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籬欄公子
來自專欄消失的牆
我循著月島唯一的小路曲曲繞繞地走,兩邊的樹叢遮蓋路面,把月光全擋去了。穿過一片樺樹林,遠處隱約露出幾點星星的斑斕,再往前走,才發現是房屋窗戶透出的燭光。靠近屋子的小院四周也點著路燈,把個精巧的地方照得更加別緻。拾級而上,我拍了拍門環,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婦人從窗戶探出頭來看看,便過來開門:「來了,快進來吧!」
我深深地鞠躬向老人問好:「我是來見豎亥法師的。」
老人似乎早知道我要來,但聽我是來見豎亥法師,驚奇不已。我和老人來到大廳,挨著大廳中央燒得通紅的碳爐坐下,靠牆的一組矮柜上,擺放著整齊的精緻紫砂茶具。矮櫃邊一個五層書架,裡面全是古刻印本和抄本書籍,還有難得一見的竹簡。門和牆全用荊竹編織,草扎的樓頂簡單卻也意味十足。透過半掩的窗門,樹枝掩映著遠處若有若無的湖面。
「婆婆,豎亥法師沒來嗎?」我問老人,她正佝僂著身子給我泡茶。我趕緊過去接過茶具和水壺,要她坐到椅子上。
老人執拗地不肯坐下,笑著說:「你自個兒休息吧!不用等他,真是的,叫人家大晚上的來,自己又連個影兒也沒出現。」
乾巴巴地坐地一會兒,婆婆起身去開門,「想必你也困得不行,又那麼晚了,快去休息吧!豎亥說你要來,婆婆老早就打掃乾淨了屋子,床也鋪好,還換了新的床帳,推開裡面牆的那道竹門往裡走,你的那間卧室亮著油燈。我也要先睡了,要不等你,我夢都做了三四遍。」
婆婆緩慢的腳步聲消失在這寂夜中,為不至於淪陷進這直叫人心底發涼的寂靜。我到書架上取下一本講民俗的古迹來看,以便分神不去往深處想。翻了幾頁覺得沒勁,再拿起《桐埜詩集》,走馬觀花之後,卻發現木盒裝的甲戌版手抄緝本《石頭記》,脂研齋的硃批,裡面還有拓印的繡像和孫溫插圖,驚嘆著小心翼翼裝回盒子放到原處。又不覺困累,爬到窗前看外面的島景,月已西沉,寒冷透進肌膚,夜色吞噬了山水樹木,然而正是這樣的暗淡使我想起在學校的那些時光,不知道我們離開後學校是否依然,同學們也都還好嗎?閱覽室還如離開前的樣子?也想起王萬志和胡光勇,不知兩人回學校沒?興許把我們的遭遇都告訴了同學們吧!
倦意漸沉,我拉開側牆的竹門,天際隱現一絲黎明前的微明,庭院路燈還沒熄滅,小徑從門前通到院子中間後分成好幾條,各自延伸到不同的房門口。只有一個房間的窗格透出微弱的光來,循著光去,推開房門,一籠炭火暖著別緻的卧室,床帳前木欄上掛燈閃爍,照亮了對面牆上四幅豎軸精細的工筆畫。第一幅畫中,山水溪泉空靈高古,山腳竹林掩映的小寺廟裡,一個尼姑正在打掃院落;第二幅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落魄少年流浪街頭,街上人頭攢動,離他不遠處停著蓮蓬馬車,一個老者正掀開窗帘探頭出來注視著他,街市遠處,亭台院落掩映於漫山紅遍的桃花林;第三幅,女孩送別少年的情景,兩人雙目依依不捨地凝視,全然忘了周圍山野的景緻,遠處的竹欄邊,孩子們正在嬉戲玩耍。再遠處,峻峭的山崖頂,一線瀑布傾瀉而下,落到叢林間的小河裡,河岸不遠處隱約可見嘈雜的集市;躬背曲腰的枯瘦老和尚盤坐蒲團上,輕敲木魚,他凄苦的滿臉皺紋和几案上的青燈佔據了第四幅畫的核心,畫右上方蛛網密布,樑柱坍斷敗落。
我轉身避開讓人心生厭惡的第四幅畫面,發現床右側,紅木衣櫥邊的牆角,青瓷畫筒里插著一幅捲軸,打開來看,竟然是《桃園歡會圖》,趕緊卷好放回去,遠遠地退到床右面牆的高桌前,桌上放著筆墨紙硯,幾本前人的畫集和書法帖子。門窗之間的牆上,一幅《蘭亭序》,末尾是沒有年月的「籬欄公子」孤款。半躺在床上,拿起一卷《靜心錄》看,沒看兩頁便不知不覺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自己合衣綣縮在厚實的棉被裡,書早掉落床下,我揉著眼睛撐起身子,滿耳里儘是各種鳥的叫聲,陽光穿過窗戶斜斜地照進屋子,在第二、三幅畫上投下一塊亮的長方形。
「眨眼就天亮了?」我心下想,「糟糕,說好的今天一起去取釋冰泉,法師沒等到,我卻酣睡到現在,」匆忙爬起,拿了外套出去,太陽剛好出現山頭。到大廳時,老人正在擺菜飯,見我出來,便笑嘻嘻地叫我洗漱了吃飯。
「婆婆早,」我蹲下去穿鞋子,「你自己吃吧!我得趕緊回去,再說我也不習慣吃早餐。」
老人哈哈地笑起來:「豎亥還沒來你就要離開嗎? 」
「等不到他了,」我穿好鞋子就往外走。
「多少吃點東西再走。」
看著滿桌的飯菜,真覺得肚腸空空,哪裡還有力氣邁出步子,想想反正回去也是要吃的,便坐到老人對面狼吞虎咽起來。
「奇怪,昨晚我睡覺沒做夢,生下來至今還是頭遭兒。」
「既在夢裡又何需做夢哩!」 婆婆見我狼吞虎咽,「慢慢吃,遇事別急。」
「嗯,只怕他們也正在吃早餐吧!對呵婆婆,現在幾時了呢?」我問老人,夾菜放到她碗里,「這個好吃,婆婆你多吃點。」
「現在呀!酉時才過半,早呢!」
「酉時過半?」我在心裡默默推算,最後差點驚嚇到把碗都摔到地上,「原來那是下山的太陽,不是早晨,難怪婆婆老是在笑。」
「既然如此,就再住一宿,順便等著和法師見面。」
「這可不行!他們肯定埋怨死我,謝謝婆婆的款待,再見啦!」我放下還剩的半碗飯,鞠躬道別,抱著外套出門去。狂奔至碼頭,四周岸邊水域連只船的影兒也沒有,又急又累地沿著小島跑一圈回到原處,沒發現一樣可渡水的東西,此時婆婆從遠處走來。
「婆婆,幫我想想辦法好嗎?」我遠遠地請求道。
「島上沒船,要離開得等人來接,」婆婆回答,又叫我回屋裡,反正瞎折騰也白費力氣。
「慘了,要是幾十年都沒船來,我不是要終老於此嗎?」我說。
「這你就放心吧!法師說了就早晚會來的。」
無奈自己不會游泳,即使會也不可能游那麼遠,只好和婆婆一起回去,飯菜都還原樣擺在桌子上。
「既然走不了,就安下心來把飯吃完,還是住著等法師來吧!」
我便聽婆婆的話,繼續把飯吃完,「婆婆不再吃點嗎?」
「我吃好了,你慢慢的,別急,」老人說,去取下火爐的罩子,「島上夜裡很冷,要生火才熬得住,」說著又要把火爐拉到屋子中間。
「婆婆,讓我來,」我放下碗筷過去,提起火爐放到她指定的位置,又把爐下的炭灰掏出來,添加了新炭,才繼續坐回去吃飯。
「孩子,」她坐在對面打量我好一會兒,「你覺得什麼會讓你產生恐懼呢?是艱難行走的路嗎?」
「嗯!」我想了想回答,「還有危險,或者直面死亡的時候。」
「再想想呢?」老人笑著搖搖頭。
我又在回憶里搜索良久後回答,「記得我小時候從二樓跌落,狠狠地砸在地上,我堅信自己必死無疑,內心卻異常平靜,並不感到恐懼。平時都說夜路可怕,也想著不敢走,但真正走的時候,哪怕翻山越嶺,平時所說的驚慌害怕都消失不見了,反而是一顆無謂的心直面黑夜,任荒野包裹夜行者穩健的腳步大膽行走。」
「伸手過來我看看。」我放下碗筷,伸過手去,老人翻著兩隻手掌看過幾遍,「一個人的貧窮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也或許要走很多曲折的道路,面對無數艱難的選擇,或者對事業的掙扎使得精疲力竭,更或者死亡臨近,但這些都不是你產生恐懼的原因。」
「那原因是什麼?」我吃完飯,將碗盤在桌上疊好。
「情感和慾望,」老人回答。
「情感?慾望?」
「親朋的生離死別、因時間的疏遠、背叛,或是對遭受苦難的人所表現的悲憫之心,或是對於愛情,無論大的小的,所有情感和慾望都可能會是恐懼的源頭,也可能是通往天堂的鑰匙,你要作出選擇,時常問問自己的內心所想?。」
我默然。
「情感更多面臨的是抉擇,但什麼是正確的?有一天,當你走到十字路口,左面是去天堂的大道,右面是通往孤獨小徑,中間直達無盡的黑暗深淵,如果你走到右面,就要學會承受孤獨,它像壓在身上的無窮盡重量的大山,又像沒有重量的平靜,永遠無法逃離。」
老人的話似乎很矛盾,我卻反駁不了:「那孤獨的終點在何處?」
「天堂,」婆婆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又如何解呢?」我笑著說,「適才你說孤獨是永遠的,又何有終點?即如此,也是可以逃離的嗎?」
老人笑著在桌上畫了一橫:「誠然,世事本來就雙面一體,一既為一,也是無窮盡的,無窮盡的又何以不能有終點。但孤獨中的逃離不同,無論你如何逃離,也只是完成了分離的部分,分離出負面的你,墜入黑暗,卻徘徊於過去,只有未分離的部分才能守護未沉淪的靈魂。分離的墮落,逃離的長存,」她指著我的胸口,慢而沉重地說,「用心靈去思考。」
「靈魂也會分離嗎?」
「不,只會沉淪或升華,得到或失去,得到是與生俱來,失去是半途而廢,不能堅持到孤獨的終點便是迷途。你的內心會如何告訴你?需要時間去尋找答案,」老人站起來收拾餐具。我和她一起將它們拿到廚房裡去,「或許我不該告訴這些使你情緒低落的東西,但你得學會承受。」
「是有些不好過,不過我會記住的,」我誠懇地回答,繼而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有辦法了!」
「什麼?」老人搖搖頭問。
「廚房裡不是有刀具嗎?屋後大片可以砍來做竹筏的斑竹。」
「省省吧,那竹子和其它樹木在日月湖裡浮不起來。」
晚上回到卧室,倚在床上,重拾前晚放在床頭櫃的《靜心錄》,還沒來得及看,卻發現它的下面壓著的書叫《籬欄公子傳》,便覺好奇,拿在手裡翻開。首頁有伯安題的「沉夢酣沉生死」,這句我在哪裡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第二頁,短短的幾行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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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篇所敘之事雖無征年月,然伯安於道中偶獲,感於公子身世,隨於正德庚午秋七月始記錄,以存其志。後伯安回,遺兩卷於友人,現已傳數世。吾甚惜之,自存其一與友寅共賞之。惜別,拙筆為紀。
三十五年丙子春 起渭 謹撰
(伯安是王陽明的字,從王陽明記錄的時間看,想必這些事也是他在貴州時所見所聞,「遺兩卷於友人」的友人,應該是起渭的爺爺或祖爺爺,起渭即康熙年代的名士周漁璜,周漁璜與曹寅同朝為官,往來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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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去細細考究,便翻開下一頁正文來看,竟入迷其中,不舍遺卷,隨一口氣讀完。再看天時,又是日中時分,卻不覺睏倦。
書的起源,小女尼慧慈在清掃寺院時,不忍打死檐角織網的蜘蛛,將其放歸竹林,蜘蛛渴望轉世為人,以報答慧慈的救命之恩。
姻緣巧合,它終於投胎到富戶彥大善人家,取名彥知雲。
知雲幼年時便體現出了超越同齡的聰敏智慧,又加上彥大善人老年得子,分外歡喜,合家上下便將這個掌上明珠慣得無法無天,十歲上母親早逝,那時他雖然好學勤思,卻已經體現出紈絝子弟橫行鄉里的種種惡習,全然敗家子模樣。
十五歲時,鄉里來了老少兩個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的女人,老女人雙目幾近失眠,痴痴獃獃,下肢不便,年輕的看起來也有三十歲模樣,用一輛獨輪木車拉著老人在天寒地凍的路上行走。之後住到廢棄的一處破院子,年輕的女人白天沿街乞討,晚上回去照顧老人,鄉鄰們都以為這是母女倆,但年輕的說,她們是遠方一處寺廟的女尼,因兩年前寺廟敗落,眾女尼還俗、流散、或淪落風塵各奔東西。因老住持年老體衰無人照料,女尼便帶著她離開殘廟,沿途行乞至此。眾人皆感同情,唯有當地的幾個紈絝子弟毫無憐憫之心,他們想,既然倆人是從寺廟裡逃出來,老的那個又是住持,肯定帶著不少寺廟的寶貝,便伙合起來,趁夜闖進破屋,搶過她們身上唯一的包袱,在裡面找到幾套破舊的佛衣,一個松木的禪盂,幾本殘缺的經書和兩串石頭磨的佛珠。這些地痞一無所得,勃然大怒,將不值分文的包袱扔在地上,覺得此行特虧,便對嚇得目瞪口呆的老少倆拳打腳踢,年輕的女人用身體全力護住住持,這更惹恕了他們,幾個人抓住她的肩膀和頭髮,將她提起來扔到對面門邊的草堆里,就想去搜查老住持的身上藏著什麼寶物,突然發現這年少的女尼雖然蓬頭垢面、衣不蔽體,卻掩蓋不住那幾分姿色,便欲行不軌。
其時彥知雲也混跡於這群人中,起初他的原意只是一起來尋找寶物,卻見朋友們對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大打出手,便十分詫異,縮在牆腳不動,如今見同夥又要去侮辱年輕的,心裡突然生起一絲還未泯滅的人性之光,猛然過去攔住同夥,叫她快跑。女尼見情勢不對,明白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更不可能保護老住持,含淚奪門而出,瞬間消失在寒冷的黑夜。同夥們並不責怪彥知雲,都哈哈地嘲笑他還沒發育成人,不懂男女之事的美妙。此時老住持因驚嚇過度,又加上年老,已經奄奄一息,眾人搜遍她的身上,什麼也沒找到,便氣憤地啐著口水出了破房門。彥知雲不忍就此離開,他將老人抱到草鋪的床上躺下,又將她們平日里用的爛被褥蓋著,還從牆角找來水壺給她喝了幾口水,放在她旁邊後,才難過地離開,此時同夥早就走遠了。彥知雲臨出門時,無意間看到年輕女尼逃走時遺落在門邊草堆里的一串鑰匙,他悄悄撿起來藏在衣袖裡,出去趕上同夥。
第二天,人們發現老乞丐已經凍死在破屋裡,沒人知道頭一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更沒人去在意乞丐的生死。老住持的屍體裹著那床破被褥,被草草掩埋在破屋後面的山上,鄉里依然平靜而祥和。
也是在倆乞丐來的那段時間,彥知雲沾染上賭癮,年少無知,又加上狐朋狗友噓哄誑騙,短短兩年將父親辛苦積儲的家產敗得精光,父親氣憤之下撒手人寰。平時鄉里上下礙於老人情面,對惡習累累的他總是避而遠之,從不招惹。現在老人即去,又加上彥家更無別親,與彥公子長相往來的昔日朋友騙光他的家產錢財、見他再無用處,頓時翻臉絕交。他便流落街頭如過街老鼠,人人得而驅之,糟糕的境況比之前女妮有過之而無不及。知雲此時方才醒悟,然覺悔之晚矣!沉痛難以言表,打理好隨身僅有的一個包袱,於雙親墳前痛哭一夜之後離鄉而去。
離家千里之外,彥公子衣衫襤褸地拖著疲憊的雙腿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他已經沿途乞討著走了不知多少個日夜,轉眼秋天臨近,從一個城市竄到另一個城市、一個村鎮再到另一個村鎮。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也無所謂自己身在何處,不敢想未來,也羞於回頭看過去。天色漸暗,秋日初月之夜伸手不見五指,彥公子摸索著爬到山頂,疲倦地蜷縮到一堵破牆下沉沉睡去。朝霞透過殘敗的屋牆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爬起來走出殘壁,突然發現視野如此開闊,茂林幽竹從腳下的山頭斜斜延伸到山腳遠方的田地,曲曲折折的流水隱伏於清晨的薄霧之中,陽光鑽出天際滿世界飄灑,薄霧散盡,天際間現出墨色點綴的街市。
明媚陽光突然把他照醒了,不再感到饑寒交迫,他突然意識到道路還可以重新來過,彷彿已經找到重生的起點。當他再回頭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因為他能清晰回憶起這座破房子昔日的模樣——一個不大的尼姑庵,如今卻殘敗至此。彥公子腦中浮現出小女尼慧慈的天真稚氣,還有眾女尼們嘰嘰喳喳吵嚷的熱鬧光景,尼姑庵破敗,她們見今又會身在何方?他突然想起曾經流浪到鄉里的那對女尼,寒夜的暴行……過去種種在回憶中翻滾涌動,他不禁淚流滿面,羞愧地從包袱里掏出那夜在地上撿到的鑰匙,儘管可能性如此之低,他還是將最大的一把插進已經傾覆的大門掛鎖上,驚詫中,開了的鎖連同鑰匙掉落下來,彥公子不敢再多想,他腦海里浮現的全是慧慈和自己向上天祈求轉世為人的原因,他重新鑽回廟裡,鑰匙一把把分別打開了散落各處不同房門的鎖,最後他在後院柴房裡發現一個木盒,盒子裡面有幾本冊子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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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情,師太不願離開,然寺廟已殘敗毀滅,無以為生,各房師姐妹皆已逃散,慧慈欲化齋以供養師祖,又因師父年老,體行不便,吾離開之後無人照料,更使難也。無奈之下,只得說服師太,將柴車推之同往別處求生計。另將庵內珍藏六冊詩集並此言留於盒內,倘上蒼有靈,為人發現,體諒吾之苦心,將詩集藏存傳於後世。
阿彌陀佛 罪過 罪過 貧尼慧慈 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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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罷,彥公子堅信那流落到老家破房子里的便是慧慈和師太,不禁悔恨萬分,痛哭流涕。他跪在破廟的神像前發誓要做兩件事情,一是有生之年若能重遇慧慈,向她懺悔並完成自己的轉世宏願;一是重新做人之後,返依於此,再興寺廟榮光。
他離開破廟下山,越野過河,經半日之程來到在山上所見的街市,在那裡定居下來。從此不再悲觀厭世,他放下乞討的飯碗,振作精神在市集的鐵匠鋪找了一份臨工,忙時幹活,閑時便到市裡的書攤借書看或者四處打聽慧慈的下落。幾個月間,多少也掙得些生活用度,秋去冬來,市集里人人都在籌備新年,他也花幾文錢買來紙筆,在街上租了個臨時攤位,鋪里沒事,便去寫對聯賣,他的一手好字很快在市裡傳開了,人人都在議論這個叫彥如悔的少年,當然也引起了市裡富商柳孟餚的注意。
當地人只知道柳孟餚曾是軍人出生,也許還升任過掌管全軍的大將軍,原名柳希凡,不知為何解甲歸隱之後便化名柳孟餚,來往各地做布匹買賣,又兼經營酒庄和藥鋪,賺得不少錢,購置了許多田產、桃花山及桃源洞一帶的土地山林,年初投資了城裡最大的字畫坊「流雲坊」;把大部份精力投到字畫坊之後,他出遠門的時間便少了。原來這柳孟餚與很多生意人不同,知識廣博,好古通今,又不是那些迂腐儒生的陳舊老氣,他反對一切偏見思想,也反對父權主義,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三從四德、男尊女卑在他眼裡全是骯髒的垃圾。穩定下來之後,他便和當地知名的幾個學士合辦了一間學堂,學堂建在桃花山那片幽靜的桃園之中,裡面不分男女同等教習,詩書畫藝樣樣培養。
時下,柳孟餚的一雙兒女也在裡面讀書。
柳孟餚來到彥如悔的攤點,請其往流雲坊去寫一幅字,藉機試探其才學,交流中發現彥公子才識極高,人又出奇的機謹慎篤,實是難得,便每月出五兩銀子的工錢要他辭去鐵匠鋪的苦力活,到流雲坊來做工。除夕夜,家家張燈結綵,工友們都回家團圓了,彥公子獨自守在字畫坊,想起遠方雙親的墳墓,被自己敗沒的家和殘落的寺廟,和他一樣不知流散何方的恩人慧慈,悲從中來,號啕大哭。由於彥公子出眾的才華,第二年春上柳孟餚便聘請他到桃花山學堂,最初僅是老師的助手,常被苛刻古板的迂儒張夫子排斥於學堂的籬欄之外,或派給他很多非教學的雜務。秋夏之交,張夫子傷寒離世,柳孟餚乾脆讓彥公子充任了桃花學堂的老師,柳孟餚聽過他幾次講學,驚嘆其所教學遠非張夫子或當地任何夫子所能及。彥公子年輕俊郎,就貌相言行根本看不出與學生們的差異。學生們便不以夫子、先生或老師等相稱,只和柳孟餚的女兒一樣,都他以前常被張夫子拒於籬欄之外而叫他籬欄公子。
柳夢餚的女兒只比彥公子小五歲,聰敏好學,卻也頑皮可愛,專愛糾結相好的女同學捉弄學堂的男生。彥公子進桃花山之後,常被她捉弄得灰頭土臉。假之時日,彥公子教學逐漸精熟,自己又大有長進,尤在詩書儀禮和折思上頗有功力,深得學生和鄰里喜愛。柳姑娘要他承頭組織創立的桃花詩社和匯文社也在當地漸起名頭。他們在桃源洞的熔岩水潭邊砌了一個小小的茅屋,溶洞天頂滴下的水打在滿是鐘乳石的地上和水裡,水流出溶洞,從懸壁上空形成一線瀑布飛瀉而下,落下山腳流到不遠處的河中,沒人敢挨近懸壁探頭出去看那飛瀑閃耀著陽光的景緻,但那飛瀑美妙的音樂和著學子們深情誦讀的情懷便是詩社的起源。
光陰荏苒,展眼間三年悄逝,彥公子事業順風順水、蒸蒸日上,柳姑娘也漸漸長大,對他暗生愛意,那柳姑娘打小頑皮,如今大了,生性靦腆中帶著幾分豪爽,即使在父母面前也毫不掩飾其愛慕之情,並發誓非彥公子不嫁。父母見孩子們都到了這樣的年齡,自然沒什麼異議,柳孟餚更是有意撮合。人人看在眼裡慕在心中,都將這段姻緣敘為佳話,但在彥公子來說反而若即若離的,有時他故意避開柳姑娘,這使得柳姑娘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也漸升不少煩惱。柳孟餚夫婦猜想是因為彥如悔功名未就,所以才不談兒女私情,便多次暗示可保薦他參加每年的常科考試,似彥公子才學,從鄉貢到舉人不過爾爾,春闈之事也只在揮手之間,待到登了龍門,何其春風得意,至於兒女之事,遲些早些也未嘗不可。彥公子卻每每笑著謝辭,柳孟餚見他不念功名,又不貪慕錢才,加倍賞識的同時,更捉摸不透了。柳夫人也為小女之事日夜憂煩,心裡難受,不過女人到底要精明些,她懷疑彥公子有難以言表的過去,柳孟餚依妻子之法多次試探,彥公子卻隻字不提,這更使她起疑,定要柳孟餚弄清他的來龍去脈。於是柳孟餚開始不動聲色地明查暗訪,終於花了近兩年時間弄清楚他敗家亡父,舉目無親,從而流亡異鄉的過去。老兩口悄悄耳語,起初柳夫人還稍有疑慮,覺得讓彥公子繼續留下來會非常危險。
「他之前叫彥知雲,後改名彥如悔,觀其為人全沒有那浪蕩公子的影兒,又誠實勤奮、為人心善,定是已痛改前非。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這樣的人拾之如寶,怎還反而將他趕走呢?」
柳夫人聽了也有所悟,更進一步勸孟餚:「既然要留他下來,就得想辦法除去他心中的陰霾,才能讓他真正心明如鏡地面對未來」。
於是倆人盤算著,一面暗地裡想法子幫他爭回被詐去的家產,一面幫他打理參加當地的科考。彥如悔感柳家大恩,自然盛情難卻,於年初參加了科考,因出色的表現,年底參加解試,又奇蹟般地特選入來年春闈禮部試,進士及第是指日可待。但越往上,彥公子越感到惶惶不安,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報答柳家大恩,也覺得自己受之有愧。也是在春闈之季,柳孟餚萬般轉折,通過彥家當地州府把他家家產被詐之事查個十分明白,以前知雲的那些狐朋狗友一一被官府控制調查,很快便要水落石出的。
彥如悔起程進京,那是他遠大前程的轉折。
「若及第,在京城能有一官半職,便勿以家為念,仕途方是要緊,」為不使其分心,柳孟餚打算等京試後,才將爭回家產的事告訴他。
儘管彥公子有這樣那樣的經歷,還懷著對慧慈的愧疚和夙願,但對柳姑娘的愛慕卻是不同,他尚能分辨恩情和愛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句話用在他身上也是完全合適的。其實從柳姑娘對他表露愛意起,他常常遙望寺廟的遠方陷入重重矛盾之中,一邊是無法割捨的愛情,一邊是對自己出家贖罪的誓言。儘管他對柳姑娘若即若離甚至故意疏遠,也從不表露出這樣的感情,但無法制止自己那麼深地愛上她。沒有甜言蜜語的溫情,卻是最深的愛,當他離開之後,才發現對柳姑娘的思念強烈到讓自己昏厥的程度。因此僅是為了感謝柳孟餚大恩的考試剛結束,彥如悔結果都還沒來得及看就踏上返程的驛車,來去只有短短半年時間。彥公子及弟的好消息在他回到桃園之後半月才至,但他沒回京城謀官,覺得除了能見到柳姑娘,和那些學生朋友們成天在桃園歡會,一切都不重要,除了心中的誓言和對慧慈的愧疚。
朝夕相處也並沒使他們的感情上升得更快,他一如既往地和柳姑娘保持似近似遠的距離,無法平衡的矛盾幾近將他毀滅。柳姑娘也因此深陷痛苦之中,她想就此捨棄,與彥公子斷絕往來,但那怎麼可能;想努力爭取,又進退維谷、無所適從。也是在那段時間,柳孟餚帶他回到自己從沒敢回去過的故鄉,幫他爭回了全部家產。除了親人們的墳墓,彥如悔對家鄉其實沒多少眷戀之情,他將爭回的家產悉數變賣後,和柳孟餚回到桃園。此時的他無論家資或才能,都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但他並沒離開柳家,而是比以往更為勤奮。
彥公子的前景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不管彥公子的人生如何改變,他始終時刻忘不了殘敗的寺廟,忘不了那一夜在破房子里和朋友們的惡行,行將死去的住持看著慧慈逃離時,那悲慟的目光。對柳姑娘的愛越深,這些景象愈加明晰。他一次次回到那破廟的山上,淪陷在殘磚斷瓦的深淵。當變賣家產回來的那個寒冬,他開始盤算著如何將這筆錢用來重修寺廟。冒著凌厲的凍風,再次穿過竹林,沿著曲曲折折的雪路爬到庵門前,庵里隱約傳出有氣無力的咳嗽聲。他想可能又是某位落難的人在廟裡躲避風寒,當他進去後,卻發現是一個女人躺在大堂歪歪斜斜的佛像前。不是別人,正是那夜差點被他同伴侮辱的女尼哆嗦著捲曲在一堆乾草堆中,草堆覆滿薄薄一層從廟頂飄下來的白雪。彥如悔慌忙喊著慧慈的法號跑過去,把她抱起來,脫下披風緊緊將她裹住。女尼微微睜開雙眼看著這個淚水漱漱下流的陌生人,那慌亂的一夜太過短暫,她不可能記得彥公子是誰,也沒精力去追究他為何知道自己早已沒用的法號。相隔十年,儘管她才四十歲出頭,但已經頭髮盡白,蒼老如花甲老人,過中不知道經歷了怎樣的苦難。彥如悔在大堂升了一堆火,將隨身帶的食物給她吃,準備帶她到鎮上尋找最好的醫生給她醫治。但堅持到後半夜,她還是靜靜地離開了,像老住持那樣,無聲無息閉上了雙眼。他把慧慈埋在尼姑庵側面的空地里,從此之後打消了下山的念頭。
彥公子失蹤的消息不脛而走,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最受傷害的還是柳姑娘,但她絲毫沒有表露出憂傷或疑惑來,平靜得彷彿任何事情都沒發生過。有人說他是卷了柳家的錢財跑路,有人說他到京城謀官去了,各種流言蜚語傳到柳孟餚夫婦耳中,他們從不辯解什麼,儘管他們知道所有流言都是子虛烏有。
柳孟餚知道彥公子離開時,除了隨身攜帶的平時用度,非但對他家的錢財絲毫未動,連自己變賣家產的錢也都分文未取地放在桃園中。還有所有他進士及弟的榜文和身份證明也原模原樣擺在書房裡。但尋遍各地也徒然不見他的蹤影。冬去春來,柳姑娘變得異常沉默了,從前的那種內心矛盾和掙扎也變為深切的思念之情。桃花艷艷,她坐在紛飛的花雨下,含淚寫下了悲慟萬分的《侍鸞》,此情卻無處寄託。」秋夏之交,人人都說在當地各村鎮出現一個化齋的僧人,那模樣看起來頗像彥公子,只是要比他老很多。柳家十分堅信那無疑就是彥如悔,柳孟餚派家丁到各村去打聽,但柳姑娘務要親自去尋找,兩父女在百里外的村子遇到了他,一身灰舊的僧衣,又老又頹廢,完全不是看透世情出家的樣子。他正在一戶窮人家門口化齋,見到父女倆,連缽都沒來得及拿便跑得無影無蹤。那窘迫的樣子使柳姑娘倍加心酸,從此不願意再見到他,連提都不想提起,只是她比以往更沉默了。老兩口看在眼裡痛在心中,暗中派人打聽到了彥公子落家的寺廟,柳孟餚獨自上山,走進那座絲毫不曾改變的破廟,等彥如悔回來,他們徹夜長談,彥公子死活不肯告訴他為何出家,他內心的悲戚和對柳姑娘深深的眷戀是柳孟餚無法看到的。無奈之下,柳孟餚把他變賣家產獲得的全部銀票和最後一次支助他的許多銀兩放在佛榻前便離開了。那夜彥公子哭得死去活來,他並不明白走進自己陰暗的心裡已經太過遙遠,那裡烏雲遮擋著一切的光亮,愈往裡走愈是無能的懦弱和退卻。當一個人因過去而無法直面將來,還有什麼詞比「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更適合形容呢。
柳家人再不提起他來,事實上當地的人慢慢都很少提及這個人,柳孟餚沒再踏足那破破爛爛的寺廟。
彥如悔自封法號了凡,他把所有錢用來修繕寺廟,開通了山後那條十曲九轉的山路。並將原來的庵名「紫林庵」改成了「林庵寺」。陸續有僧人相投,也有新出家的,香火漸漸繁盛起來。院房擴建,廟門也增高增大了很多。又是十四年轉瞬即逝,他再沒離開過寺廟,也不再關心寺廟之外的事情,過去的多少人情世故和悲歡離合,彷彿只是些許塵埃被他拂拂衣袖、念念經文便一筆購銷了。
臨近四十歲,由於內心平靜,少出廟門,齋食清淡,了凡和尚保養的很好,那種遁入空門便事事不關己任的自私與無知讓他更有了一幅略微發福的身體和緩慢而優雅的談吐。講經論道,在煙雲裊繞的禪房裡說出世,給別人開悟因果輪迴,談感恩戴德,光大廟宇的榮光環繞其身,使他全似一個無與倫比的聖佛。柳孟餚看得非常清楚,其實彥公子只是給自己的內心找到了一個陰暗而舒適的藏身之處而已,他那件看破塵世的外衣遮擋著人的自私的本性,使其生根發芽,在不問塵事的空氣中生長,這也是柳家人從不踏入他的寺廟的原因。但有一天,柳孟餚還是忍不住走進那道光芒四射的廟門,他無心欣賞亭台水系的幽靜院落,更無心駐留別緻寺景。通過層層轉告之後找到了凡住持——毫無疑問他已升任寺里的最高住持,了凡住持看著昔日恩人,六十歲上,但真的老了很多,顯然這十四年里他操了不少心。他告訴了凡這些年裡生意和身子都每況愈下,由於兒子經營不善,流雲坊五年前就關閉了,桃花山一帶的地產也抵押出去,年年虧損的布莊酒店難以維持,等賣掉桃花山最後一片地產還了債務,他打算抽身出來,好好地安度晚年。柳孟餚凄楚地說著,彥如悔表現得出奇平靜,他給柳孟餚講超脫,凡塵世的都是虛妄,色即空空即色等,所言所講和那種出家後習慣低垂的眼神讓柳孟餚非常不自在,他們沒交談多久便沉默了,話不投機的感覺首次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高聳的牆。在他們的言談中隻字未提柳姑娘,儘管柳孟餚看到廟門兩側的對聯,已然明白彥公子內心的真實,但也知道這個早已披上袈裟的了凡大師不會再提起她的,最後他失望地離開了,走到門邊準備開門出去時,彥公子才抬起頭來,嘴唇顫抖著問柳姑娘這些年的情況。
問話短而低沉,卻像一敦巨大的石頭砸在柳孟餚心裡。
那是種什麼感覺?他彷彿又看到了從前那個拘謹樸實的孩子。當彥公子得知柳姑娘的情況後,他騰地站起來,撞翻了几案也全然不知。但這樣的激動並沒持續多久,之後他便近似木訥地聽柳孟餚說:柳姑娘一直精心呵護那片桃園,和學生們相伴相隨,也常常到桃源洞痴痴地看飛瀉一線的瀑布,把詩社和桃源洞的茅屋照看得依如原來的樣子,但每年桃花盛開,再又隨著春天的消失而落盡,她的生命便隨之流逝一點,直到五年前的春末,流失了九年的生命之光如此微弱,當最後一片桃花飄落下來,她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安詳,靜謐,沒有一絲苦楚。「我們都知道她並沒有離去,誰又相信她已經離去呢?」最後柳孟餚苦笑著說。當他和柳孟餚走出廟門時,為了保持作為住持的儀態,他已經擦乾了眼角本來就不多的淚水,若無其事地送柳孟餚走出廟門,到山路口後道別,各往各自的地方去。
當天夜裡,了凡住持叫人請來石匠,鑿去了廟門兩側對聯的下聯,誰也不明白是為什麼。(廟門的上聯為「沉夢酣沉生死」,這句話在本傳前面出現,也見第四回《弦音和晚鐘》內容)那天夜裡之後,他獨自出去了,再沒回過林庵寺。了凡住持的離去又一次成了迷。有人說在某個傍晚,一個蹣跚步履的和尚走進市郊的墳場,那人悄悄跟進去,透過最後一縷霞光看到他跪在一座墳前。他聽見和尚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隨即被嚇跑了。又有人說,一個老態龍鐘的背影常常在夜色中流浪在桃花山周圍,這些話都沒得到證實,卻影響了林庵寺眾僧們對了凡住持的判斷,他們覺得住持肯定是瘋了,只有瘋瘋癲癲的人才會這樣,便重新選了住持。兩個月後,有這樣一首詩從桃源洞的牆壁上流傳開來:
落花懨懨,春水年年。
與君在側,衣袂翩翩。
何君之別?無矢無怨。
何殤及此?月影寒泉。
人人都把這首詩叫做《落花詩》,一致認定是彥公子在桃源洞的石壁上刻的,然也不是什麼傑作,很快便被人淡忘了。只是從此之後,再沒人看到什麼可疑的身影,無論是彥知雲還是彥如悔還是了凡主持,都再沒有出現過,他消失了,剛開始還多少有些街談巷議,慢慢的也都被人們淡忘在各自繁忙或閑適的生活之中。林庵寺給他立了一個虛名的佛塔,也有僧人想給住持寫傳,卻無從寫起,於是經新住持的提意,將「林庵寺」改成「癲庵寺」來紀念這位創寺的了凡住持,癲庵寺三字也便就是他的傳記了。
大家還樂呵呵地做著和尚,撞著那口生鏽的鐵鐘。
柳孟餚夫婦賣掉桃花山和桃源洞一帶,還完所欠債務,回到家裡安享晚年,老兩口一刻也不曾忘記女兒,常常帶著三個小孫子到墳場去探望。他們的兒子總算在不斷的失敗中積累經驗,撐起了留給他的那份不算太大的家業,日子過得非常舒適。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故事呢?當我看完,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舒展開來。一篇後記緊附正文之後,是後人加補上去的文章。當然多是誤傳而已,文中說自柳姑娘走後,桃花山的桃花再沒開過,桃源洞的水也枯竭了,那飛瀉而下的瀑布也已經消失不見。人們為紀念她,尊她為桃花仙人,並在桃源洞里給桃花仙人立了牌位,前來祭拜的人絡繹不絕。更有人在桃源洞瀑布下面的河對岸,與桃花山遙相呼應的路上立了一個桃花仙人的牌坊,然而往後的歲月里,為沾桃花仙人之榮光,相繼有愈來愈多的人在桃花仙人的牌坊之後立了各式各樣的牌坊。時間繼續往前走,不知過了幾世幾卻,桃樹早已枯死殆盡,桃花山也漸漸為人遺忘,大家便以山所在的位置為名,給它取了一個更為好記的名字「東山」,子子孫孫們只記得在那片山上彷彿曾有過什麼桃花仙人,於是桃源洞被轉稱仙人洞流傳至今。而經過桃花山到桃源洞的那條桃源路,以前全是一排排籬欄,籬欄公子就是被張夫子拒之此欄之外,如今這條路也順理成章地成了仙人洞路。王陽明在扶風山的時候,常常爬上以前叫做桃花山的東山,那時山上還是一片蔭綠,很少看到幾戶人家,他想在那裡找到點桃花詩社的痕迹,但每每徒然而返。我想起河對岸的那些牌坊,只有第一座是為紀念桃花仙人的,後面的也多是功名牌坊和貞潔牌坊而已,但也很長一排,佔據了油炸街的整條街道,直到近代才全數拆去,可惜紀念桃花仙人的那座也沒保留。至於林庵寺,如今更是無跡可尋,而現在保留下來的「紫林庵」名所在地,也完全沒有書中所記敘的地形地貌。有人說林庵寺應該是宏福寺的誤傳,但究其真偽,還有待後人去發現。
我掃視屋子牆上的畫,想起《桃園歡會圖》,終於明白這些都是畫的《籬欄公子傳》上的事情,再細細品來,每幅畫都那麼有意思了,也憑空里生出許多活生生的靈魂。那些悲歡離合又都歷歷在目,不覺憂從中來,凝淚滿腮。索性展開那捲《桃源歡會圖》,打開筆墨畫紙準備臨摹。
(作者:諶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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