迭爾冰棍店,買五根冰棍,一家人站在大街上吃。每次吃完,暖暖都會開心地問:「我問問你們,誰是第一個吃完的呀?」

能吃冰棍,她太開心了;看到她那麼開心,我也太開心了。

吃完冰棍,暖暖要玩切西瓜的遊戲——我和妻子還有父母手拉手,她用小手在任何兩隻拉著的手之間切開。我拉著父親,妻子拉著我,母親又拉著妻子。

至少有三十年了,我和父親都沒有過肢體接觸了,握住他的手的那一刻,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我不知道熟悉的是什麼,我卻清楚陌生的是三十年間的距離。他的手並沒有很多老繭,比我的手肉要多一些,握上去厚實而溫暖。我能感覺到,他同樣帶著某種小心翼翼,試探著該用多大的力氣握著我。父子倆的兩隻手,就這麼握著,然後被暖暖的手切開,再握著,再切開。

切,切,切西瓜,這個遊戲,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對父子和一對父女間的隱喻吧?

這就像,我是那麼喜歡握著女兒的手。走在路上,她把小手伸過來,我握住,拉著她向前走。那一時刻,我比世界上的任何石頭都堅定,我必須百分之兩百地確定她在我手中的安全。有時候,她安靜地睡著了,我也會悄悄握握她的小手,或者把我的手指放在她手裡,她睡夢中也會無意識地輕輕握一下。

從這一天起,每當我想起父親,我必然首先想起握著他的手的感覺。那就是一輩人和另一輩人的交接儀式。他老了,我已長大。她在長大,我在變老。


我們還去了東北虎林園。先是看馬戲團表演,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妻子和女兒都沒有看過。我小時候,馬戲團曾有幾次到村裡演出,我看過表演,只是母親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我能複述出那時的很多細節。

馬戲團的老虎表演很簡單,不管是馴獸師還是幾隻老虎,都有些敷衍。然後我們坐著特製的車去看老虎。這裡有一部分自然放養的老虎,天氣炎熱,它們大都匍匐在樹蔭或水池裡。開車的司機不停地向車上的人兜售雞羊,一隻雞八十,一隻羊一千二,還有套餐組合,希望遊客們湊錢買了,給老虎去吃。

他說:「你們難道不想看看老虎把一隻雞撕碎的樣子嗎?」

大部分人並不響應,只有一兩個想買,但是無人搭腔也就作罷。司機有點不開心,匆匆把我們拉出了散養區。


下一站是琿春。2005春節後,弟弟隻身從內蒙到這座小城附近的礦山上班,然後就留在了這裡,娶妻生子。而我,是第一次來。

我們從高鐵站下來的時候,琿春的氣溫高達三十五度,這是在往年不曾有過的。因為下午安排了一場講座,把父母妻女送到弟弟家後,我和弟弟就一起去講座現場。講了兩個小時,拒絕了主辦方的晚餐安排,我倆去一家餐館吃牛尾湯——幾個小時前,父母、妻子、弟媳和三個小朋友也是在這裡吃的。我們一大家子人多年後的第一頓團圓飯,是通過接力的形式實現的。

弟弟家的空調壞了,因為每年高溫的天數實在有限,再買一個似乎不太划算,他開車去商場買了兩個電扇。

晚上,弟弟家的雙胞胎叮叮、噹噹和暖暖都要跟爺爺睡一個房間。暖暖還讓我哄她睡覺,然後再離開。我和父親一起,跟三個孩子在大卧室。雖然有一個電扇,但房間還是很熱。父親在床的一邊,用扇子給叮叮、噹噹扇風,我在另一邊,用一本書給暖暖扇風。

三個小傢伙翻翻滾滾地睡著了。

這時候,弟弟從外面買來了一些雞爪、鴨腸、筍乾,母親把早就冰好的啤酒拎出來,我們走到客廳去吃東西。父親沒有出來,他已經基本戒酒,也更願意躺在孫子孫女旁邊,跟他們一起享用黑夜。

母親特別興奮,她一直期盼著這樣的夜晚——一家人在孩子睡後,喝喝酒,吃吃東西。大家都很開心,夜晚的悶熱不是什麼問題,甚至,必須有悶熱,這樣冰涼的啤酒才能讓我們體會到團聚的快樂。


第二天,弟弟請了假,我們開車去這裡的一個旅遊區玩。

這裡跟朝鮮接壤,我們到了防川,有一座橋,這邊是中國,那邊就是朝鮮。乘坐一輛觀光車,司機說:「這座橋走到欄杆那裡,絕對不能再往前走,否則就越過了國界,對面的人會開槍。」

我們略有緊張地叮囑幾個孩子,絕不可以亂跑——他們哪裡知道什麼是國界線啊。

那條河並不深,對岸是沒有森林的草坪,據說曾經是有森林的,後來都被砍伐了。我看到幾隻羊在岸邊吃草,還有幾隻鴨子在河裡游,它們也並不知道一條河分屬兩個不同的國家。我們看走上去看了看,看不到任何有特殊性的東西,對面的白色房子,也只是幾棟房子而已。這個景觀的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

後來,我們找到了另一條河。河水清淺而溫熱,底部全是沙子,孩子們興奮地衝進去,不一會兒就脫得只剩下內衣玩水。當我們在河裡走來走去,河底的沙塵被踩動翻起,河水顯得渾濁,泥沙中有一些帶著金光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礦物。

暖暖從來沒有在一條河裡這麼玩過,她幾乎變成了一條泥鰍,用水槍把大人們的衣服弄濕,趴在水裡假裝自己游泳。


接下來的一天,我要跟弟弟去他工作的礦山。十幾年前,他獨自一人到這裡工作,大雪封山,他住在冰冷的宿舍里,手腳凍得腫脹如饅頭。清晨五點鐘,我們早早起床,到街邊的小店吃早餐。

琿春城太小了,但是安靜,這裡除了漢族人、朝族人,還有很多俄羅斯人。據說這些俄羅斯人,喜歡過關到中國,買很多小商品帶回去售賣,就能換得幾個月的生活費。小店的包子,竟然出人意料的好吃,我吃了三個,感到了飽腹。

我們開車出發,盤山道不停轉彎,至少有幾百個彎道,曲折勝過羊腸。路兩邊都是深密的森林,每年都能看到新聞,有東北虎在這片山野出沒,甚至叼走了半山腰的幾戶人家的雞羊。

不時能看到一條土路,從公路向森林中延伸出去。弟弟說,那裡曾經也是礦區。我幻想著有一頭老虎跳出來,站在路邊,目送我們離開。老虎沒有出現,只有被車輪壓死的蛇和草叢裡跳躍的野兔。在山路旋轉中,我已不辨方向。

「快看!」弟弟把車停下說。

我們到了一處開闊的山腰,右邊遠處太陽正要噴薄而出,而雲霧之海已經籠罩了整座山。大地如蒸籠,山峰像綠色的饅頭。


我們終於到礦區了。比我想像的要小一些。弟弟把我送到他的臨時宿舍,就去上班了。我一個人悶坐了一會兒,走出宿舍,在礦區閑逛。我看到樓下有一個籃球場,而且有兩顆球擺在那裡,立刻興奮地去投了幾個球。天太熱了,很快變得口渴。

我沿著那條主路走。這裡像一個功能齊全但人口略少的鎮子,路兩邊是各種廠房和廢棄的機械,還有一些簡易的居民房,形成了一片棚戶區。棚戶區里住的大都是老礦工,他們有的幾十年都不曾走出這裡,最遠不過是到琿春城。

棚戶區的道路上,到處是腐爛發霉的雜草,沒有什麼規整的院牆,不過是用木頭或鐵絲網圍起的柵欄。所有的門窗都很破舊,院子里停著摩托車或電動車,也有小汽車。一根鐵絲拉起晾衣繩,一家人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在微風中輕輕盪著。我還看到一張棕色的沙發,被安放在凄凄荒草之中,陽光下閃耀著的光澤。我忍不住去坐了坐,沙發的縫隙里立刻滲出前幾天下雨積存的雨水,把我的褲子浸濕了一個難以形容的圖案。

我找到了一家小商店,跟老闆娘攀談了幾句,買了一根冰棍和一瓶可樂。一口冰鎮可樂灌進去,我的肚腹似乎立刻被碳酸的現代感激活,我看到了更多廢棄的汽車。路邊一棟灰色的舊樓,上面有三個大字「俱樂部」,另一棟破舊的房子寫著「勞動服務公司浴池」,還有一家小小的醫院、派出所。

可以想見,在礦區最繁華的時日,這裡就是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小飛地,人們能在這裡獲得絕大部分生活需要。後來弟弟說,在多年前,這裡不但有許多家小飯館、烤串店,甚至還有一片小小的紅燈區。附近的警察對此心知肚明,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是一種人道主義,也是從側面來防止強姦等犯罪的發生。


中午,弟弟從食堂打來飯菜,我們就在他的宿舍里,簡單地吃了午飯。飯菜味道不錯,至少比我所在的北京的單位食堂要好些。我在想,如果閉關寫長篇小說,這裡是個不錯的地方。

不過,這座礦山在不久的將來也將廢棄,因為國家要把這裡設置成一個巨大的保護區。

第二天下午六點鐘,我和弟弟開車下山。回到琿春城時,天色已暗。小城的街邊路燈,赤橙紅綠,甚至一些早已下班的政府大樓和賓館,也在外面布滿了彩燈,小城的夜晚看上去,比白日更輝煌。似乎北方的城市都是這樣,特別喜歡用大紅大綠的燈光去裝飾一切。我們對於繁華的認識,一定程度就是燈紅酒綠。

如潮到岸邊

與父母的旅行已經到了終點,我們要離開琿春了。

拎著行李下樓,我和妻子女兒上車。母親還在跟暖暖說笑,父親轉過頭去,我清楚地看見,眼淚從他臉上滑落。其實,這一次旅程里我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他比任何人都更脆弱。這脆弱,包裹在他的保守和一絲頑固之中,很少顯露出來。

我慶幸自己安排了這次旅程,只有這樣的形式,才能撬動他五十餘年人生所形成的生活定式。他當然還要回到內蒙古北部的鄉村,回到那所待了幾十年的小學,繼續去跟幾歲的孩子一起學寫字、念課文。但他畢竟見過了大海和猛虎。生命的區別,有時也只在這些事物中。

我們無話,上車後給父親發語音,告訴他按時吃藥。他只回:知道了。

到長春一個小時後,我把妻子和女兒送上去松原的火車;兩個小時後,我獨自登上回北京的高鐵;九個小時後,我下火車,坐地鐵,從牡丹園站出來。

一進屋,我打開電閘,倒在卧室的床上,掏出手機,告訴家人我已到家。放下手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緩慢地沉入床中。除了北京家裡的床,我不能在任何其他地方的床上找到這種踏實感。這些年經常外出,每一次回到北京,都是回家的感覺。

我的家人四散各地,我的家已成了北京。


二十天後,父母從弟弟家回到老家,他們這次出行剛好兩個月。

家庭群里,母親發來一張照片和一個小視頻:老家院子中長滿了一米高的雜草,菜園子里豆角已經被青草覆蓋,有些枝蔓已經爬上了牆頭。

只不過幾十天沒有人在這裡生活,這處三十幾年的院落,就會顯得荒蕪。而在城市中,人們出門一段時間回來,花盆裡的植物則大多已經枯黃。看來,的確只有人在日出日落間的細碎勞作,才是我們的生活的防腐劑。

幾個小時後,母親又發來一個小視頻,她和父親坐在了土炕上,吃著一餐簡單的晚飯。我想,在對最日常的食物的咀嚼和吞咽中,被時光侵蝕的家,正一點一點回到他們心裡。記憶緩緩蘇醒,生活重新接續到原來的軌道,然後按照曾經的慣性,繼續向前。

只是對於身在北京的我來說,人到中年,潮到岸邊,老家已成遠方,他鄉已是故鄉。

編輯:唐糖

題圖:《步履不停》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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