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我為什麼直呼母親的名字?

如果可以和母親做朋友,那真是福氣。「她不只是你媽,她有名有姓,她有性格,她有脾氣,她有傷心的時候,她有她內在無可言說的慾望。」

文 | 戴雅婷 林子雅 

 編輯 | 胡雯雯

陽台上鬧哄哄的九重葛和華麗的扶桑爭相盛開,一隻肥貓懶洋洋地仰躺在花叢下,攤開白花花的肚子,曬著太陽。陽台的對面,是龍應台的書桌,93歲的美君坐在書桌旁的沙發上,頭髮全白,垂著頭,似乎在打盹。

為了不讓美君白天睡太多,龍應台這時會離開書桌,拿來玫瑰水,對美君說:「來,抬頭,不要睡,給你香香,噴一下喔。」然後喂美君喝水。那是泡好涼過的洋甘菊茶,用湯匙一匙一匙喂,生怕嗆著她,像小時候美君照顧自己。

不用工作時,龍應台會抱著資料,和美君緊緊地擠在沙發上,希望她能感覺自己的體溫以及重量。不僅如此,龍應台還時常把資料朗讀出來,讓美君聽聽自己的聲音,不管已經患上阿爾茲海默症的她知道多少。

陪伴間隙,龍應台也會提筆給母親寫信:「美君:我後悔,為什麼在你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里,沒有知覺到:我可以,我應該,把你當一個女朋友看待?」

2018年香港書展上,龍應台提到此事時說,如果可以和母親做朋友,那真是福氣。「她不只是你媽,她有名有姓,她有性格,她有脾氣,她有傷心的時候,她有她內在無可言說的慾望。」

其實,在過去15年里,龍應台無論在哪個城市工作,始終堅持每兩周回屏東看望美君。但在那時,她多半只是坐在她身旁,看書、滑動手機里的新聞。「我做到了,好像打卡一樣,我又來看你了,然後第二天我就走了。」

到了2017年4月,龍應台在香港參加了生平第一次禁語修禪。在鳥鳴聲中學習「行禪」,眉眼低垂,一呼吸一落步,一朵朵墜落的木棉花錯落在樹影之間,龍應台做了一個決定。「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龍應台突然領悟到,這種「打卡式」探望,不叫陪伴,所謂的自覺,其實是個假動作。「原來在那麼長的過程里,我一直說自己很自覺,把自己從母親的角色里拔出來,讓兒子把我當朋友。我得到了自己要的,但從來沒有一絲一毫想到,自己身後站的那個人。」

回想第一次送大兒子安德烈去機場,16歲的安德烈拐彎進入安檢時,沒有回頭,龍應台當時崩潰了。而早年,23歲的龍應台離開台灣時,在那個赴美求學,有如生離死別的年代,有沒有回頭再看身後的美君一眼呢?龍應台如今根本記不得,而且,她也從來沒有問過母親美君,當年對於這件事情的感受。

「人到了50歲之後,會發現好時光不多了。重要的事情不可以拖,再拖下去,我不知道美君還會不會等我。」為了和時間賽跑,65歲的龍應台最終決定放下一切,回鄉陪伴母親美君,不再分開。

禪修的4個月後,龍應台帶著兩隻貓,在大雨滂沱中離開台北,回到屏東平原深處的小鎮潮州,和美君朝夕相處。在她看來,這才是真正的陪伴,儘管還是太遲了。失智18年之久的母親美君,已經認不出眼前的女兒。她的語言也被堵住了,有疼痛也無法訴說。

龍應台說,母親那輩人,是碎片中走出來的人,心裡的黑盒子緊緊鎖著。他/她們是最不會傾訴的一代,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父輩如此,母輩也如此。「所以她苦苦的尋找,或者苦苦的思念,我們不會知道。」

黑盒子是什麼?是那一代人的死生契闊、顛沛流離,是沙漠玫瑰身處的沙漠,是解開家族史秘密的關鍵繩結。在給母親美君寫信時,龍應台也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歷史大背景,試圖了解母親那一代人是怎麼長大的。

在她看來,母親和父親這一代人,一生由兩個經驗鑄成: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倖存者們,即使在平安靜好的歲月里,多半還帶著不安全感,和心靈深處幽微的傷口,對生活小心翼翼:

一籃水果總是先吃爛的,吃到連好的也變成爛的;冰箱里永遠存著捨不得丟棄的剩菜。為此,龍應台感到後悔,如果當年的自己,能為上一代人設身處地考慮,也許就不會粗暴無知地喝令父親槐生交出車鑰匙。

槐生愛開車帶著美君,四處遊山玩水,可是卻不斷地出車禍。1999年,80歲的槐生帶美君出遊時,為了閃躲,緊急剎車,讓坐在一旁的美君撞斷了手臂。

女兒龍應台喝令槐生交出鑰匙和駕照,叮囑以後出行叫計程車,費用由小輩支付。槐生順從地把鑰匙放在女兒手心,把準備好的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完全沒有抵抗,從那以後,便極少外出。沒過多久,龍父就「直線下墜,疾速衰老,奔向死亡。」

龍應台在給美君的第一封信里寫道,「我是個多麼明白事理又有決斷的女兒啊。他哪天撞死了人怎麼辦。交出鑰匙,以後想出去玩就叫計程車,兒女出錢。後來才知道,我是個多麼自以為是、粗暴無知的下一代。」

事故後第二年,母親美君也開始逐漸失去記憶,反應遲鈍。繼而失去語言,受失智症折磨。被沒收鑰匙的第五個年頭,龍父槐生去世。在父親棺木緩緩進入焚爐那刻,龍應台發現自己並不了解槐生:「他會寂寞嗎?有什麼是他沒有告訴你的?父親那一代人是怎麼一回事?」龍應台開始關注父輩的個人史和家族史。

研究父親家族史後,龍應台有天又突然想到,平時似乎只會關心父親家的親戚,好像從來沒有問過母親,家裡的情況怎麼樣了。美君的家人在哪裡呢?

龍應台開始尋找。原來,美君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哥哥,還有她挂念的哥哥的孩子們。2007年,龍應台追美君的親人追到了江西婺源,找到了美君哥哥的孩子,一位皮膚黝黑且顯老的農民。表哥把一個木頭盒子交到龍應台手上,說,「這是你媽媽的書包……」

坐在表哥家的長條板凳上,龍應台慢慢打開了這個,美君孩提時代用過的盒子,裡面有兩行藍色鋼筆字:「此箱請客勿要開 應美君自由開啟」。

清晰的鋼筆字震撼了龍應台。美君曾經也是個10歲的小女孩,她也曾經努力爭取上學的機會。「當外婆說服了外公讓美君上學後,特地去木匠那裡做一個很重的木頭書包,讓美君背著去上學。」

龍應台沒見過外婆,但通過表哥的講述得知,美君的母親,在唯一的女兒離開後,一輩子緊緊抱著這個木頭書包,發配邊疆,跋山涉水,墮入赤貧,到死都守著它。「這是兩個女人的故事。」龍應台愣住了,在那之前,自己似乎從來沒用過這種眼光去看這個問題。

在寫信過程中,龍應台重新認識了母親美君,看見無數個美君朝自己走來:10歲時向父母爭取上學機會的美君;穿陰丹士林旗袍,在綢緞鋪裏手腳利落地剪布賣布,儀態大方地把客人送走的美君;叉腰跟蠻橫耍賴的士兵當街大聲理論,寸步不讓的美君;手裡緊緊抱著嬰兒,在人潮洶湧的碼頭上尋找失散的丈夫時,神情焦慮的美君;赤腳坐在水泥地上編織漁網、穿長筒雨靴涉進溪水,割草餵豬的美君;對丈夫堅定宣布「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的美君……

母親曾經也是個少女,後來是一個婦人。她心裡有各種各樣的情感、悲傷、孤獨、寂寞。龍應台開始反省,並鼓勵美君寫回憶錄。在香港書展上,龍應台說,「我鼓勵你們每一個人,都回去開始給你們家的美君做口述歷史,並且你要正兒八經地帶著你的錄音機,跟她約定時間,認真地,像個專業作者一樣坐下來,聽她談話,讓她錄。」

在龍應台眼裡,每個美君都是沙漠玫瑰,只有了解黑盒子,才會知道她為什麼是她,就像你要了解一群鳥,就必須了解它後面的森林。

「美君來自浙江。她20歲愛上的男子,來自湖南。」戰亂年代,24歲的美君離開了家鄉和親人,從此關山難越,死生契闊,隨任憲兵連長的湖南人龍槐生顛沛流離。在龍應台心裡,直呼其名是一種心態:「如果能記得,母親也有自己的名字,你對她的態度也是會不一樣的,這是最基礎的。」

龍應台稱母親為「美君」,還有另外一個象徵意義:兩代之間除了一定要有理解和承襲外,也要有相互程度的平等與尊重。「當兩代的關係,沒有一個開放平等的意識,愛就會化為勒索,變成愛的暴力、親情的暴力。」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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