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輕改史：釘宮時代-花澤時代-水瀨時代

來自專欄二次元批評學6 人贊了文章

文藝批評的兩大基石分別是文藝史與文藝理論。我一直想就二次元的發展史做一個梳理，可遲遲沒有下筆。歷史學絕不僅僅是過去的書記員，如何撥開眾說紛紜的迷霧，從紛繁複雜的歷史事件中整理出一條線索，從中認識到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實在不得不慎之又慎。對文藝史的研究同樣是艱難而曲折的，不同的人可能持非常不一樣的觀點而爭執不下。但在科學研究中，哪怕是分歧與謬誤最終都將一步步引向真理，通過「否定之否定」式的辨證發展，使我們對文藝史的認識得以逐步地深化，使文藝批評學這一有機體更加全面與完整。因此，反覆思考後，我還是決定將自己的一些想法寫下來，權作拋磚引玉。不過是些淺薄的一家之言，恐怕多有不成熟乃至偏頗之處，讓人貽笑大方了。

二次元本身是個極為寬泛的概念，即便單就動畫而言，也有著原創、輕改、漫改、遊戲改等不同的原作載體，有著戰鬥、日常、搞笑、催淚等十分不同的題材，很難一概而論。因此，研究二次元史，並不宜直接高屋建瓴地泛泛而談，切實可行的方法還是從研究各個細分領域的發展史開始做起。近十餘年以來，最有影響力的動畫作品多半出自輕改，故而對輕改史的研究對我們從整體上認識、把握二次元史具有重大意義，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決不能將輕改史與二次元史隨意地等同起來。所以，正如標題所示，在本文中，我將論述的對象界定為21世紀輕改史，而並非寬泛的二次元史。二次元下其他細分領域的歷史，有待進一步研究。

我認為，21世紀的輕改史大致可劃分為三個時代，分別以代表性的女聲優命名，稱為釘宮（理惠）時代，花澤（香菜）時代，及水瀨（祈）時代。三位聲優對應的代表性作品及其中的人物，分別為《灼眼的夏娜》中的夏娜，《俺妹》中的黑貓（五更琉璃），以及《Re0》中的雷姆。不難看出，要釐清輕改作品沿著三個時代發展的脈絡，最關鍵在於分析《俺妹》這部作品（亦即花澤時代）如何起到了承上而啟下的銜接作用。下面，我將從作品的題材、女主、男主、人際關係、以及藝術表現五個方面具體展開論述。

如果我們回顧西方文學史的話，會驚奇地發現輕改史在題材上似乎與之一脈相承。

最初的夏娜，作為「世界系」作品的代表作，對應於西方的古典文學，包括荷馬史詩及希臘悲劇，以至17世紀濫觴於法國的新古典主義戲劇。古典文學描寫的人物永遠是王侯將相，描述的場景則局限於上流的宮廷生活，遠離普通人的生活體驗，正如在夏娜中講述的也是脫離一般人常識的、少數具有異能的火霧們的戰鬥。在人物塑造上，古典文學力圖典型化，將人物視作柏拉圖式的理念共相的具現，正如海倫具現了「美」這一理念，夏娜也具現了「傲嬌」這一理念。在唯理主義的指引下，古典文學並無意反映客觀現實，它所描寫的永遠是現實世界的理念化，在人物行動的背後我們看到的是在一個更加高級的理念世界範疇內的衝突。

接著輕改發展到了俺妹，世界系日漸式微，日常系開始流行，對應於西方以雨果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浪漫主義文學。浪漫主義文學將描寫的人物從帝王貴族轉向了市井平民，一般民眾平凡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被打上了聚光燈，這在西方歷史上順應了資產階級壯大發展的文化需要，而在輕改發展史上，俺妹中更加接地氣的普通人的生活與戀愛取代夏娜中少數「特權人士」的「神仙打架」也有其內在的規律。然而另一方面，浪漫主義文學也不是機械地復刻一般人的現實生活，彼時資產階級正處於剛剛奪得政權的上升時期，資本主義制度的弊病尚未充分地凸顯出來，致使在文學作品中充盈著樂觀幻想的浪漫氣息。在俺妹中，儘管高坂京介、高坂桐乃、黑貓等都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不是異能者亦非魔法師，但高坂桐乃在各方面近乎完美的優異，黑貓的中二，以及禁斷的戀情，這些又都不是會在現實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現象，從而使俺妹染上了浪漫主義色彩。浪漫主義文學源自於現實又高於現實，它寄寓了對一成不變的現實的反叛和對一個更加美好明天的嚮往。

然而，浪漫主義終非長久之策，當一腔激情冷卻了下來，理想與現實間的巨大落差會使人不得不重新嚴肅地審視世界，審視文學。由此，對究竟如何對待現實的問題，文學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回答。

其一是正視現實，客觀地描寫現實，從而誕生了春物的高峰，對應於西方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現實主義文學。不必多言，現實主義文學描寫的依然是普通的人民群眾的生活，然而捨棄了浪漫主義文學中幻想與美化的成分，赤裸裸地展現美與丑的本來面目。在西方歷史上，現實主義文學的出現和繁榮是與資本主義制度日益腐朽，社會矛盾愈發尖銳分不開的，在輕改史上可能沒那麼聳人聽聞。但拋開政治、經濟等社會因素不談，從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也是文學其本身發展的內在規律之一，在浪漫主義發展得有點過火之際，現實主義的出現便能成為一劑醒腦的猛葯。作為一座現實主義的高峰，春物在輕小說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它正式標誌著輕小說的發展進入了成熟的階段。

其二則是試圖逃避現實，也就是以Re0為代表的異世界系作品異軍突起。然而，可以說異世界與現實世界就一點關係也沒有嗎？也不盡然。須知，作者在構思異世界的世界觀時總無可避免地要藉助來自於現實世界的經驗，而反過來，在異世界中反映的社會風貌、人際關係也總可以在現實世界中找到影子。或許「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者在表面上構築了一個與現實毫無關係的世界，在實質上卻通過幻想更加深刻、普遍地折射現實。這有些類似於發源自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以魔幻為目，以現實為綱，外表看披著「魔幻」的外衣，本質上依然是現實主義文學，與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殊途同歸。輕小說史上，異世界系作品剛剛發軔還不算太久，如何對其進行公正而客觀的評價，仍有待時間的檢驗。

無疑，就現象而言，夏娜、俺妹、Re0三部輕改作品之所以大成功，七成以上要歸功於女主的超級人氣。故而，分析三部作品中對女主的角色塑造及其流變，自然成了一個重大的課題。在這裡我僅僅簡單地談兩句。

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任何文藝作品的誕生與流行都離不開其社會基礎，因而文藝作品中對女性角色的成功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側面反映了現實社會對當代女性提出的新要求。總的來說，從夏娜到黑貓再到雷姆，角色形象愈來愈豐滿，愈來愈貼切現實。

夏娜作為經典的「戰鬥少女」形象，立場堅定，愛憎分明，作戰時果敢、頑強，充分展現了作為女性的堅強剛毅，女性也可以頂起半邊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好的現象，儘管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日本社會大男子主義的戾氣尤為嚴重，可女權主義運動的春風又怎麼會吹不到極東的島國上呢？加之日本社會的少子化日趨嚴峻，青壯年勞動力顯著不足，女性從家庭生活的束縛中走出來，與男性一道擔當社會事務的責任，既為政府鼓勵，亦是民心所向。勇敢戰鬥著的夏娜的身影，映出了社會對有責任、有擔當的當代新女性的籲求。可是另一方面，夏娜的形象塑造依舊過於扁平了，標籤化的傲嬌佔據了太大比重，造成了人物與現實社會的脫節。乃至在劇情中，天壤劫火、萬條巧手常常扮演著夏娜社會生活的指導者與監護人的角色，少不諳事的夏娜需要通過這一紐帶，才能夠健康地連接至正常的社會交際中。正如夏娜所言，她們火霧戰士僅僅作為討伐紅世之徒的道具而存在，而所謂道具，自然是不必要具有社會屬性的。換言之，夏娜這部作品只注意到了戰鬥著的女性這一表面現象，卻忽略了女性為什麼要去戰鬥的深層動機。任何戰士在成為戰士前首先是一個社會上的人，作為戰士他們或許只是一枚棋子，但作為人他們同樣有著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心路歷程，有著自己不得不戰鬥的理由。而從小便以「理想的戰士」為目標培育起來的夏娜，自然缺乏了對其作為普通人的社會屬性的關懷。

相形之下，在俺妹中對黑貓這一角色形象的塑造更加有血有肉，更加立體，更加真實。黑貓是十分典型的當代「新女性」的代表，在她身上傳統與現代、陰柔與陽剛相互交融，將中性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很獨立，也很堅強，在愛情和友情中都能夠不卑不亢，不像高坂桐乃那樣喜歡時不時地胡鬧。雖然不像新垣綾瀨那樣溫柔，也會以自己的方式真心關心別人。她熱愛二次元、電子遊戲等現代文化，同時又踐行著顧家的優良傳統，關愛妹妹，生活作風勤儉樸素，她可以清楚地將興趣愛好與生活、學習區分開來。在俺妹中，高坂桐乃固然天資聰穎，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不要忘記在這一切的背後有高坂京介為她赴湯蹈火，無償地付出。就算高坂桐乃是個天才，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過於脆弱了，我們不能指望在現實生活中也有像高坂京介一樣的人無怨無悔作她心靈上的盾，天才若是被困難和挫折擊垮，便比庸才還要不如。要想成功，情商第一，智商第二，每個人的社會經驗都會向他反覆訴說這條真理。所以，現實社會中真正需要的是像黑貓這樣的人。無論從事何種工作，理性的思維，冷靜的頭腦，開放的心態，堅定的意志，只要黑貓能夠將這些優秀的品質貫徹始終，她就一定能最終取得成功，也決不會被挫折嚇倒。對黑貓的角色塑造是理想化的，但卻並非遙不可及，彷彿踮起腳尖來就能夠碰著，又顯得那麼真實，在她的身上集中寄寓了現實社會對當代女性的殷切期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黑貓的性格偏向中性化，就不可避免地喪失掉了一些女性化的陰柔特質。比如，她本人很少需要別人的安慰，但她也不擅長去安慰別人的痛苦。當然，畢竟人無完人。

在對傳統大和撫子式的女性角色的叛離上，如果說夏娜是男性化，黑貓是中性化，但都在一定程度上損失了女性本該有的陰柔之美。由是，我們不禁想到，能不能夠一個角色同時既男性化又女性化，也就是該剛強的時候剛強，該柔情的時候柔情呢？雷姆這一角色的塑造對此作出了回答。雷姆是全能的，進能夠揮舞著大鎚衝鋒陷陣，退可以撫慰菜月昴使其重燃鬥志，既能文又能武，男性化的英勇戰鬥與女性化的溫柔治癒得到了集大成式的完美統一。雷姆的形象是如此全面、飽滿而生動，對她的塑造已經超出了作為現實社會中女性的一個範本，在她身上閃耀著普遍人性的最高光輝。

女主既然如是，那麼三部輕改作品的男主，從坂井悠二到高坂京介再到菜月昴，是否也存在著內在的演變規律呢？單就這一問題大可以另外寫篇文章出來，在這裡我就暫時不具體分析了。

三部輕改作品對人際關係的設定同樣值得回味。最初的夏娜中是標準的女主女配，女配吉田一美的人氣根本不能與女主夏娜相比。接著到了俺妹，似乎在這篇文章中我一直將黑貓當作女主，其實從作品題目就可以知道，官方而言，高坂桐乃是唯一的女主。然而在現實上，黑貓的人氣絕對不在高坂桐乃之下，乃至有世萌萌王加持，認為黑貓是無冕的「真」女主也並不算過分吧。儘管我們並不知道作者伏見司的原意如何，但從結果上看，黑貓是喧賓奪主了，這就已經打破了傳統的女主女配框架。再到Re0，雷姆的人氣無疑是壓倒性的，但愛蜜莉雅同樣是推動劇情發展無可替代的女主之一，這類同於春物中「雙女主」的設定，兩個女主與男主三人間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缺一不可，傳統的女主女配框架由是徹底地被消解了。這些細節上都反映出輕小說在題材探索方面的長足進步。

十年以來動畫技術飛速發展，藝術表現手法推陳出新，研究在輕改動畫中藝術表現的繼承與創新同樣是一個重大的課題。我對藝術並不精通，僅僅就三部動畫的OP與ED稍微談一下。在形式上，夏娜是傳統的每集固定的OP與ED。到了俺妹，採用了當時流行的每集更換ED的新形式。再到Re0，為了充實劇情，OP與ED竟屢屢「陣亡」，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很大膽的舉措。俗語云「自古肉番出燃曲」，可見即便一部番本身質量不高，精良的OP與ED也能起到很大的補償作用。尤其是OP，對奠定動畫的情感基調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能極大地為一部動畫的整體質量增色十分。然而Re0向我們證明了，OP與ED甚至不是一部神作動畫必須的成分，在劇情方面多下功夫同樣能夠使一部動畫名垂青史。在代表性的演唱歌手上，從夏娜的川田まみ到俺妹的ClariS與Re0的鈴木このみ，也各自是一代嬌子。如今川田まみ已經隱退，而ClariS兩人以及鈴木このみ才剛剛二十歲出頭，確實令人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