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道別之後》：荷爾蒙的碎沫

09-11

周末讀詩069期

本期詩人

朱朱

詩人、藝術評論家兼策展人。1969年生於江蘇揚州，1991年畢業於華東政法學院。曾獲安高（Anne Kao）詩歌獎、中國當代藝術獎評論獎（CCAA）、胡適詩歌獎。著有詩集《駛向另一顆星球》《枯草上的鹽》《青煙》《皮箱》《故事》《五大道的冬天》等，另有散文集《暈眩》《空城記》、藝術評論集《灰色的狂歡節——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一幅畫的誕生」》。英文版詩集《野長城》剛由美國Phoneme Media出版社出版。其詩深情而敏感，其人博學而沉思，為當代新生派詩人之中堅。

朱朱《道別之後》：荷爾蒙的碎沫

江弱水

「

道別之後，我跟隨她走上樓梯，

聽見鑰匙在包里和她的手捉迷藏。

門開了。燈，以一個爆破音

同時叫出傢具的名字，它們醒來，

以反光擁抱她，熱情甚至溢出了窗。

空洞的鏡子，忙於張掛她的肖像。

椅背上幾件裙子，抽搐成一團，

仍然陷入未能出門的委屈。

坐在那塊小地毯上，背靠著沙發，

然後前傾，將掙脫了一個吻的

下巴埋進蜷起的膝蓋，鬆弛了，

裙邊那些凌亂的情慾的褶皺

也在垂懸中平復，自己的氣味

圍攏於呼吸，但是在某處，

在木質貓頭鷹的尖喙，在暗沉的

牆角，儼然泛起了我荷爾蒙的碎沫。

她陷入思考，牆上一幅畫就開始虛焦。

撲閃的睫毛像秒針脫離了生物鐘，

一縷長發沿耳垂散落到腳背，以S形

撩撥我此刻的全能視角——

但我不能就此伸出一隻愛撫的手，

那多麼像恐怖片！我站著，站成了

虛空里的一個擁抱；我數次

進入她，但並非以生理的方式。

不僅因為對我說出的那個「不」

仍然滯留在她的唇邊，像一塊

需要更大的耐心才能溶化的冰；

還因為在我的聖經里，那個「不」

就是十字架，每一次面對抉擇時，

似乎它都將我引向了一個更好的我——

只有等我再次走下樓梯，才會又

不顧一切地墜回到對她身體的情慾。

最近發生了幾件事，都屬於自我管控失當的經典案例。渾身刺青的龍哥拔刀找死，「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為天下笑。潑天富貴的東哥顧盼自雄，卻到美國的獄中鋃鐺了一下，傷到了自家的大買賣。所以我們今天讀到朱朱的這首《道別之後》，倒想把詩的技術層面的討論擱到一邊，來看看一個成熟的人，文明的人，應該有怎樣的行為準則。尤其在衝動的時候，怎樣控制自己，規訓自己，做回「一個更好的我」。

這首《道別之後》，看上去像是一篇詭異的短篇小說，一個假想的窺視者的感性歷險，一場發乎情止乎禮的情感教育課後的復盤：痴迷、憐惜、慶幸與悔意，連串心理事件所產生的不盡的餘波。

《窺視者》 | Catherine Redmayne

第一行就是個悖論：

「道別之後，我跟隨她走上樓梯」

，「道別」是真實，「跟隨」是想像，接下去的也都是想像。但第二行「聽見鑰匙在包里和她的手捉迷藏」，已經透露了道別之前都發生了什麼——

「掙脫了一個吻」

——而引起了她情緒的紛亂。越亂越找不到鑰匙，何況

女人的包包里小物件委實太多。門終於打開了，啪嗒一聲也打開了燈，照見了熟悉的傢具。平常的動作一經詩人的陌生化敘述，如「爆破音」和「反光」，就都被放大了顆粒：趕緊照鏡子，是在意自己的形象。椅背上的裙子有好幾件，委屈著沒被穿出去，還是在意自己的形象。在意自己的形象，顯然是因為在乎對方。

形象保持得還好么？今晚的態度還對么？事情的結果還行么？她陷入思考。思考前是一段平復的過程。朱朱以維米爾式的透視技巧，描摹一幅人物畫。他熟悉那一切，她習慣的姿態，沙發，木質貓頭鷹

（令人想到福樓拜的鸚鵡）

，還有「那塊小地毯」。裙邊那些凌亂的情慾的褶皺，是剛才弄亂的。現在的「鬆弛」暗示了剛才的緊張，我的「荷爾蒙的碎沫」造成的緊張。好在是「碎沫」，放射性已到了半衰期，或者控制到了半衰期。

窗前讀信的少女 | 維米爾

約翰內斯·維米爾，荷蘭風俗畫家，善於表現室內光線和空間感。代表作《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

她陷入思考，牆上一幅畫就開始虛焦。

虛焦是攝影術語，指畫面上的景物結像模糊不清。從我「此刻的全能視角」來說，虛焦是雙重的：她和我都沉入了思考中，反而抓不住這件事的要害了。她的睫毛與頭髮的撩撥，引動我如許慾望的騷動，但我不能伸出實際的愛撫，只能站成虛無的擁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心理上而不是生理上擁有她。

兩個人之間，顯然曾經共有過去，而無法共享未來。至於現在，立著不可逾越的屏障，所以她說「不」，峻拒，掙脫，而我也及時變回了一個紳士，「一個更好的我」。這個「更好的我」，是事情過後的自我反省，有一點苦澀的自嘲，但不是那種道德上的標榜。大約算是鬆了一口氣吧，沒有造成人格傷害，沒有把自己降低為一個皮膚俗濫之徒。其實，他何嘗不想縱情沉溺？但是，「只有等我再次走下樓梯，才會又/不顧一切地墜回到對她身體的情慾」。而這首詩，正是對這一「墜回」的過程的追溯。沒有一個字涉及到愛，似乎只有情，尤其欲，但這一幅幅布滿了陰影和褶皺的畫面，讓懸揣與遙想如此清晰和親切，非傾注無限深情何以至此？

詩人朱朱本是學法律出身，對待文字有著法律專家式的冷靜，所以他的詩從不放縱自己的情感。他有清醒的自覺，有絕對紮實的感性和理性，故能堅拒浪漫主義抒情的縱慾，有效做到了情感的區隔。這種區隔，也就是我所稱讚過的敘事倫理。所以朱朱的詩雖然寫到很多荷爾蒙的故事，但就寫作本身而言，他卻最有操守。這是一種心智成熟的寫作，無論寫什麼還是怎麼寫，無以名之，我最後只能拿一個詞來形容：文明。

往期精彩回顧

：

065期：《龔自珍：把落花寫得像炸雷》

064期：《龔自珍：夢中的化學反應》

060期：《

李清照的真與偽：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

059期：《

李清照<減字木蘭花>：當心招打，說我長得不如花

》

052期：《

張棗<蒼蠅>：讓我們不再跟世界一起紊亂》

051期：《

張棗<深秋的故事>：她的袖口藏著皎美的氣候

》

050期：《張棗<鏡中>：一個美麗的肥皂泡如一聲輕喟》

049期：《蘇曼殊：濃得像女人頭髮上的油氣的日本味兒》

048期：《蘇曼殊：造自己的謠，讓別人說去吧》

047期：《

蘇曼殊：以情求道，在欲行禪

》

042期：《

致敬馮至：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037期：《

致敬戴望舒：我投身又沉溺在你眼睛的微光中》

034期：《致敬朱湘：奇葩的詩人，奇葩的詩》

029期：《李白：在歷史的高光時刻氣不能慫》

026期：《李白：天才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主兒》

023期：《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016期：《辛棄疾：如猛虎細嗅薔薇》

012期：《在你絲綢般雙乳的陽光下沐浴》

011期：《美麗姑娘，她們是美麗的殺手》

008期：《古代詩人是如何追求十萬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