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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人人都曾經有個「大俠夢」?

為什麼人人都曾經有個「大俠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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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文化中,武俠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即使你沒有看過真正的武俠小說,也一定看過一些根據武俠小說改變的影視作品。

受武俠文化的影響,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當「大俠」的夢想。大詩人李白就曾在《白馬篇》一詩中描繪了一個武功高強、瀟洒倜儻的俠客形象,寄託了自己的俠客夢。

事實上,「俠」是一個很「中國」的概念。「俠」是從中國古代典籍中誕生,同時也隨著歷史的發展而被賦予了很多中國文化含義。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老師的《千古文人俠客夢》一書,就從多方面為我們解讀了「俠」的深層內涵。

「俠」的由來

「俠」這個字眼,最早見於韓非子的《五蠹》:「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文中「遊俠」「私劍」並稱,而「帶劍者」的特徵是「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後世關於「俠」的觀念在此已初露端倪。

這就難怪司馬遷為遊俠作傳,以韓非子此說開篇。只是此說語焉不詳,且無具體例證。一直到《史記》的《遊俠列傳》,「俠」的基本特徵才被較為精細地勾勒出來。因此,後世談「俠」者大多來源於此: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另外,《太史公自序》中也有關於《遊俠列傳》的寫作動機的說明:「(遊俠)救人於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信,義者有取焉。」傳中所記載的朱家、劇孟、郭解等遊俠之所作所為,大致不出此一範圍。

班固追隨司馬遷,為《漢書》作《遊俠傳》,其中除照錄朱家等人事迹外,又增加了萭章、樓護、陳遵、原涉等人的任俠行為,不過敘事觀點已有所變化。此後便無以為繼,歷代詩家不再專門為遊俠立傳了。

從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司馬遷開始寫作《史記》,到唐懿宗咸通年間(860-873)裴鉶作《傳奇》、袁郊作《甘澤謠》,在這將近一千年的漫長曆程中,作為歷史人物的「遊俠」,經過史家、詩人、小說家的不斷加工,逐漸定型為後世武俠小說中叱吒風雲的俠客形象。在這個過程中,歷史記載與文學想像不斷融合。

當詩人訴說「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李白《白馬篇》)、「燕趙悲歌士,相逢劇孟家」(錢起《逢俠者》)時,「劇孟」已不再是具體的歷史人物,而是詩人所想像的那種「俠客」的象徵。而李白心目中的俠客無疑跟司馬遷、裴鉶心目中的俠客不盡相同。

劇孟,西漢著名遊俠

每代作家都依據自己所處的歷史背景及生活感受,調整「俠」的觀念,但又都喜歡在前人記錄或創作的朱家、郭解等歷史人物及黃衫客、古押衙等小說形象上,寄託自己關於「俠」的理想。真的是如陶潛所歌詠的,「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詠荊軻》)。正是在這種歷史與現實、客觀與想像的相互撞擊中,「俠客」形象不斷演變發展。

小說中俠客的形象一旦真正建立,其發展演變就不再單純依賴於現實生活中的刺激,更有作為一種人物類型自身運轉的內驅力。因此,唐傳奇中聶隱娘、虯髯客的具體行為早被超越——即使根據同一故事改編的作品如尤侗的《黑白衛》、凌濛初的《虯髯翁》和張鳳翼的《紅拂記》等,也不可能完全因襲原作。

但其基本素質卻一代代傳下來,影響幾乎所有武俠小說。歷代作家只要寫作武俠小說,就很難完全擺脫這一早已設定的「俠客」形象。向愷然根據現實中武林恩怨寫作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如此,文公直參照歷史上于謙事迹撰寫的《碧血丹心大俠傳》如此,即使還珠樓主頗為荒誕怪異的《蜀山劍俠傳》也不例外。

電影《刺客聶隱娘》里的「女俠」聶隱娘

「俠客夢」

俠客形象得以形成與發展,與讀者大眾的心理需求有很大關係。司馬遷稱:「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虞舜、伊尹、仲尼等有道仁人尚且遭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史記·遊俠列傳》)

遇害而不能自救,當然只能寄希望於「赴士之厄困」的俠客了。社會總有黑暗,人間總有不平,而正如明人張潮說的:「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幽夢影》)

能自掌正義,平天下之不平,那當然最好;至於無此本領的凡人,焉能不懷念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正是因為俠客形象代表了平民百姓要求社會公正平等的強烈願望,才不會因為朝代的更替或社會形態的轉變而失去魅力。

電視劇《神鵰俠侶》里的「大俠」楊過

悉尼·胡克在論及公眾對英雄偉人感興趣的心理根源時,列舉了三個主要原因。

一是「心理安全的需要」。「時代不太混亂,特別是教育又有利於啟發成熟的批判能力,而不把人們的注意力固定在無條件服從的幼稚反應上,在這種情況下,尋找父親替身的需要就相應地減弱了。」反之,公眾將努力尋找、祈求精神上的「父母」,以獲得安全感和情緒上的穩定。

二是「要求彌補個人和物質局限的傾向」,也就是「把個人的缺陷投進比較幸運的人們的光榮成就裡,藉以取得補償」。

三是「逃避責任」。一方面,公眾意識到政治「永遠是一種危險的把戲」,而把政治鬥爭交給職業政客;另一方面,公眾借建立英雄(俠客)形象來推卸每一個個體為命運而抗爭的責任,自覺將自己置於弱者、被奴役者與被拯救者的地位,從而「逃避責任」。

如此說來,一個民族過於沉溺於「俠客夢」,不是什麼好兆頭。要不就是時代過於混亂,秩序沒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個人願望無法得到實現,只能靠心理補償;要不就是公眾的獨立人格沒有很好健全,存在著過多的依賴心理。

電影《卧虎藏龍》劇照

與普通人相比,文人們的「俠客夢」則往往有著另一層含義。龔自珍的詩句「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漫感》),可以說相當準確地表達了中國古代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對於文人來說,「簫」易得而「劍」難求,於是詩文中充斥著「劍」的意象。

「仗劍」與「行俠」並不完全一致,可詩文中這兩者往往相通,故可互相參照。同樣一個「撫劍獨行游」(陶潛《擬古》),可能是表達其建功立業的願望,也可能是發泄其豪壯狂盪的氣概,還可能是欣賞其闊大雄奇的美感效果——有時甚至是三者的混合。

借「俠」或「劍」表達建功立業的願望者,因其著眼點不同而分為歌功頌德與發泄悲憤兩類。

宋人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收《白馬篇》九首、《少年行》三十首,多與邊關戰事聯繫在一起,「言人當立功立事」(《樂府解題》),於是充滿「不許跨天山,何由報皇德」(王僧孺《白馬篇》)、「歸報明天子,燕然石復刊」(徐悱《白馬篇》)之類志得意滿的詩句。

可借「劍」和「俠」感嘆懷才不遇的詩篇,顯然更為源遠流長:阮籍之感嘆無法「揮劍臨沙漠,飲馬九野垌」(《詠懷》),李白之吟詠「撫劍夜長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贈張相鎬》之二),以至明人徐渭的「客散平原夜,波寒易水風。秦仇不能報,淚落酒杯紅」(《賦得看劍引杯長》),清人黃仲則的「匣中魚鱗淬秋水,十年仗之走江海。塵封綉澀未摩挲,一道練光飛不起」(《以所攜劍贈容甫》),還有龔自珍的「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集今朝」(《己亥雜詩》)。

「俠」與中國人

武俠小說因其流傳極其廣泛而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的性格,當然,話也可以反過來說,中國人的性格制約著武俠小說的產生與流通,並嚴重影響了武俠小說作為一個小說類型的發展。

如果要談論武俠小說與國民性的關係,那麼可談論的東西就太多了。例如報恩觀念、復仇觀念、義氣觀念、死亡觀念等等,都值得認真研究。這裡只是想指出不大為人注意的一點,即武俠小說的非人道傾向

武俠小說之所以風行,主要基於讀者的「夢英雄」和「英雄夢」。前者指其不滿世間不平與黑暗,希望有俠客拔刀相助,懲惡揚善;後者指閱讀中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俠客的角色之中,實現在現實生活中根本無法實現的夢想。

這種「英雄夢」並非如一般人想像的那麼純潔可愛。表面上看來,武俠小說就是關於俠客懲治惡賊或曰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完全符合中國人的倫理道德。可是仔細讀來,成為俠客刀下鬼的,遠不只是十惡不赦的惡賊,更包括無數被俠客看不順眼或覺得礙手礙腳的無辜平民。《江湖奇俠傳》里楊天池一把梅花針撒出去就是幾百條人命,《天龍八部》中大英雄喬峰(蕭峰)與其父蕭遠山都曾濫殺無辜。

電視劇《天龍八部》里的「大俠」喬峰

俠客為復仇、為匡正扶弱而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同時似乎也將他人生死置之度外,很容易演變為另一種「草菅人命」可是讀者一般並沒有對此表示反感,除了因其自我代入而完全認同於俠客的言行而根本無暇思索外,更因為事先認定俠客的對頭為大惡人,而對「惡人」,中國人歷來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的。

這裡面似乎涉及國民性中殘忍的一面。魯迅等現代作家曾抨擊中國人看殺頭的陋習,其實人類這種潛藏的嗜血習性,在閱讀武俠小說時也曲折地表現了出來。讀者不單希望看到正義得到伸張,更希望看到邪惡被懲處——在擬想的懲治惡人中得到極大的快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文明人在正義的旗幟下努力使其嗜血慾望道德化、合法化。

虯髯客取仇人心肝與李靖共食之(《虯髯客傳》),李逵割取黃文炳心肝與眾頭領做醒酒湯(《水滸傳》),智化將惡奴武國南開膛並生吃其心肝(《小五義》),諸如此類的描寫在武俠小說中屢見不鮮,且作為俠客剛直豪爽、嫉惡如仇的標誌而為讀者所認可。

現代讀者或許會不滿此類過於野蠻的血淋淋場面,但對俠客「為了正義」而殺人如麻也都會給予默許。表面上嗜血習性有損於英雄光輝形象,但實際上卻是「英雄夢」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只是受文明社會倫理規範的約束,做「英雄夢」者一般不願承認,也未必自覺意識到這一潛在動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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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文人俠客夢》

作 者: 陳平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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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泓 子水

本文觀點資料來自

《千古文人俠客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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