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來自專欄給你的睡前故事52 人贊了文章

夏天的時候顧遙還自稱是個藝術家，結果秋天剛到沒幾天，他結清房租，轉個頭就進工地搬磚去了。倒不真是生活所迫，水深火熱，只是他有一膀子力氣，算來算去還是搬磚更划得來。

最開始老魏見他生得清秀，只打算招進來臨時頂個缺，沒想到顧遙不僅力氣大，學得快，還吃苦耐勞，踏實肯干，不像那些個老油條一般，逮著空就偷奸耍滑，能出三分力絕不出五分。

於是第一個禮拜幹完，正好得了個空閑，老魏拉上顧遙，再帶上幾個老工友，在邊上的酒樓里擺上了那麼一桌。

整點兒？老魏握住啤酒瓶。

可樂吧可樂吧。顧遙「砰」地拉開蓋。

來根兒？老魏抽出一根煙。

吃排骨吃排骨。顧遙夾回一塊小排。

幾個工友面面相覷，心裡暗想這小子忒是不上道了。老魏也不尷尬，樂呵呵放下煙酒，招呼大家動起筷子。

酒到酣處，一眾人站起來推杯換盞，只有顧遙忙不停地夾著菜，嚼一口肉喝一口可樂，時不時還打個嗝。老魏不動聲色地坐近顧遙邊上，問他，還在念書呢？

哪兒啊，沒上過學。顧遙咽下嘴裡的大肉，笑眯眯地答。

老魏搖搖頭，不大像。你看我們都大老粗，你呀，一看就文化人。

屁個文化人咧。顧遙打個哈哈，接著埋頭吃菜。

那邊喊老魏吃酒，他拍拍顧遙背心，端起酒杯，站起身。

難得逮著這麼個大空吃一次酒，這一眾漢子個個七葷八素，著實分不清東南西北。結賬的時候老魏才發現顧遙沒在，當他沒來得及打招呼先走了。等他們互相攙扶著出門，老魏猛然看見顧遙就愣愣地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仰著頭不知道在發什麼呆。老魏喊一嗓子，顧遙趕忙過來，幫著一塊兒扶人。

跌跌撞撞回了工地，好歹是有驚無險。老魏把人安置好，回頭一看，顧遙又坐在工地大門口，仰著脖子望著天。他走過去拍拍顧遙背心，問一句，想家了？

好半天，顧遙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接風宴吃完，就是自己人了。雖說顧遙和他們總接不到一個頻道上，可大老粗們都爽快，這麼些天一塊干下來，簡直比親兄弟還熟絡。

有天老魏問起顧遙，那你不去工地的時候，都搞些啥呢？

搞藝術啊。顧遙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吹牛逼呢哈！工友們大笑起來。顧遙不說話，拿起邊上的便箋和圓珠筆，三下五除二描一副簡筆畫。老魏一看就樂了，這寥寥幾筆勾勒出的輪廓，可不活脫脫就是一臉正氣的他自己么，他大力拍拍顧遙背心，震得顧遙往前一傾，行啊你小子，哪兒學的這本事，回頭我讓我兒子也去學學。

就……自個兒練練。

工友們七嘴八舌地湊上來，這肯定名牌大學教出來的本事！你小子深藏不露啊！你還說你不是大學生？……

顧遙沒答話，輕輕搖頭，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

一晃幾個月就過去了。到了元旦前夕，一年盡頭，老魏做主給工地多放了兩天假，大伙兒歡呼震天響，就差沒給老魏供起來。到了傍晚人也散地差不多了，老魏最後檢視一圈完，回來卻看見顧遙還在宿舍里。

沒地兒去，家不在這兒。

在哪？老魏下意識問了句，本沒覺得他會回答，沒成想顧遙也走了神，嘴一溜，不止是省市，連街道門牌號都報了個清清楚楚。

噢。那是挺遠的。老魏點點頭，把手伸出來。顧遙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說那我就留下來看個幾天算了。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魏一拍他背心，走，來我家過個年。

跨年那天晚上，顧遙教老魏兒子學會了他爸的簡筆肖像。老魏看了笑得合不攏嘴，一拍兒子背心，渾小子還挺厲害啊！他老婆準備了一大桌飯菜，要碰杯的時候，顧遙想了想還是拿起了一邊的啤酒瓶。

老魏伸手奪下來，轉頭把可樂給他滿上，不會喝就別逞能，喝你的可樂去！

好。顧遙揚起嘴角，神思頓了會，一歪頭，舉起杯子，氣泡里映著他亮晶晶的雙眼。

那個假期沒過完，顧遙就和老魏說工地他就不去了。老魏揮揮手，也不生氣，你小子就不該干這個，回去接著搞藝術去？

嘿嘿。顧遙咧開嘴笑。

成。老魏一巴掌拍在他背心上，那你的工錢我等上面發了錢一併結給你？

都行，顧遙點點頭，到時候再打我電話，反正也不差這麼幾天。

結果過了一個多月，電話剛一接起來，顧遙就聽見那邊一片的唉聲嘆氣。

那個小顧啊，老魏開口就沒了以前的底氣，你的工錢可能還得緩一陣子……

顧遙一聽這話，心下也大致清楚，上面準備拖到什麼時候，有個準話沒？

老魏也嘆口氣，難說，現在誰都找不著了，眼看就要過年了，再拖下去……老魏話沒說完，電話那頭已經響起一片的罵聲。

那什麼……你要是急著用，我也給你先墊上？

得，顧遙心裡想，老魏怕是已經墊了不少了。

沒事，不差這幾天。不過這事總得想想辦法。

難吶……難吶……

和顧遙通完電話沒兩天，老魏拿出最後一點的積蓄給一個老工友墊上了工錢。他坐在工地門口抽著煙，一根接一根，到煙盒都空了，摸摸口袋裡零錢，沒去再買。

第二天一大早，兒子拿著手機把剛眯著的老魏給搖醒了，新聞里說昨天晚上有人用膠水在市政府門口的廣場上粘了幾千張頁的連環畫，內容直指某工地拖欠工人血汗錢，目前市裡以表示對此事的高度關注。

老魏一看那配圖，樂了，這不活脫脫一臉正氣的自己么。

可後來他再想找顧遙，他的手機卻再也沒打通過。老魏心裡一琢磨，發了狠，按著顧遙當初不小心暴露出的地址找過去，找到那是個老小區，可那個房子的主人卻不信顧。

誒前幾年倒是也有個小夥子來找顧家的，可那都是快十年前，我搬過來前的事情了。說是有個鄉下來打工的一家三口，他爸在工地上班的時候，小孩在去送中飯路上讓拍花子給拐了去。這事呢我也是從鄰居這聽說的，你說他們夫妻倆得有多難過啊，說是沒過多久就搬走了，連一點消息都沒留下。唉最可憐的還是那小孩噢，說是打小就聰明，懂事，都知道給爸媽送飯去了，聽老人家說畫畫的真不錯，還說長大了想當個藝術家呢……可憐喲，可惜喲……

老魏就提著說過籃子，站在門口聽了一個中午，也沒想過進去，也不知道該不該走。他走出樓道，太陽正是最毒辣的時候。

老魏忽然想啊，不知道顧遙這麼些年，都是怎麼過下來的。

不知道。

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