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周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我老婆很開心

來自專欄職場人間浮世繪7 人贊了文章

1、一顆綠葡萄

坐標：法蘭克福

——"盡情吃，好好愛，瘋狂去生活，明天的事情誰知道呢。Enjoy！"

飛機穿過烏雲，降落在法蘭克福梅茵機場，舷窗上掛著一層冰冷的雨珠。時差讓人混亂，白天黑夜，傻傻分不清楚。飛行了12個小時，我也沒閑著，讀完了《萬曆十五年》。黃仁宇在這本書里，把明朝的公元1587年，即萬曆朝十五年，作為切入口，那一年看似歌舞昇平，實則許多事件都在預示著大明王朝已經走到盡頭。歷史終究是人的歷史，黃仁宇用近乎平淡的筆觸分析一個皇朝從興盛走向衰頹的原因，而輕描淡寫的不只是事件，也是人生的困境，君主，臣子，百姓，各有各的困境。

空姐笑容甜蜜，鞠躬致敬。出海關，取行李，我在等待的間隙收聽了全部語音留言。毛線小姐是我的助手，她打理我工作室的事務，分內事情做得漂亮乾淨，分外之事不染半指。口頭語便是，這事和我有半毛線關係？！因此，我叫她毛線小姐。其實我們私交甚好，合作多年。我負責攘外，四處飛行，執行談判。她負責安內，打理工作室大小事務。她總說，每個人的終極目標都是把自己的業務做窄做專。而我始終不能開悟。

在她發來三十幾個留言里，有幾條特別讓人髮指：實習生都在要求漲工資，工作室上月賬單太長，回程幫你已經降為經濟艙；新客戶委託事項不明確，老客戶拖欠尾款，開工在即，請在德國談判間隙不要懈怠工作，一併解決。走出機場，頓感法拉克福的雨就像我的心情，一個年輕女人想把一個工作室養活，是個挺費勁的事情。然而這是自己選的路，這點苦楚還是要承受的，我甚至覺得，承受這些才配得上我的夢想。黃仁宇說得沒錯，困境，每個人都有困境。

第二天清早出門，我穿著墨藍色的連衣裙，黑色大衣。在電梯間里看到自己雪白的脖子和衣服顏色有巨大的反差，這對今天的談判對手Z先生是不尊重的。突出性別差異，可不是商務場合該有的專業態度，於是又回房間加了一條絲巾。我算好時間，乘車將比預定時間早到半小時，這樣可以確保自己有機會去整理一下妝容。法蘭克福在二戰中損毀嚴重，是在戰後廢墟上重建的城市，又被譽為「萊茵河畔的曼哈頓」。彼時，此處的曼哈頓有點冷清。路上連人也看不到，街道濕漉漉的。新舊街區都是筆直刻板的樣子。

談判這個行當教育我，沒有什麼事情是有萬全把握的，生意和歷史一樣，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即便都是莫測高深，但都有溯源的規律可循。歷史是人創造的，而人從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因此，了解對手的職業生涯，對於了解他的談判立場和風格大有好處，俗稱，掌握他的腦電波。今天這場談判，委託方出了點血，除了單價不菲的工時費用，還加高了傭金比例，她們只求速成。毛線接這個活的時候，我在馬德里，傳說，她舉著上個季度的財務報表拍著胸脯保證，這個案子搞不下來，這月工資誰都別想拿到手。我腦補了一下兄弟們為保住飯碗，在地縫裡挖掘一切有可能說服Z先生簽字的細枝末節。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結果就是我收到了工作室開工以來最大的壓縮文件包，它包含打仗必備的雙方合作背景，立場，底線，訴求，條款，法律事項，付匯方式，退貨，物流，倉儲等各種十二大類33個子文檔。此外，還送了些Z先生的職業軌跡。簡歷和八卦，哪一個也不能少。我在一些莫須有的文字里，嗅出一點感興趣的味道。此刻，我坐在計程車里拉緊衣領，電台哇啦作響，主持人一把寵辱不驚的嗓音，而我一句德語都聽不懂，只好把頭轉向雨景。梅茵河漲水了，黑天鵝沉默地游過。那讓我回想起昨晚在街角那家餐廳見到的女人。

皇后酒店的街角有一家生意興隆的巴伐利亞風味餐廳，原木裝飾，碎花桌布，坐在靠窗的位子，窩在溫暖的燈光里，在那種雨天，再手捧一杯熱茶就完美了。然而，那裡只供應冰水。侍者保持一身黑色，乾淨利索的長圍裙包裹一絲不苟的身體和靈魂，微笑很吝嗇。店裡有一場喧鬧的聚會，烤豬肘的香味在空氣里流連。我要了一碗土豆湯，半根香腸，咸酸可口。溫熱下肚，工作正式開始，而我只是來觀察的。在穿梭服務的侍者里，領頭的是個中國女人。她梳著認真的馬尾辮，沒有哪一根頭髮是錯亂了位置的，就像她手下正擺放的木質手柄刀叉。她把他們碼放好，擺在一隻筐里，上面半蓋著碎花布餐巾。她的背影筆挺，比一般中國女人要高，眼睛掃著客人的訂單和賬單，安排井然有序。偶有人來交談，必禮貌做答，嘴角抽搐一個笑容，瞬間又收了回去。看得出來，她已然訓練有素，有著德國人一樣的嚴謹，她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這樣的人不會破壞規則對嗎？什麼樣的人會愛上這樣的人呢？

計程車很穩地停下來，把我的思緒也扯回來。Z先生和我想像的毫無二致，他謹慎安靜，穩重禮貌，握手簡潔有力。我看過他的簡歷，學生時代全是一類大學的學位，且不僅限於常規學科。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知道的一定要說不知道。他的職業履歷也很好看，慣常負責歐洲以外市場的市場拓展，剛跳槽一項比較扎眼。五十歲上下的年紀，西裝合體，看得出來，他有健身的習慣。西裝，圍巾，手錶，也在悄然彰顯他的品味。德國人務實嚴謹，Z先生便是典範。我們的會談很坦承，都把目前雙方的狀態擺出來，這樣做節省了不必要的時間。所謂求同存異，我們把合同里全部疑問過了一遍，只留下最後一錘。

「是的，目前看商業條款很好，可我不得不考慮中國市場盜版的風險。」終於，在談判的最後，他把合作推到了一個有趣的局面。我心裡想，哪裡都有盜版，中國不見得更猖獗，但我無法迴避它的真實存在性，且這種評估短時間也沒有結論，唯一的機會便是讓盜版成為非核心問題。如果我說，為何不給彼此一個機會呢，他也許會說，我們需要再做一次風險評估，那麼這次見面等於失敗，評估結果遙遙無期。如果我說，風險其實並不大，我會被反問何以見得，不公允也不專業。

在那一刻，我下意識地放下咖啡杯，十指交疊，右手無名指剛好搭在左手戒指的位置上。巧的是此刻他也同樣動作，他在思考問題時，手會不自覺摩挲他的婚戒。那隻戒指看上去有點歲月的痕迹了，我相信這隻戒指一定在很多重要場合輔助過他的決策。我試圖進入他的大腦，窺探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Z先生，中國作為新興市場和所有處於這個階段的國家及地區一樣，充滿商機。但坦白講，中國市場也和其他地區一樣，不能完全排除盜版的存在。因此，作為一個成長品牌，盜版的存在不應該成為阻止您擴張疆土的主要障礙。不知道您是否有和中國團隊或者合作夥伴協同工作的機會，相信聰穎坦承的中國人一定也給您留下了誠實可靠的印象。非常建議，您能給這家潛在的中方合作夥伴一次機會，如果您能同意這份授權，相信他們會在合同的規範下，以雙方利益最大化為目標，在中國本土為提升品牌知名度，擴大銷售而努力。同時，您也清楚，商機稍縱即逝。延緩正版進入中國市場，等於催生了盜版市場。」

「沒錯，有一定道理。」

「非常開心，我們能重新回到這份合同。既然風險在合同期是可控的，商業條款也都令雙方滿意。那麼，接下來就是堅定對中國市場的信心。相信您的中國合作夥伴值得期待。」我最終沒有想很突出國籍的問題，沒有突出那個中國女人的重要性，因為，我知道，那麼做是多麼愚蠢的。對於一個職業經理人，一個他愛過或者還愛著的女人的國籍，真的可以影響他的判斷嗎？女人慣常喜歡幻想自己在愛情里的地位，又善於在自己的台本里把愛情的成分誇張，其實，現實世界裡，哪有這樣的事情。如果男人都用戀愛思維來談合作，那他們就不是男人了。

Z先生的簽字文件，被秘書用快遞封好，早於我，啟程飛往中國青島，我的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毛線小姐沒有忘記催我完成接下來的工作，而我只想在喘息之餘，看看這個安然有序，有序到呆板，有些讓人不安的城市。

梅茵河上架著十八世紀的鐵橋，橋上有上千把連心鎖，每一把上面都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古往今來，相愛就會在一起，是個經不起推敲的偽命題。很好奇，在這裡拴過鎖的人要是離了婚，是不是要把人丟進河裡，或著把鎖拆掉？

穿過一片古老的廣場，彩色的木頭小房子，石子路被雨沖刷得乾乾淨淨。咖啡店開門了，新烤的麵包香味撲鼻。鮮花店門口，老闆在整理枝岔，色彩綻放在空氣里，宛如火焰。一群抗議的人穿得花里胡哨，熱熱鬧鬧。可那場面只讓人覺得百無聊賴。距離我飛離這裡的時間很近了，每次來，這座城也就是這個樣子。我繞路來到昨天晚餐的餐廳，那個中國女人沒在裡面。覺得很可惜，不過，即便她在又怎麼樣呢，她不會告訴一個陌生人她的感情故事，八卦緋聞或是真實存在。我揚手攔車，打算回酒店取行李，去機場。雨還不停，天空一副不留人的表情。

一輛計程車停下，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副駕駛座椅很舒服。

「下一站，你要去哪裡？」他忙著在左手邊拿東西，沒回頭看我。

「先去皇后酒店大廳，再去機場。」我一邊繫上安全帶，一邊說。

我轉頭看他，他正從塑料袋裡摘葡萄，綠色的，大顆的，透明的那種。

"吃葡萄。"他還沒看我，只是遞過來。

"我嗎?謝謝。我媽媽說不讓我吃陌生人東西。"

"吃吧，味道很好。你媽媽要是知道這個沒有毒，很新鮮，難得的好吃，一定會同意的。"他笑聲很大，把冰冷的空氣擊得粉碎。

我笑著接過來，放了一顆在嘴裡。咬碎整顆，汁液香甜，味道純正。

"你是中國人嗎？"

"是的。"

"那你不喜歡這裡吧？"

"不喜歡。糟糕的食物和天氣。"

"不喜歡還笑？"

"不然呢？"我意識到自己的確在笑。小孩子長大了叫大人，大人習慣了，笑不笑無關心情，也不關天氣好壞，只是個不錯的習慣。

"你笑起來，嗯，"他一隻手離開了方向盤，撥浪鼓一樣來回翻騰，好像想在空氣里翻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我也在腦子裡飛轉，希望找個貼切的詞幫他結束痛苦的尋找。缺心眼?二百五?沒心沒肺?書到用時方恨少，我的英文詞庫如此匱乏，德語儲備基本是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隨便拉一個湊數，"簡單，是嗎？"

自此他兩手離開了方向盤，擊掌大笑，貌似我答對了。我感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簡單？簡單嗎？簡單的人會去看翻看別人八卦的過往嗎？簡單的人會企圖了解真相嗎？簡單是人的內心還是外在呢？

「這裡是二戰城市，城市布局自法國人走後有了德國人的主張。人們往來穿梭，家和工作地完全分開。這裡最糟糕的就是天氣和飲食。濕冷，無味。」他開始自顧自地講解。

"你也不喜歡這裡？"

"喜歡啊，這裡也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有這裡的福利。它讓我有四個月假期回秘魯曬太陽。"

"你是秘魯人？"

"是的，十七歲來德國，做長途車司機，往返於德國和法國。我今年六十歲。四十三年不回家生活的老男人。"

「想過為什麼嗎？」

「人呢，都是自私的。我做長途司機的時候，只往返德國和法國，每周都可以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長途車滿足你一切想像。四個輪子，想去哪裡都可以，吃你想吃的，換不同的姑娘，不用洗尿布帶孩子。每年回去秘魯四個月享受親情，想跑時打著賺錢養家的旗號就跑。」

「你老婆也不管你嗎？」

「她很快樂。一直經營一家海邊披薩店。端盤子，和人們調情，人人都說她漂亮。孩子也都愛她。她是個火辣又瘋狂的人。」

「快樂？」

「是的，每個人都有想要的生活，也都有黑暗的地方。沒有趣的日子也是有的，但要盡情吃，好好愛，瘋狂去生活，明天的事情誰知道呢。Enjoy！你知道嗎？我現在很享受能飛回去和她還有孩子共度的四個月。我很愛他們。"

陽光在幾個急轉彎後落在車窗上，城市展開一副耀眼明亮的地圖。他一直在講，好像我是個收錄機。我眯著眼睛笑，陽光照著我的臉。

"你其實不是司機，你的工作是收集陌生人的微笑。"我並非恭維，只是在他的談話中看到了一個60歲生命的力量。

"被你發現了，你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謝謝你天使，你要學會對自己寬容。"

"我會的。"機場周圍是茂密的森林，那是這座城市的肺。

我們到達時他熱情地要求幫我提行李，以南美人盛情難卻的方式擁抱，擁抱再道別。

我隨著人群走進自動門，身後是急促犀利的倒車聲，回頭看，看到他跑下車。在這座乏味有序的城市，在規規矩矩地機場接送區，他竟然倒車了。我立在那裡看他跑來，心裡毫無驚訝。

"Take care myangel."他跑過來，拇指划過我微笑的臉。

"Take care."

"你還會回來嗎？"

"明天的事情，誰知道呢。Enjoy!"

（這個故事還沒講完，想看的可以去公號看）

原標題：《下一站》，作者：肖桐，發表於微信公號：職場人間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