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我們是改革開放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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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改革開放的成果
——在2018上海書展暨「書香中國上海周」開幕式上的演講
文 | 畢飛宇
感謝主持人朱迅。今天我們在這裡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剛才楊福家教授和張月姣教授做了特別好的演講。由於人生的際遇,也由於職業的緣故,他們演講的主題都很宏大,涉及了國家、民族和人民。我也渴望像他們那樣說話,可是,我是個作家,一天到晚都坐在家裡,我沒有那個能力。我能說的也僅僅是我自己。我現在就來說一說改革開放和我個人的關係。
改革與開放的故事開始於1978年,它有一個標誌,那就是十一屆三中全會。那一年我14歲,在蘇北的鄉村。實話實說哈,14歲的鄉村少年並不知道遠方的會議,也不懂得關心中國的未來。
突然有那麼一天,我們小鎮的輪船碼頭上走出了一個年輕人,剛一出現,這個來自城市的年輕人就引起了我們的圍觀,他的身上穿了一條驚世駭俗的褲子,後來,人們把那樣的褲子命名為喇叭褲。我想強調一下,引起我們圍觀的不是那條褲子開闊的褲腳,是上面,是瘦身的、緊繃的、線條流暢的屁股。我們都有屁股,由於觀念的緣故,我們對身體的那個部位充滿了羞恥感。為了掩飾這種羞恥感,裁縫們在我們的褲子上做足了文章,他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個,盡一切可能去遮掩,而不是相反。即使在夏天,我們也不用「短褲」這個概念,我們一律把當年的短褲叫做「大褲衩子」。大褲衩子的精髓就在它的大,這個「大」成功地遮蔽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線條。
終於有一天,還是在我們小鎮的輪船碼頭上,我們在圍觀另一條喇叭褲的時候有人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城裡人的屁股真是好看哈。」再後來,關於屁股,一個嶄新的、文明的、優雅的概念在我們的生活里出現了,我們的屁股原來不是屁股,它叫臀部。
一條褲子的裁剪並不神奇,它微不足道。真正神奇的東西在褲子的內部,也就是我們的身體。事實上,我們的身體並沒有任何的變化,但喇叭褲所帶來的是我們對身體的認知:我們的身體是人類文明最偉大的成果,它不僅僅不可恥,它還代表了人類的尊嚴,它還散發出人類的光芒。
在我的青春期即將結束的時候,我終於穿上了喇叭褲。我像一個敬業的清潔工,每一天都在打掃路面的灰塵。它說明了一件事,即使是一個鄉下的年輕人,他也學會了用人類的、審美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身體了。換句話說,一個鄉村的年輕人也有他的觀念,他的觀念在潛移默化。伴隨著改革與開放,尤其是開放,他的觀念革新了,文明了,他可恥的屁股最終變成了漂亮的臀部。改革開放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就是讓我學會了自豪。為的美好的身體自豪,為寶貴的生命自豪。
說起觀念,我們就必須要閱讀。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鄉村教師,然而,除了課本和大家所熟悉的那幾本書之外,我們家可以被稱作圖書的,也只有魯迅的幾部作品。我從小就是一個熱愛新華書店的孩子,可新華書店和我的家一樣,也是貧瘠的。有一天,我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看到了一個名字,他是普希金。然後,另一個名字出現了,他是雨果。他們的名字我曾經聽我的父親說起過,但是,聽說和閱讀是兩回事。閱讀是面對面的,它所帶來的則是精神上的觸動,這是改革開放送給我的第二份禮物:它使我學會了一件事,在精神上尋求並建構起對話的關係。通過這樣的對話關係,變更自己的精神結構,讓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加兼容。要我說,改革開放的要義就這裡。
接下來的幾年,就在我讀大學的時候,新華書店裡頭的故事引人入勝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名字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弗洛伊德,薩特,黑格爾,康德,恩斯特-卡西爾,羅伯特-邁耶,保羅-薩門,蘇珊-朗格,維科,沃林格,格羅塞,當然,還有波德萊爾,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通過與他們的對話,我長大了,成了一個合格的、遵紀守法的公民。
——知道自己是一個公民,清楚自己的權利,明確自己的義務,這是改革開放送給我的最大的禮物。這也許是改革開放送給每一個中國人的禮物。
我還想在這裡談一點改革開放和我的專業。
剛才我提到了馬爾克斯。在座的都知道,他寫過一本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叫《百年孤獨》。它的開頭是這樣的:「多年之後,奧雷連諾警長站在行刑隊的面前,一對會記得他的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可以說,這是文學史上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開頭。它和時間有關。關於時間,我們都知道一件事,一點之後是兩點,五號之後是六號,九月之後是十月。時間有它的秩序,時間像箭頭一樣具有方向性,它是矢量。換句話說,如果我要描寫一個家族七代人的故事,我必須從第一代開始寫起,然後,第二代,第三代,按一代人一本書這樣的寫法,《百年孤獨》應當是七本書。馬爾克斯說,不。馬爾克斯說,小說也可以有另外的一種寫法,一本書就足夠了。馬爾克斯發明了一種全新的敘事觀念,在一個句子裡頭,同時涵蓋了現在、過去和未來。我想說,馬爾克斯帶來了小說革命,七本書變成了一本書。這就是小說經濟學,最大限度降低了小說的敘事成本。我們節省了大量的紙張,節省了大量的閱讀時間。這一次的小說革命是以一個觀念的變化作為前提的,也就是時間的觀念。時間它不是矢量,它沒有方向性,時間它僅僅是一個標量。
我想說,在馬爾克斯出現在我們的新華書店之後,我們的漢語小說經歷了一場深刻而又廣泛的變革。可以這樣說,如果改革開放晚來20年,整整一代的中國文學就不可能抵達現有的高度,莫言就不再是今天的莫言,余華就不再是今天的余華。我們這一代人是幸運的,我們遇上了改革與開放,尤其是開放。我們是經歷者,我們是見證者。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們本身就是改革與開放的成果。我們熱愛物質上的豐富,我們更痴迷於精神上的多元。
我今年54歲,改革開放的每一天都發生在我的身邊,我整整看了40年了,一天也沒有落下。保守一點說,在中國,和我一起把過去的40年都看在眼裡的普通人最起碼也有三個億。我想說的是,當三億雙眼睛緊緊盯著一樣東西凝望40年的時候,它會帶來巨大的意義——
我們的眼睛其實已經不再是眼睛了,它直接就是精神,它直接就是靈魂。它有選擇,它會判斷。這是何等的可喜可賀。現在,這雙眼睛——也就是改革開放的成果——就長在我們的身上。如果你現在和我開玩笑,說我們的身體是令人羞恥的,我想我不會拿一條大褲衩子來做我的遮羞布。我只會開心,並感謝你的玩笑,因為我們都知道——
和目光的不可逆一樣,我們的精神與靈魂也是不可逆的,它必須、只能朝著更加文明的地方而去。生命的共識在此,生活的魅力在此,活著的意義在此,人類的高貴亦在此。
感謝上海,這片改革開放的熱土。感謝你們在如此重要的時刻邀請我來到這個如此重要的地方,在這裡,我充分表達了我的心聲。非常高興,非常感謝。
2018年8月15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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