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是拿破崙，押井守是普魯士參謀總部

作者：怠心客

封面：P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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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押井守談論自己和宮崎駿的相遇、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還有兩人的相似與差異。

電子雜誌《Pia》在本月開設了著名導演押井守的系列訪談「師父們教我的事」，請他講述自己在娛樂業中的各位「師父」們的故事。採訪的第一彈主人公，就是大名鼎鼎的宮崎駿。

押井守和宮崎駿最初的相遇，源於鈴木敏夫安排的《Animage》對談。當時，押井剛剛完成《福星小子 愛星球之戀》。鈴木對他產生了興趣，便聯繫他，問：「要不要見宮崎先生一面試試？」

對當時的押井來說，宮崎是「那個《未來少年柯南》的監督」。《未來少年柯南》在 NHK 播出之際，押井和其他工作人員都忍不住停下了手裡的活，專心觀看。在他看來，宮崎駿是一個厲害的人、天才動畫師。

於是，押井屁顛屁顛地跟著鈴木去見了宮崎。然而，兩人一見面，宮崎就把《愛星球之戀》罵了個狗血淋頭。他放話：「這片是好是爛，我看一張劇照就知道了。」

押井自己雖然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但是他說的是「看 3 分鐘就知道了」，就算看劇照，也得看 3 張。就算是押井守，也不會揚言自己能靠一張劇照下定論。

所以，宮崎給押井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原來如此，宮崎駿這個監督，原來是這麼一個大叔」。

雖然現在的押井守也差不多是那麼個調性了，但當時的他還很年輕，比較謙虛，沒有張狂到那種地步。所以，他才會覺得宮崎駿是個不講理的大叔。而這麼個大叔卻會做出那麼厲害的動畫，這就陡然引發了他的興趣。

宮崎駿批評《愛星球之戀》設定缺乏一致性。這話說得一點不錯。因為《愛星球之戀》是用短短 3 個月做出來的。而且歸根結底，押井在執導這部作品的時候，原本就有心效仿宮崎駿的方法論，想要沿用在《魯邦三世 卡里奧斯特羅城堡》用過的設定來畫動作戲。

那時，押井正在從模仿所有監督開始摸索演出，宮崎當然也在他模仿的監督之列。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自己缺少能做光憑他的語言描述就自由自在地做出美術設定的設計師。《愛星球之戀》的製作缺乏時間和資金，而且又是按著被押井擅自修改了的分鏡做的，當然會前後合不上。再加上不同場景是由不同人作畫，所以也會出現不一致。

所以，宮崎對《愛星球之戀》的批評正中要害。押井正因為自己也明白對方說得在理，所以愈發心裡窩火：這個臭老頭——不對，當時宮崎還年輕，所以該是臭大叔。

更令押井不甘的是，「《愛星球之戀》是用 3 個月做出來的」這一點，在宮崎駿面前，做不了借口——因為宮崎也是用了 3 個月的時間，就做出了《卡里奧斯特羅城堡》。

宮崎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是天才。他可以一個人切了分鏡，做了設定，構思了人物形象，畫了原畫，修改了別人畫的原畫，而且把這個流程量產化。這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宮崎駿是動畫人中的超人，說極端一點，是一個不需要員工的巨大天才。而且，宮崎對自己的偉業毫無自覺，到了驚人的地步，所以他才會一直嚷嚷「這種東西有 3 個我就能做出來了」。

押井當時下定決心：如果說宮老是拿破崙，那麼他自己必須成為普魯士的參謀本部。宮老像軍事天才拿破崙一樣，獨自確立戰略、推敲戰術、組建軍隊；那麼他就要像普魯士一樣，不依賴個人天才，而是聚集眾多的普通人才，贏下戰爭。這就是他思考怎樣才能實現和一個天才同等水平的工作得出的結論。

沒錯，押井早早就把宮崎當成了自己的對手。他說，凡是給自己造成了影響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假想敵。要讓他說的話，沒有假想敵的人是不會有所成就的。作品是靠競爭心做出來的。特別是他自己，可以說是靠著對前一代人的對抗心理在做作品。

過去的押井更加放縱自己的鬥爭本能，以至於宮崎也說過「好久沒見到這麼好戰的演出家了」。押井認為，或許正是因為周圍沒有這樣的人，自己才得到了宮老的青睞。

接下來執導的《福星小子 2 綺麗夢中人》，對押井來說，就是復仇之戰。這一次，他周全地繪製了分鏡，確保了夢境沒有矛盾，故事雖然簡單，卻也寫成了套娃一樣的獨特的多重構造。

對這部作品，宮崎自己沒有明確發表觀點。但問題是，宮崎夫人誇獎了《綺麗夢中人》。她對宮崎說過：「你就拍不出這樣的作品。」宮崎夫人評論過在便利店裡買東西等場景的生活觀。正因為宮崎自己生活感為零，所以比較之下，《綺麗夢中人》的生活氣息就更加鮮艷了。

而押井的下一部作品《天使之卵》，曾經令宮崎大發雷霆：「不要拍好像特攻隊一樣的電影！」押井不明白自己怎麼碰到了他的逆鱗，得知是宮崎的一位愛徒女性作畫非常中意這部作品，才恍然大悟。他說，宮老總是這樣，一涉及到女性就會感情用事。

押井剛剛離開 STUDIO pierrot 成為自由身時，曾經應宮崎之邀，在他開設的個人事務所「二馬力」當食客。當時，兩人談了很多話題。押井認為，宮崎之所以把他邀到二馬力，就是想要個說得來的伴。

宮崎教誨押井：「要作為自由人當監督，就必須準備好夠吃 3 年的存款。」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想要拍自己想拍的作品，必須得攢夠生活費。不要為了養活自己接片子」。對於自由監督來說，選擇作品是最大的問題。押井對這句話牢記於心，之後也一直身體力行。

在押井看來，宮崎拉攏他還有一個理由，是想讓他拍繼《卡里奧斯特羅城堡》之後的第 3 部《魯邦三世》劇場版。當時，宮崎帶他去見德間書店社長德間康快，說：「我這兒有個叫押井守的天才少年。」

宮崎說他是「天才」，押井倒是沒有特別在意，覺得既然宮崎有心要德間讓他拍片子，自然要誇大其詞。倒是被稱作「少年」，更令他驚訝：「原來我是少年啊。」——當時，押井守已經三十多歲了。

宮崎如此苦心孤詣想讓押井拍《魯邦三世 完結篇》，似乎是因為「絕對不想讓●●●拍，唯獨那貨不行，所以你來做，給《魯邦》來個痛快」。他說：「那種片子沒有繼續做下去的意義。三部就該完結了！」而押井自己也有同感，相信自己可以超度《魯邦三世》。

但是，看到《魯邦三世》現在也還在播，就可以想見，當時押井並沒有完成這個使命。當時他還年輕不懂事，在腳本會議直白地說出了自己想講的故事：「魯邦是虛構出來的，原本壓根不存在，是人們希望有這麼個角色，他就從這個願望中誕生了。」雖然他和宮崎講了，宮崎回答「去做便是」，但是別人卻完全不買賬。想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押井曾經說過，自己用餐場景的表現也受到了宮崎的影響。大冢康生說過：「老宮是省略的天才。」動畫中不應該真實地還原人物的舉動，而是應該還原那種感覺。而宮崎非常精於此道，用餐場景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看起來真的會讓人覺得好吃。受他影響，押井在自己的作品裡也開始加入用餐場景。

不過，宮崎給押井帶來最大的影響，還是 Lay-out。他之所以成為 Lay-out 至上主義者，毫無疑問就是宮崎的影響。

宮崎是作畫萬能論者，豪言光憑線條的不同塗法就能表現一切。當然這是因為他是天才才能做到這一點。比如說《未來少年柯南》第 8 集《逃亡》中很著名的一個場景，柯南在沙漠里舉起鐵板，給拉娜遮陽。那一幕沙漠的地平線的高度非常完美。換句話說，宮崎只用了那一根線條，就創造出了廣闊的沙漠。這一幕讓人深刻體會到單純的東西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押井也正是因為這一幕，才開始思考 Lay-out 的必然性。

日本動畫里放置著非賣品小冊子，送給來參觀的人，其中也收錄了宮崎參與的《未來少年柯南》和《紅髮安妮》的 Lay-out。押井弄到這本小冊子，細心拜讀，忠實臨摹，在自己當時執導的 TV 動畫等作品裡也大量運用了相似的構圖。

到了客居二馬力的時候，押井也沒有錯過機會，一個勁地向宮崎提問。問到《未來少年柯南》里的地平線的時候，宮崎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你可問到點子上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少時間，才決定這根地平線要怎麼畫嗎！」押井覺得，這也是宮老有意思的地方。

宮崎真的教了押井很多東西。比如說爭論的時候誰聲音大誰就贏了，誰說得多誰就贏了，要從物理上威壓對手之類。押井認為，宮老自我主張非常強烈，一直想教別人，卻沒人跟得上他的節奏，所以自己來了，宮老非常高興——至少當時是非常高興。

在這些教誨當中，也有金玉良言，其中的一些一直留在押井心裡。他說，宮老所說的話都是經驗之談，是基於他自己的切身體會說出來的話，有分量。

不過，宮崎教他的東西里，也有「最快吃完豬排飯的方法」。他點外賣的時候幾乎一定是叫豬排飯，以至於曾經連著吃了兩個星期的豬排飯。為什麼要最快吃完？因為他乾的活比誰都多。宮崎的觀點是，沒有那個工夫慢悠悠地享受美食，所以必須儘快吃完。

前些天，在高畑勛的葬禮上，兩人久違地又見了一面。宮崎說著「哦哦，押井君」，擁抱了他。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這讓押井體會到，宮老也上年紀了。

他再上一次和宮崎見面，還是在 14 年前《攻殼機動隊 無罪》的宣傳會議時了。兩人在吉卜力見面，大吵一架。和平時一樣，一開始兩人還很和氣，但到最後雙方的怒喝就響徹整個工作室。

雖然兩人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說都喜歡戰爭，經常讀戰紀。但是對於戰爭，押井注重的是勝敗，而宮崎關心的是人情。對於飛機，宮崎喜歡的是往複式發動機，押井喜歡的則是噴氣發動機。兩人的差異就是這麼大。

對於監督這個職位，兩人的觀點也不一致。宮崎主張監督是士官，要和士兵在一個戰壕里搏命，贏得士兵信賴。而押井認為監督是參謀，職責是策劃戰爭的一切，為此要和士兵保持距離，不能被感情帶著走，如果用和士兵相同的水平來思考，那必敗無疑。

而且更重要還的是宮崎的才能。押井抵抗不了他的天才。只是思想上無法認可。他最討厭馬○思主義者了。

不過，要問押井是喜歡還是討厭宮崎，他絕對不討厭，心裡感謝宮崎的比例也很大。他真的從宮崎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參考資料：

押井守　師匠たちに教えられたこと　宮崎駿　【前半】

押井守　師匠たちに教えられたこと　宮崎駿　【後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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